大殿如死,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殿上起烈火,烈火灼活人,活人訴舊事,舊事瘆人心。
整座大殿明明火堆灼熱,人人心中卻凝冰起霜,飄起永不停息的雪。
這寒冷滲骨帝王家。
永裕帝凝視著那火光,雖然面容平靜,袖子卻一直微微顫抖,這大殿裡的空氣似乎都已經被那火抽走,連同他自己的呼吸。
皇后的話像無數巨鐘在他耳邊敲,敲得他頭暈目眩,腦海裡都是那日的血那日燕綏冰雪般的眼神和林擎眼底不屑的譏笑,那神情如刀,刀刀刺得他鮮血噴濺,而他無力療傷。
幔帳快要燒完了,火堆漸漸熄滅,皇后的笑聲也漸漸止歇。
火堆裡只剩了一團焦炭,雙肘彎曲,雙拳屈起,彷彿是一個還要為自己的太后之位掙扎戰鬥的姿勢。
文臻慢慢舉袖,抹一把臉,輕聲道:「娘娘,你開心了嗎?」
這一刻,她是連德妃也恨著的。
德妃仰著臉,癡癡地看著殿頂,半晌蒼涼地道:「是啊,我開心了啊。」
然後她緩緩向殿上走去。
文臻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她現在的心情,簡直不想要看見任何的皇家人。
德妃向前走著,長長的裙裾拖曳在玉階金陛之上,漸染焦灰和鮮血。
而她的語氣空茫如夢。
她說:「燕時行,你知不知道,當年,我放棄了林擎,心裡覺得對不住他,但也覺得,你待我們如此恩厚,救了我們兩人的命。我既應了你,便應該好好地和你過日子。否則我便是負了兩個人。」
她說:「我是想好好陪著你的。」
她說:「我也曾為你的細膩溫柔動過心,為你的病痛熬煎擔過心,為你的大事小事上過心,為你的天不假年傷過心。」
她說:「我也曾在得知懷孕的那一刻微微欣喜,曾經期待那個小生命的到來。」
她說:「燕時行,曾有一個女子真心待你,為你決絕於舊愛,為你生子,生下的那個孩子天資出眾,對你孺慕非常,且無心權欲,只願你皇位永固,東堂萬年……這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事,你為什麼就,不聽、不信、不要呢?」
御座之上。
永裕帝只覺得如果剛才是被砍殺,現在就是在被凌遲。
千刀萬剮,寸揭成泥,再被這寒淒淒冷惻惻的問話,一寸寸真的凍成了殭屍。
他茫然地坐著,只覺得那顆好容易努力跳動的心臟,被一雙巨手攥緊,死死擠壓,擠出些深紅的血液來。
恍惚裡那一個盛夏,金蟬隱在樹梢瘋狂鳴叫,樹下那紅衣的小姑娘回眸盈盈一笑,便令人如酷暑遇冰雪,世間再不知涼熱。
一眼萬年。
萬年都是恩義相負,欺騙冷漠,兩心防備,情怨糾纏。
又忽然是那粉妝玉琢的孩子,坐在他手臂上,舉著塊甜糕兒,笑瞇瞇餵過來。
此刻才想起,再後來,再沒見過那彎起眼眸翹起唇角的笑容。
其實,當年,看著那坐在手臂上,牽在掌心裡的小小孩子時,他的心間也湧動著無限溫柔的情緒。
他知道那叫父愛。
原來情和親,他本都擁有過。
可是他把它丟了,丟在這深宮永不停息的綿綿大雪裡。
一錯,便是一生。
他驀然也心間絞痛,再也無法忍耐,喘息著摀住心口,只覺得內腑深處,彷彿有什麼衝破了桎梏,一股烈焰騰騰地燃燒了上來,燒得他呼吸困難,眼冒金星。
殿下,文臻霍然抬頭。
她終於看見了永裕帝連受打擊情緒崩潰,內息走岔!
她抬頭的那一刻,一直咬牙偏著臉,扣住了手中母蠱,等著母親暗示的隨便兒,猛然指尖一捏!
之前他不敢隨便動手,因為永裕帝身邊總跟著無數明衛暗衛,他動了蠱,他自己也逃不出追捕。
而且他當時下的蠱也不是必死的蠱,只是會使皇帝暫時昏迷,這效用是不夠的。
但現在,可以了!
指尖一動!
