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外,長長的載滿糧食和武器的車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側方,也有一條官道。
渡口順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轉身往官道走,則能北上青州。
押運糧草的軍隊已經集齊,盔上青纓迎風飄揚,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馬上的運糧官。
運糧官,由姚太尉親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馬上,緊鎖眉頭,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個將領策馬過來,輕聲道:「太尉,時辰已經過了……」
這一批糧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卻臨時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頭的已經裝船了,被姚太尉攔了下來。
他說還有重要的事,遲遲不肯走,眾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絲焦灼,吸一口氣,道:「再等等……」
這一批糧草軍械一旦運上船順水走,就再沒有可能運往青州了!
雖然不清楚宮內發生了什麼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軍事,立刻嗅見了這件事裡包含的危機和殺機,下意識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靜靜,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緊掌心——老單他們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糧草斷絕對青州的後果嗎!難道不曉得進諫陛下嗎!
忽然有馬蹄聲響,遠遠一個內侍帶人馳來,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卻聽那內侍尖聲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來驗看糧草裝船,如何至今尚未裝完?」
姚太尉臉色微變。
陛下竟沒有改變主意嗎!
那內侍見他不動作,也不說話,竟繞過他,直接指揮將士們將糧草裝船,姚太尉瞧著,心裡亂糟糟的,眼看那些糧草軍械一車車地往船上去,那內侍急急吩咐開船,他抬頭看看天色,忽然一咬牙,大步上前去,道:「大伴……」
內侍回頭,姚太尉忽然腳一滑,高大的身軀直撞過去,竟然將內侍撞進了河裡!
與此同時他自己好像也收勢不住,也滑入了水中。
一把年紀兩個老頭都泡在水裡,內侍撲騰掙扎叫救命,姚太尉自己默默地把腦袋往水裡一扎。
之後自然是一陣亂糟糟的救援,內侍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凍昏了,也沒有力氣指揮開船了,姚太尉不停地打著噴嚏,濕淋淋地裹著毯子,一邊要求烤火,一邊不住抬頭看著前方官道。
這麼一拖延,半個時辰後,他終於等到了另外一隊馳來的內侍隊伍。
姚太尉立即掀開了毯子。
片刻後,接完旨意的他,一邊咳嗽著一邊上馬,下令:「把裝船的糧草軍械再卸下來,最快速度!」
有將領問:「太尉,卸下來?那我們不去衡州了?」
姚太尉阿嚏一聲,驚天動地噴嚏聲後,高聲道:「去青州!」
……
仁泰殿前,尚書令三問,問得廣場無聲。
連金吾衛都露出了震驚神色。
卻有金屬交擊之聲響起,逼近,又一撥青甲士兵快速衝進廣場,竟然是京畿戍衛大營的兵——他們不知何時已經進京。
現在廣場上精兵上萬,將裡頭的人團團圍住。
片刻後,大殿裡那聲音冷笑一聲,道:「收回成命。也行。但帝王金口玉言,豈可輕易毀旨?既如此,尚書令孤身進殿,親自擬旨,朕便應了你們。」
文臻想也不想便道:「多謝陛下相邀。臣也十分思念陛下,也不知道數年不見,陛下在地下呆了這許久,是不是更靈便了些。」
反正也撕破臉皮,她嘲笑這老鼴鼠毫不客氣,裡頭又是幽幽一聲冷笑,隨即攔在文臻面前的金吾衛和龍翔衛,讓開一條道路。
文臻坦然而過,經過單一令身邊時,蹲下身,手一伸,立即便有一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脫下外袍遞過來。
文臻將外袍墊在地上,抱起大司空,觸手心中一慟——老人這麼輕!這麼輕!