忽然永裕帝抬手在頭髮上一捏,捏出一個黑色的小小珠子,對著底下,眼神轉動,道:「是這個嗎?」
下一瞬他便把那黑珠子彈向了德妃!
德妃正迎著他走來,黑珠子彈入她領口。
隨便兒:「!!!」
他猝不及防,大驚之下只得手一撒,母蠱在被捏爆之前,滾了出去。
被一雙明黃靴子踩住,永裕帝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隨便兒,幽幽地道:「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德妃大驚,一個旋身,擋在了隨便兒身前。
文臻下意識上前一步,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立即也上前一步,樑上隱約有騰躍之聲。
文臻只得站住。
永裕帝沒管文臻,只眼眸如毒蛇,一手按住胸口,同時扣住了御座把手,一邊盯住隨便兒,「你是誰?」
隨便兒還沒回答,忽然御座後屏風轟然一響,兩邊分開,一個光頭裸臂,高鼻深目的僧人走了出來。
他走到永裕帝身後,沒等他說話,永裕帝喘息一聲,對他急迫地點點頭。
就在方纔,他內息忽然走岔,此刻心頭煩悶欲嘔,眼前一片昏花,這症狀之前就有,時時發作,只是沒今日發作厲害。但此刻想他死的人太多,總不能任那症狀發作下去,他沒奈何,只得把大師召喚了出來。
那僧人會意,走到他身後,抬手劃了一個半圓,輕輕按在他後心。
永裕帝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呢?
晴明去了哪裡?
他身邊兩大高手,大師和晴明,一人主要煉藥護法,一人則負責調理他的經脈以及隨身保護。兩人一向都是同時出手的,這也是永裕帝的牽制之意。
然而今日,晴明卻沒有一起來。
永裕帝心中警兆一生,立即側身一讓,同時猛地一按御座龍睛寶石!
這一讓,大師的手滑到了他的側肋,永裕帝驀然覺得後背一震,剛才只是翻湧的小浪,此刻便成了咆哮的大潮,轟然一聲自體內迸發,所經之處週身血脈賁張,瞬間連眼珠都凸了出來!
永裕帝口一張,一口鮮血如箭!
「咻」地一聲,御座扶手那條雕刻的龍忽然彈起,龍首如刀,嚓一下血光四濺,削掉了大師半個手掌!
那僧人一聲慘叫踉蹌後退,永裕帝霍然轉頭,「殺了他!」
樑上有劍光交剪而下,那僧人卻已打開機關,縱身再次躍下地道,落下時猶自狂吼:「告訴他我盡力了,不要——」
下一瞬地道合攏,他的聲音被狠狠撞擊在鐵板上的長劍的金鐵交鳴之聲蓋過。
最後一句莫名其妙,文臻卻瞬間明白,這話是對她說的。
卻也不是對她,是要她轉告燕綏。
這僧人,是燕綏的人。
而他最後那句話,明顯有把柄或者鉗制在燕綏手中。
他是普甘長輪宗的大能,當初燕綏在普甘時,就有聽說長輪宗的大能多年沒有現身,是被東堂皇宮供奉起來了,先是在慈仁宮,然後被永裕帝撬了牆角,兩人的福壽膏便來自於此,但最後,又被燕綏撬了牆角。
文臻聽燕綏說過,他當年在普甘搞事弄死女王后,發現王宮的佈局裝飾很有東堂的風格,想必和東堂皇室有所勾連,因此在普甘王宮多呆了幾日,找到了長輪宗的聖器。
長輪宗的聖器,關係著宗派的傳承,是長輪宗不可遺失的寶物。
燕綏以此拿住了那僧人。
而燕綏被搶走的藥,是毒藥。
當初倒不是為了防備永裕帝,只是他既然突然進宮,自然會有準備。
燕綏經過景仁宮刺殺那一遭,難免受了影響,一度心緒低落,連中文等人都沒告訴真相。
而且他換了毒藥,卻沒想到永裕帝惡毒至餵了他一顆,所以他也中了毒。
才有那段時間的虛弱,毒傷交迫,傷勢難愈,中文不得不向無盡天求助。
這事兒還是文臻給燕綏把脈,發現他脈象不差,詢問他,才得知了真相。
在慶幸燕綏心思細密算無遺策的同時,文臻也為這皇家父不父,子不子而心生寒意。
只是她和燕綏都有件事疑惑難解。
永裕帝既然用的是毒藥,又有大師假護法實則催動毒藥,為何到現在還活蹦亂跳?
是永裕帝還防了一手?可他既然有了防備,又怎麼還會用大師?
殿上,永裕帝捂胸喘息,半晌噴出一口紫黑的血。
他已經明白自己中算了。
千防萬防,還是中了算計,他憤恨,也想不明白。
大師早已被他下了禁制,對他動手便意味著自己也難活,怎麼還會反水?
但此刻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一邊咳嗽,一邊抖抖索索去御座另一邊的暗屜裡拿藥,一邊想,晴明去了哪裡?
……
就在仁泰殿一日三驚的時刻,披著黑披風的晴明,已經叫開了城門。
他身上帶著皇帝行璽和旨意,出城毫無阻攔。
出城後他急馳京畿大營,對著京畿大營統領宣讀了一份旨意,並對上了虎符。
原本整兵備戰的京畿大營,聽著這要求轉援建州的旨意,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玉璽蓋著,旨意寫著,虎符合著,不能不接。京畿大營的統領接了旨,旨意要求立即拔營,當下也不敢耽擱,兩個時辰後,大軍撤營出發。
等到大營人去屋空,橫在天京之前的利刃撤鋒,天京四周的巍巍群山之下,忽然有大批黑雲捲來,而黑雲之上飛揚的紅纓,則如火一般在幽暗天色之下燃著。
那是一支大軍。黑甲紅纓,唐易聯軍。
晴明快馬迎了上去,對著最前面一身雪甲的男子躬身。
「家主。」
唐羨之淡淡頷首,他的馬背後掛著琴,腰間別著簫笛,都一塵不染。只是靴邊隱約有血跡,琴身留著戰鬥砍殺刀痕和煙火焦痕。
從湖州城門前轉身,他便帶著勝將營和黑樓劍手,在易銘的大軍牽制配合下,狂飆猛進,以最快的速度,連下定州中州,在今日,終於抵達天京城下。
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因為唐家軍備庫被炸的大事兒放緩起事腳步的時候,他選擇了立即出兵;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在好不容易拿下湖州後會將湖州周邊幾州和川北連成一線,佔據東堂北方和半邊腹地,割據江山的時候,他選擇狂飆突進,以最短的路線,最快的速度,直逼天京。
因為他的目光,從來都不只盯著眼前這三分地。如果唐家選擇穩紮穩打,割據北地,那麼朝廷便不會撤回對青州的援助,林擎和燕綏便能最快速度打垮西番,轉而回頭滅了唐家。
只有挾威而來,一路攻城掠地,給皇帝造成最大的壓力和危機,那個自私惡毒的皇帝,才會選擇抽回對青州的支援,全力應對世家,而此舉必將遭到那一批老臣的抵抗,拉鋸的過程,便是為他節省的時間。他趁著這機會最快奔襲天京,拿下天京,而青州也會失去援助,林擎燕綏自顧不暇,那時,唐家才有機會坐這天下。
眾將反對直襲天京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天京之前有東堂腹地最大的一支軍隊京畿大營,一旦不能一戰而下,準備不足的聯軍就會腹背受敵。
但是此刻,忐忑的將領們,看見天京郊外那空蕩蕩的大營時,終於放下了心,也震撼難言。
家主手腕謀算,何人能及!