她將大司空平放在袍子上,拿出手帕為他細細整理遺容。
林飛白去時,因為沒有及時放平遺體,以至於不得不維持往生時的姿勢下葬。
現在她不要她的老師也以彎身叩首的姿勢下葬。
這天下,沒人當得起他一跪。
單一令的眼和嘴都還微微張著,彷彿隨時還準備著一場永不服輸的激辯。
文臻手掌輕輕撫過他的臉。
「老師,您安心去吧。」
「我向您發誓,東堂會太平,百姓會安然,善良的人們會得到保護,所有的野心家都會消失。」
單一令的眼,慢慢閉上了,平復的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是一個安心的微笑。
文臻眼底的淚花在這冬日的寒風中凝成冰花,在眼角晶光閃爍。
這一日,她收到了知己的死訊,親眼看著尊敬的老師自盡。
便是東堂會太平,百姓會安然,但善良的人們已經死去,野心家還沒滅亡。
她吸一口氣,起身,走過李相身邊時,微微一躬,便不停步地向大殿而去。
仁泰殿的大門,緩緩開啟。
文臻走過的地方,金吾衛龍翔衛再度聚攏,舉起高高的盾牌,將整個大殿門戶都擋得死死,連殿頂上都站滿了人。
這是要防三兩二錢了。
文臻邁過那高高的門檻。
腳抬起的那一刻,忽然覺得頭頂什麼東西猛然一吸,剎那間她髮髻散開,滿頭烏髮披了一肩。
而體內僅存的三根針,竟然在這一刻忽然齊齊逆行,穿透肌骨血液向上逆衝!
文臻大驚。
永裕帝竟然知道她體內的針,並採取了手段!
她本來已經心中恨極,之前不惜受傷也要留下殺手對付永裕帝,此刻卻什麼都顧不得,只能全力運功,阻止那針的逆行之勢,以免那針逆行時被刺破內臟,或者直接穿體而出。
要在以往,三根針同時被催動,她直接便喪失了所有力量,要麼爆出來,要麼必須進入煉化過程,無論哪一種,在此時此刻,都很要命。如今卻幸虧領悟了永王拳法的流動自然之意,又獲得了蘭旖的心法加持,竟然堪堪在那針即將傷及內臟之前,緩緩壓了下來,沒有爆也沒煉化,而是一寸寸地將針壓回了肌骨深處。
只是這個過程難免內部血肉筋膜受傷劇烈,她瞬間白了臉,汗出如漿。
而在殿中諸人眼裡,就只能看見原本從容進入的文臻,忽然僵在了門檻上,臉色很難看。
永裕帝身側不遠處,捧著巾帕,一直垂著頭的隨便兒抬起頭來,眼神驚駭。
畢竟是年紀小,看見母親這樣,頓時便有些遮掩不住。
文臻一邊壓著那針,一邊還在注意著殿內動靜,第一眼就看見了隨便兒,見他霍然抬頭,立即一聲冷笑,吸引了御座上永裕帝注意力。
「就這招?」她咧嘴一笑。
永裕帝微笑搖了搖頭。
此刻樑上殿前,文臻的前後左右,無聲無息落下好幾條人影。
都渾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風,手中劍極長,齊齊刺向文臻各大要穴。
上頭呼啦一聲,銀光閃動,一張網兜頭落下。
文臻向來善於用毒,不擅武器,就算帶武器也多半是匕首,從來不佩長劍。而短匕首是無法對付對方過長的劍和這網的。
何況她現在身上確實也沒有武器了。
隨便兒瞪大眼,正要不顧一切出手,卻看見老娘忽然對他眨了眨眼。
似乎還動了一下嘴型,但這緊急時刻,隨便兒心跳如鼓,哪裡注意到她在說什麼。
他只在剎那間止住動作,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巾帕。
長劍挑身,巨網當頭。
文臻忽然向後一伸手。
與此同時,圍攻她的衛士,其中一人忽然將自己的劍向前一遞!
這一下正好把劍遞到她手中!
殿中所有人意外色變。
遞劍人遞出劍之後便急退,瞬間混入了衝上來的龍翔衛中。
為了防備文臻,所有人都戴著面罩,衣服制式也一樣,混進去之後,一時完全無法辨別。
永裕帝臉色暗沉,沒想到這一安排,居然也能給文臻鑽了空子!