唐羨之卻微微皺著眉頭。
還是在湖州耽擱太久了。
耽擱到文臻已經回來,青州三次連敗西番,永嗣帝沒能撐住幾天,真正掌控天京城內外所有力量的永裕帝重登帝位。
沒能趕上最好的時機。
他看向對面的晴明:「永裕帝如何竟會提前清醒?」
在他的計劃裡,永裕帝應該暫時死不了,也輕易醒不來才對。
晴明苦笑:「屬下……不知。屬下每次下手,都沒能得到預期的效果。但是又不是轉好,倒像是要死的模樣,您吩咐過暫時不能讓他死,要讓他的存在牽制所有人,屬下只好再救他……一來二去的便成了這樣……那個和尚,不是個好人吶。」
唐羨之聽完,垂下長長眼睫,歎息一聲。
「那個和尚,是燕綏的人。」
晴明一臉恍然,恨恨罵了一聲。
唐羨之無聲地笑了一下。
南燕北唐,一生的對手,在這件事上,竟然同時留了最深的伏筆。
大師是燕綏的人,晴明是他的人。
大師要弄死永裕帝,晴明也要弄死永裕帝。兩人同時出手,正所謂以毒攻毒。但晴明雖然要弄死永裕帝,卻礙於任務不能讓永裕帝太快死亡導致平衡破壞,所以大師害一次,他救一次,永裕帝體內的毒性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反而提前轉醒。
這就是文臻燕綏想不通的,為什麼永裕帝還活著的原因。
但是也沒關係。
他來了,而天京,敞開了。
晴明披著披風,再次提前馳回天京城門前,依舊拿出旨意行璽,不久之後,天京城門緩緩開啟,迎接「京畿大營」入駐天京。
黑壓壓的唐易聯軍點塵不驚地進入天京城門的那一刻。
黯色幽深的蒼穹忽然白光一閃,唐羨之抬頭,就看見一道蛇形閃電,穿裂霾雲,如雪色之劍,犁過雲海黑天,向夜色裡初初沉睡的天京城,砍落。
有風將唐羨之黑色的大氅吹起,翻飛如墨旗。
他長眉下壓一雙明澈又幽深的眼眸,輕輕地道:「快要下雨了。」
……
仁泰殿上,永裕帝抖索著手,胡亂往嘴裡塞了一把藥,才堪堪止住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這半刻,他彷彿忽然蒼老了許多,渾濁而帶血絲的眸子,掃過文臻,掃過德妃,最後緩緩落在正在和文臻做鬼臉的隨便兒身上。
一霎間眸色複雜。
原來啊……
難怪。
難怪初見便喜歡,看見他,心中總蕩漾著淡淡柔情,興不起殺機,只想將他團在懷中慢慢搖。
這是沒有緣由的,來自血脈召喚的,喜愛。
為此他破了例,用了一個認識沒幾天的孩子做自己的近侍。
但依舊是防備的,命人去查,也沒讓他太靠近自己。
就在方纔,在文臻進大殿之後,他剛剛得到一個消息。
這孩子,是厲家輾轉托人送進宮來的。
不敢相信,卻依舊不得不信,直到此刻細看,才驚覺,這孩子天生看著親切的眉眼裡,隱約有著燕氏皇族的痕跡。
可那渾身流淌著燕氏皇族血液的,令他一見便喜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令他心驚。
忽然便想起了景仁宮那一日,榻前滿身血跡的燕綏。
他心中一顫,正要轉開眼。隨便兒忽然從德妃身後探出蘋果臉,笑嘻嘻道:「自我介紹一下,區區在下不才晚生是陛下你那倒霉的號稱綠帽子衍生物第三子的更倒霉的獨生子。」
永裕帝:「……」
插刀教教主這還沒完,又道:「初次見面,按說該給您一個見面禮。區區在下不才晚生,名崢,姓……林。」
文臻:「……」
德妃:「……」
永裕帝:「……!!!」
半晌他嘎聲道:「你說什麼!……你該姓燕!」
隨便兒聳聳肩,「說這話您不覺得不好意思嗎?這姓燕啊,誰愛姓誰姓,反正我不姓。我已經決定了,馬上就改姓,姓林。」
他笑著眨眼,「這不就是您一直想要的嗎?要死要活哭著喊著說我爹不是你兒子。那就不是咯。」
文臻忽然哈哈笑起來。
「隨便兒啊,你奶和你娘我,給你起了個名叫崢,沒打算跟著他老燕家高貴的族譜排,你比你奶你娘還酷,連姓都不要了……給你點個贊!」
隨便兒彎彎腰表示謝贊。
「區區在下晚生不才林崢,有件事想和您老打個招呼。」
「您說我爹不姓燕,姓林,那就姓林,他不肯姓我姓,以後這一脈,世世代代,都姓林。」
「您說我爹不是真忠心,那就不忠。他忠我也不忠,之前我不忠地給了你蠱,之後我還要不忠地給你插刀。」
「您覺得我爹心懷不軌,一定意圖皇位。那就意圖皇位,他不圖我圖。不管你燕氏皇族還會誰上位,還會承襲幾代,我,林崢,」他指著自己鼻子,「遲早會搶過來,給我老林家坐,世世代代地坐,皇圖永固地坐!千百年後寧可滅亡也絕不會再讓一個姓燕的坐!」
他彬彬有禮地脫帽,彎彎腰,順手把太監小帽子一甩,「不必感謝,如您所願。」
「噗」地一聲,永裕帝猛地噴出一口血。
與此同時,隨便兒的小帽子裡忽然飛出一個琉璃球,直撲永裕帝。
那球還沒飛到,就噗噗噗噗連聲,放了一串五顏六色眼花繚亂的彩虹屁。
向著永裕帝籠罩下去。
永裕帝手下卡噠一聲,頭頂呼啦罩下一個琉璃罩,琉璃球撞上琉璃罩,啪地彈出了千里之外。
但同時文臻和隨便兒的袖底各自射出一條線,文臻的是彩色的,隨便兒是黑色的,在那琉璃罩關合前一霎,各自刺中了永裕帝的腳踝。
永裕帝發出了一聲慘叫。
整個御座一陣震動,無數刀劍暗器伴隨著潛藏著的人影閃出,向著文臻德妃隨便兒射去,趁著幾人閃避,地道口再次打開,永裕帝踉蹌翻身下了地道。
雖然發病、受傷、渾身上下像是都破了洞爆了血肉,可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落荒而逃,畢竟這皇宮,這天下,還是掌握在他手裡,但是他萬金之體,又何必親身冒險呢?還是早些下去療傷來得要緊。
文臻一抬手,一點煙花穿出殿門,這是召喚所有潛伏手下的信號。
銀光如電,人影縱橫,燕綏和她所有潛伏在宮中以及盤桓在皇宮附近的人手,都投入了這場戰鬥,文臻上前拉起隨便兒,看他無事,舒了口氣。
有文蛋蛋護身,這殿裡的人並不敢靠近她出手,只遠遠地拉弓射箭,文臻拉過屏風擋住幾人,歎了口氣。心想今日這般撕破臉皮,很快皇宮和天京都呆不得了,又要進入天涯逃亡模式,所幸大家合力爭得了一批糧草,希望青州能在彈盡糧絕之前徹底擊退西番,又遺憾未必還有機會去尋永裕帝的地道出口,忽然看見殿頂上一道矮矮的影子掠過,對她做了兩個手勢。
文臻認出那是燕綏的暗衛,那兩個手勢,令她眼神一縮。
然後她止住了腳步,也回了一個手勢,暗衛落下來,她道:「帶娘娘和隨便兒先走。」
德妃詫道:「你為何不走?留在這裡等著被人圍剿嗎?」
文臻不答,只示意他們快走,德妃卻忽然道:「難道那老不死還會回來?」
她立即讓開暗衛,道:「那我也不走。」
「娘娘,大局為重!」
「對我來說,親眼看見他的下場才叫大局。」德妃慢悠悠道,「之前安成帝有說讓我出宮,我都沒肯,你現在讓我走?」
隨便兒立即道:「我也不走!我要和娘和奶在一起!」
文臻頭痛地揉揉眉心,燕綏費盡心思從安成帝那裡拿到了旨意,給了德妃自由的機會,德妃一直沒出宮,她以為是安成帝找借口留人,沒想到德妃自己也不樂意。
她是怕自己出宮反而給燕綏帶來麻煩,希望留在宮裡多少發揮點作用吧?
她還沒說話,那兩人忽然一人一手拉住她衣襟,一個問:「燕綏還沒死吧?」一個問:「殭屍叔叔還是那麼討厭嗎?」
文臻一手撥掉一個,淡淡道:「勞娘娘動問,燕綏當年死不了,現在就一定死不了……隨便兒,你歧視你爹的嘴臉也很討厭。」
那兩人都怏怏閉嘴。
德妃:「……護夫狂魔。」
隨便兒:「……色令智昏!」
身後忽然傳來響動,三人回頭,果然看見地道口再次開啟,永裕帝竟然真的回來了!
回轉的永裕帝一臉青灰嘴角有血,溫和神情不復見,幾近猙獰。
另外三處出口,竟然全部被毀了!