唰一下,明光閃耀,寒氣逼人!
文臻長劍在手,倒掛長河,鏗鏗幾響,寒光所經之處,那些長劍劍尖全斷!
迸濺開的劍尖四散,再哧哧劃破巨網。
下一瞬文臻團團一轉,漩渦一般將那巨網連帶碎劍裹挾在一起,再呼嘯著甩開去。
無數銀光如月光碎片飛向八方,再籠罩在那些圍攻她的劍手身上。
鮮血飛濺,劍手倒下,文臻滑步,已經踩著劍手的身子,一劍如飛仙,直射永裕帝!
厲喝聲響徹半空:「今日便為飛白,為老師,為神將燕綏報仇!」
劍光照亮了永裕帝血紅的眼。
照亮霍然抬頭臉色大變的德妃的臉。
照亮隨便兒先興奮後擔憂的眼神。
卻忽然「鏗」地一聲,她的面前,御座玉階之前,忽然出現一道黑色的鐵網!
嗤一聲,長劍被鐵網卡住,竟然沒有能瞬間撕裂,文臻立即鬆手,棄劍,一個倒翻,伸腿狠狠蹬在劍柄上。
鐵網戛然一聲,終於破裂,長劍再次飆射而出,依舊奔向永裕帝咽喉!
文臻決不放棄!
若非這老賊喪盡天良,自毀長城,飛白何至於死!
劍光如電。
御座第二層左右兩隻銅鶴忽然齊齊脖子一伸,宛如一個交叉的盾牌,一擋。
當地一聲,銅鶴斷頭,長劍也終於落地。
這三招便如行雲流水,似月光忽然滑過了高簷,眼角尚未捕捉到那光華,便知道夜色已臨。
而其間的變化也似月光流水,瞬息萬變,靈活無跡。
文臻立在鐵網前,閉了閉眼。
她使出了自己至今最高的水準,終究還是弒君未成。
但毀掉了三道佈置,也算成就。
遞劍的那個人,是耿光。她曾經的護衛。因為是永裕帝派到她身邊的人,她表面一直不敢放肆使用,甚至在就任湖州刺史之後,便找理由退回了這批人。
這批人自然還是回龍翔衛,其中耿光因為為人憨厚,不爭不搶,且出手大方,這三年混得不錯,還當了個小頭目。
沒有人知道,被退回的護衛,時隔很久,一直和曾經的主人保持聯繫。
那些毫不吝嗇使出的錢財,也來自文臻的饋贈。
刺史佈局,三年不晚。
就好比文蛋蛋的脫敏治療,和那輛馬車。
至於這些佈局到底能發揮幾分作用,文臻不在乎。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不是嗎?
她隔著黑網抬頭看御座上的人,永嗣帝的臉,可對上那雙溫柔帶笑的眸子時,她便知道那是誰。
心內泛起森森的寒意,還有無盡的噁心感。
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和他那個惡名在外的兒子相比,溫柔,慈憫,寬和,仁厚,美名傳東堂。
可她只覺得最巧的筆也無法描述這人的心機、惡毒、無恥和籌算。
御座之側,坐著身軀和臉色都有點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歎口氣。
她還是來遲了一步,太后的廚房,發現得太晚了。
德妃沒有看文臻,怔怔地看著空處,半晌,一行淚痕緩緩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隨便兒低著頭,用眼角悄悄看著德妃。
飛白叔叔死了……
雖然沒見過面,但他很喜歡這位叔叔的,因為他喜歡沅芷姨姨,喜歡奶奶,而飛白叔叔是她們最重要的人。
飛白叔叔還和殭屍從小懟到大,他也很喜歡。
他還期待著能有一次見面,問一問「睡他」的戰果,如果沅芷姨姨還沒拿下,那他也可以幫一把。
然而,就這麼永遠見不著了嗎?