尤其容妃那處,算準了無人能尋到,卻被容妃那個賤人,不惜身死地堵住。永裕帝看見那具殘屍時,恨得一腳踢出了老遠,卻碰著了容妃髮鬢上的釵子,把腳趾給弄傷了,之後地道裡莫名起了風,幽幽嗚咽,宛如鬼哭,永裕帝忽然就覺得渾身發冷,眼看從別處出去再無望,又想起那個可惡的和尚也下了地道,說不定還沒死,也不知藏在哪個角落伺機出手,越想越不安,再不敢呆在地下,算著文臻等人看他進了地道,應該也在眾人圍攻之下向外突圍,大殿內應當已經安全了,何況他還有殺手鑭對付文臻,怕她做甚,便又開了地道口,爬了出來。
結果一出來,就看見那老少三代,一個不少,齊齊回頭。
永裕帝倒抽一口氣,僵在地道口,幾乎想掉頭再下去,腳底的風卻陰涼嗖嗖地掠過,他打個寒戰,最終還是出了地道口。
文臻反應最快,他剛冒出地道口,文臻就一手拗斷了身邊銅鶴尖尖的長嘴,飛身往永裕帝的方向撲了過去。
她用盡全力,疾如閃電。
永裕帝僵在地道口,渾身僵硬,渾身突然襲來的劇痛讓他動彈不得。
他手指猛地攥緊。
德妃忽然驚呼一聲,一個踉蹌,正好擋在了文臻面前,文臻怕誤傷她,緊急扭身落地,內息反衝,氣血翻湧,噗地又是一口血,眼前一黑。
她拚命嚥下喉間那一口腥甜,定了定神,轉頭看德妃:「娘娘你怎麼了?」
德妃睜大眸子,眼底氤氳開一片驚愕和茫然:「我……我有點頭暈……」
文臻一皺眉。德妃臉上氣色看起來正常得很,連說話都中氣十足,實在不像有急病的模樣。
趁著這一打岔,永裕帝已經翻出了密道,密道裡無數黑衣人湧出來,將他密不透風地護住。
永裕帝的聲音從人牆裡透出來,「文臻,叫你的人停手吧,你人手不足,殺不了朕,也闖不出這皇宮。」
隨即他又道:「側側,過來。」
德妃唇一抿。
文臻轉頭,震驚地盯著她。
永裕帝的冷笑聲傳來:「怎麼,文大人聰穎靈慧,真的看不出方才側側是故意的嗎?」
文臻默然。
她看出來了,卻怎麼都不敢信。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緩緩轉頭看德妃,德妃卻不接她的目光,隨便兒還拉著德妃的衣襟,此刻也困惑地仰頭看奶奶,他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可他小小的心靈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
德妃盯著他,像要將這小小孩子一眼一眼地刻在心底,她眼底漸漸湧上一層霧氣,那層霧氣卻並沒有化成雨落下來,她只是緩緩的,然而堅定的,捋開了隨便兒的手。
隨便兒低頭看看,眨眨眼,現在那霧氣到了他的大眼睛裡,眼看著也要化成雨落下來了。
德妃卻不再看他了,輕輕走過了文臻身側,走向永裕帝,文臻伸手要拉她,她身子一側,文臻看一眼隨便兒,微一猶豫,德妃已經走了過去。
人群分開,永裕帝微笑伸手,德妃冷漠地繞開他的手,站在他身側。
永裕帝微微傾身,如對情人一般,附在她耳側,輕笑道:「這就對了。」
德妃不語。
「你該明白了吧,你不能留在他們身邊。方纔你是阻了文臻腳步,令她受傷;再下一次,你可能會出手殺了她,再下一次,你可能會殺了那孩子……」
德妃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想聽人說話。」
永裕帝唇角抽動一下,依舊笑道:「……耐心點,聽朕說完。這是一種奇蠱,來自異國。不要以為殺了朕你就解脫了,朕若死,你的蠱會徹底發作,到那時,你會毫無預兆地失去理智,對每一個身邊的人隨時下殺手,也許是文臻,也許是菊牙,也許是林擎,也許是……」
德妃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你要什麼?」
「朕如果說朕想要你殺了文臻,想來你是寧死也不肯的。何況現在文臻已經不相信你,你也殺不了她了。」永裕帝微帶遺憾地道,「那就留在朕身邊吧,不用你做什麼。只要朕好好的,你自然也好好的。」
德妃笑一聲,微喟道:「本宮真是一面人人用得的好盾牌哪。」
太后要軟禁她做盾牌,現在這老不死也要。
她看著永裕帝的手,指尖發紅,時不時抖一下,像羊癲瘋似的。
永裕帝也低眼看了下,這症狀之前便有了,一直以為是用藥後遺症,現在他卻在想,怕是中了誰的算計,和尚?晴明?還是……那個孩子?