隨便兒小臉皺起來,只覺得心口悶悶的很是難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難過吧。
他又看那雕龍鑲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這麼恐怖的東西嗎?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輝煌,可誰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們,就是遇上了一隻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輕輕的腳步聲,文臻眼角一掠,發現殿門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癡癡地站在門口,盯著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這聲一喊,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認出來了。
畢竟數十載夫妻,真正的枕邊人。
永裕帝微一皺眉,隨即微笑道:「皇后,你來做什麼?」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來,淒聲道:「臣妾求陛下為縝兒報仇!」
永裕帝盯著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這裡,自然已經為他報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聲,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摯,我真以為你是在反諷。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燕縝之所以短命,歸根結底,還是拜他這個老爹所賜啊!」
若非他詐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縝沒那個膽量篡位,只會等他百年之後規規矩矩繼位,哪來的殺身之禍?
皇后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只盯著皇帝哀聲道:「臣妾還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虛,允許臣妾擇一幼年皇子養於鳳坤宮,臣妾定會好生教養,永為陛下驅策。臣妾為此願獻上我長川易家獨家返老還童秘方。」
永裕帝眉頭一挑,明顯來了興趣。他多年身體荏弱,因此對於長壽健體之術特別熱衷,為此偷偷監視慈仁宮,並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長輪宗僧人,為的就是帝業百年。長川易家當初易勒石以孩童練藥,返老還童,爺爺假扮成孫子,他當時就聽得頗為心動,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駭異聲討,他不便表現出來罷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兒,擁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瞇了瞇眼,他原本忌諱著燕縝的事,怕皇后懷恨在心,想著過些日子讓她莫名薨逝也就罷了,沒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過來,不僅毫無怨尤模樣,還提出了這個不能拒絕的條件。
文臻瞧著這夫妻倆當殿談判,心中也不禁感歎。永裕帝的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絕配,一般的隱忍而善於籌謀。燕縝活著,她為他殫精竭慮,燕縝死了,她傷心幾天,轉眼就能抓住機會為自己爭取活路還有未來。
她要幼子養於膝下,為的自然也是將來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為了避免皇子太快長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無意弄權篡位。說到底,為了這個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繼續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還比她像個母親。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過來罷。朕的身邊,本就該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過一絲喜色,卻又道:「陛下,您身邊從來就只該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轉頭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歸榮耀,自然決不允許這多年死敵活下去,這是她的第二個條件。
德妃懶洋洋地笑了笑,對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來啊。」
她那神情分明寫著:「來啊,弄死你。」
皇后哪裡敢上來,卻也不甘這麼居於下風,小心地跨過門檻,順著牆邊走到了簾幕邊。
大殿裡人不多,畢竟關上門說的事大多隱秘,皇帝總不願意自己家的隱私被太多人聽見,因此只有殿角站著兩個黑衣人,文臻認得是金吾衛和龍翔衛的頭領,但黑暗裡到底還藏著多少人和機關,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對文臻笑道:「朕身邊,也該有你的位置呢。」
這是指文臻現在的假皇后頭銜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經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還想讓我做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書給你送一個父奪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輕地笑了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綏算什麼兒子?
她怒從心底起,正要說話,德妃忽然道:「皇后,都這種時候了,你也算是個勝利者了,這種算計到對手的愉悅,還不敢誇耀一回嗎?」
皇后眼眸一動,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宮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皇帝眼色微變,看了看兩人,卻最終沒有說什麼。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願去探究。
天色漸漸暗沉,大殿裡越發光線黯郁,所有人的臉都沉在昏黃的暗影裡,表情模糊,可不知為何,文臻卻覺得,皇帝似乎有點心神不寧。
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眼光時時下垂,手指輕輕地敲擊著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誰?
……
暮色如羽落在秀華宮垂著水晶鈴的簷角,風過卻無鈴聲,仔細看是水晶鈴的鈴鐺都被棉球塞住了。
時不時有宮女走過來,查看鈴鐺有無塞緊,生怕棉球掉了鈴鐺會響——自從定王殿下死後,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難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長期失眠會讓人脾氣暴躁,原本吃齋念佛修心養性的娘娘,現在因為被吵嚷已經打殺了兩個宮女,因此秀華宮上下戰戰兢兢,一到晚間便寂靜如死。
在這樣如悶在棺材裡一般的死寂黑暗裡,容妃靜靜坐在地席上,盯著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絕臨死前穿的衣裳,這是燕絕小時候住過的房間。
容妃看了半晌,將衣裳小心折起。順手拿起衣裳的腰帶,拋在了房樑上。
然後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帶套入脖子,又一腳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來堅實的房梁忽然斷裂,她猛地栽落,卻並沒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開,現出一個大洞,她跌了進去。
容妃萬萬沒想到,尋死居然尋出這麼個結果,好在這洞不深,下面是個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滾下去,只來得及雙手摀住臉。
片刻之後,她滾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見地底微帶腐朽和泥腥的氣息。
她忍著渾身疼痛,掙扎著爬起來,舉目四顧,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地道裡,地道很是幽深,還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會有一盞油燈,閃爍著昏黃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報仇,德妃和她說的話。
德妃說燕絕死時表情驚訝,德妃問她,如果是燕綏殺他,燕絕驚訝什麼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會如此驚訝啊。
當時景仁宮暖閣裡,只有燕綏林擎和……永裕帝。
無論是燕綏還是林擎,對燕絕出手,他都不會驚訝。
只有……皇帝。
容妃摀住臉,哽咽一聲,忽然聽見沙沙的腳步聲。
她急忙躲入暗處,看見一人金冠黃袍,自暗處走來。
容妃大驚。
這不是永嗣帝嗎?為什麼會出現在地道裡?
她正迷惑不解,卻聽那黃袍人身後跟著的人不耐煩地道:「別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經在召喚你了。」
那黃袍人便加快了腳步。
容妃看得一頭霧水,但她畢竟深宮多年,心中忽然便閃過兩個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沒有死,那麼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現在是被永嗣帝發現了嗎?
忽然又聽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說來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現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復本來面目也沒什麼,何必非要用別人的臉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為還有幾個人沒死,陛下要迷惑他們。可我瞧著,怕是也騙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處,手指微微發抖。
她已經聽懂了。
陛下果然是詐死!
那麼,燕絕……燕絕……
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因為那無可控制的憤懣,發出任何不該有的聲音。聽著那些人從岔道走了過去,一人道:「三處出口,景仁宮的毀了,慈仁宮廚房的也毀了,只剩下容妃宮中這一處,可得守好了。再出問題,這地底通道就毀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來不招眼,陛下這幾年對她也沒多少寵愛,誰能想到還有一個出口,是她宮裡燕絕住過的房間?要說陛下還真會選,皇子成年出宮,就不會再在宮裡留宿,滿宮有兒子的妃嬪,都不會再留兒子的房間,唯獨容妃留了,這一間房卻又永遠不會有人住,也就沒人進去,不會被發覺……真是絕妙。」
「陛下向來心思細密,無人能及。」
對話聲漸漸遠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聞近純一樣的事,脫下鞋子,只著襪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緊,因為那幾人選擇的是唯一一條有燈光的通道,帶著那替身一直走到盡頭,說一聲,自己上去罷,便退後幾步。
容妃站在一個拐角處,拿下一盞油燈,脫下衣裳,點燃,然後全力向另一條通道扔去。
火頭在那一條黑暗通道燃起,那兩人大驚,果然奔那起火處去。
容妃一個閃身,衝進了通道,那穿著龍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個平台,聽見動靜回身,還沒來得及呼喝,噗嗤一聲,容妃藏在袖子裡的刀,已經插入他的後心。
鮮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間發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幾下,慢慢不動了。
容妃抬頭看上方,隱約能聽見有節奏的敲擊聲,像是催促的信號。
她惡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遠不會來替你擋災了。
之後明槍暗箭,你就自己迎著吧。
祝你早日駕崩。
她轉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著救火,自黑暗中穿過,回到了自己先前下來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機關,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辦法。