和尚是誰的人?晴明又是誰的人?他們明顯不是一路,那麼他竟是一直被不同敵人的細作控制著?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也一寒。
舉目天下,人人皆敵。
胸中忽起悶痛,堵得梗塞難言,他臉色一寸寸灰下去。
以為自己才絕天下,智通天人,卻沒想到從一開始,就被那些他從未看在眼裡的女人們玩弄於股掌,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以為自己掌控一切,玩弄世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他就不是黃雀是蟬,還螳螂都不配做,還自以為是叫得歡。
心血激盪,頭暈目眩,一生的尊嚴和驕傲於此刻轟然坍塌,若不是大敵當前,一直死命忍著,他覺得渾身的血都會在剎那間,一口口噴個乾淨。
德妃還沒放過他,淡淡道:「要我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做那人質也好,盾牌也成,但你得把文臻和林崢給放了。」
永裕帝聽見林崢兩字,臉皮禁不住一陣抽搐,死命忍下一口馬上要噴出來的血,好一會兒才勉強道:「讓朕放虎歸山?」
「你信不信你今日圍困了文臻,明日燕綏就能帶著大軍丟下邊關直接回來轟你的天京?」
「朕如果放了她,燕綏毫無顧忌,一樣會帶大軍回來攻打天京。」永裕帝冷冷道,「哪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老實看著便罷!」
德妃發了一陣怔,眼看文臻帶著隨便兒在一隊護衛的護衛下向外闖,被攔截到殿東側,道:「那便讓我送送我那孫子吧。」
永裕帝正要拒絕,忽聽外頭雷聲轟鳴,伴隨馬蹄急響,有數騎潑風般穿越廣場,當先一人老遠便大喊:「陛下!急報——唐易聯軍已經進城,往皇宮來了!」
這一聲便如那驚雷一般,劈得廣場上的群臣和殿內的永裕帝都霍然變色,永裕帝再顧不得和德妃談判,急奔上前,喝道:「怎麼可能!京畿大營呢!」
「京畿大營接陛下旨意調防,已經撤出大營!」
「城門又是怎麼開的!」
「是有人持陛下行璽,稱京畿大營入城護駕打開的!」
漫天的霾雲裡,一道閃電忽然穿出,豁喇一聲劈在殿前,長廊上垂掛的燈籠被劈著,落地燃燒起來,火光和電光,同時照亮永裕帝剎那間鐵青的臉!
他立在門檻前,搖搖欲墜,咬牙切齒地怒喝:「晴明!」
就在他發出這一聲怒嘶的同時,德妃忽然一彎身,從仁泰殿的門檻下,伸手一抽!
明光耀眼,匹練如虹!
她抽出了一柄長劍!
抬手就對永裕帝后心刺去!
永裕帝剎那間似有所覺,大袖猛甩,想要回手奪劍,手卻猛然顫抖,他只得拚命一扭身。
嗤地一聲,長劍刺入他背脊,入肉五分,便停滯不前。
永裕帝穿了護身甲!
但那劍卻也非凡,竟依舊穿透了護身甲,鮮血汩汩而出,永裕帝再次噴出一口血。
這不過是一霎間事,其時殿上殿下,所有人還沒從天京淪陷那個驚天消息中回神,就看見德妃忽然門檻變名劍,一劍弒君!
只有一個人,在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的剎那,在永裕帝終於因為這驚天消息忘卻一切離開他的保護人牆的那一刻,越過人群,狂撲上前。
文臻。
她撲出的同時,一個暗衛唰地拋過一把刀,文臻一抬手接住,旋身,轉臂,掄出,砍——
「豁喇。」又是一道橫貫天地的白電。
「嘩啦。」大雨傾盆而下。
「嗤。」巨力砍斷頭顱的聲音不過輕輕一聲,刀光如長虹揚起,再落下,帶起血色匹練於高殿穹頂之下,那一顆東堂最尊貴的頭顱,瞬間飛起,穿越自己的那道血虹,順著長階骨碌碌一路滾了下去。
雨勢如鞭,抽打得全廣場上的人如泥塑木雕,眼睜睜看著中劍的皇帝,頭顱忽然飛起,然後滾落,跪在前頭的一個年輕臣子,麻木地看著那圓溜溜的東西滾到自己面前,而此時電光再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慘白裡,那頭顱黑髮如蛇盤在臉頰,雙目圓睜,直勾勾盯著他……
那年輕臣子啊一聲慘叫,雙眼一翻,暈了。
殿門前,使出生平最烈一刀的文臻,血淋淋的單刀拄在門檻上,盯著永裕帝此刻才轟然倒下的無頭屍首,緩慢而森然地道:
「傷我燕綏者……」
「雖君必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