指望上頭的人發現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這個機關被人從地道裡再次打開,她才有可能找到機會。
而這個地道被人再次打開,必然是緊急時刻,某個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時候。
容妃慢慢地退後,雙手抱膝,將臉慢慢埋在膝蓋上。
閉上眼睛,好像聽見兒子的聲音,奶聲奶氣的,那還是在他兩歲的時候,便知道拿著自己最喜歡的葡萄,一顆一顆剝了皮餵她吃。
「母妃母妃,這個最甜,這個最甜!」
後來大了,讀書了,練武了,奶聲奶氣變成清脆童音,又轉成少年變聲期的微啞嗓音,直到青年時期的微微低沉的聲音,聲聲,都是他的呼喚。
「母妃母妃,父皇誇我的大字了。賞了我冰碗子,咱們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騎射得了誇獎,等我明兒打獵送兔肉回來!」
「母妃母妃,父皇又給德妃娘娘賜天華錦了,憑什麼好東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說去!」
……
而她自己,總是說:「行了行了,夠了夠了,不許去啊,別給我找事啊,你這猴子!」
容妃低著頭,有液體自雙膝間無聲滴落,一滴一滴,濡濕地道青石間深黑的土縫。
半晌她吸一口氣,抬頭,抹了抹臉,低聲笑:「……你這猴子。」
然後她站起身,又脫了裙子,去拐角處取了火種,燃著,往上爬。
點燃的裙子很快燒著了她的手,遠處似乎有人發現了這裡的火星,趕了過來,她忍著痛,嬌貴了一輩子的妃子,此刻卻發揮出生平從不能有的速度,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將火種往上頭一扔,著火的布條也不知掛在了什麼地方,燒了起來,她繼續撕衣裳,點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縫隙裡扔,縫隙裡扔了會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頂著,任那火在燒著機關的同時也哧哧燒著她的血肉體膚。
她聽燕絕提過,精密的機關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養,稍有變形,便很難打開了。
現在這樣燒,這個機關,應該廢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後厲響,尖銳呼嘯,隨即後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劇痛閃電般傳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後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則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沒有回頭,慘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燒在她眸底。
我……本來就沒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時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嗎?
……
地底守衛快速地趕來,仰起頭來,卻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無言。
機關口處處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處火頭,被一個半跪著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著,她的手臂已經燒成焦黑,而後心一個透骨的血洞。
她已經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勢不變,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個母親最後的報復,永不放棄。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幾輪敲擊之後,臉色漸漸沉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龍翔衛的首領走過來,將巨大的牛油蠟燭一一點燃。
永裕帝終於不再敲擊,也不再雲遮霧罩地說話,看著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從今天開始,就留在我身邊,並給燕綏去一封信。」
「哦?寫什麼?」
「讓他殺了林擎。」永裕帝神態平和地道,「朕允許他接收邊軍,改封他為衡王,永鎮青州一線。只要他永遠不離開青州一步,你不離開天京一步,朕便永遠不會傷及他和你的性命。並給予你們應得的尊榮。」
文臻嘖嘖一聲。
好算盤。
殺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殺了林擎的燕綏,接收林擎留下的邊軍,也永遠得不到軍中擁戴,無法再翻起浪來。
而自己和燕綏,則會同時成為人質,被永裕帝用來鉗制對方。
如果不想燕綏被攻擊被奪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賣命。
燕綏不想自己被害被處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鎮邊關。
燕綏為了她不敢回京,她為了燕綏不敢出京。
如參商雙星,永不能聚。
而燕時行去了大敵,穩定了邊關,還得了能臣和重將一輩子賣命。
論算計之精,燕時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著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邊放在掌心摩挲一邊款款道:「朕和德妃在這裡等著你。」
德妃身軀僵直,忽然一偏頭,吐了出來。
永裕帝想過她會抗拒會痛罵,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頓時臉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氣,道:「小行子,你再這麼噁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時行被這彷彿對待太監的語氣噁心得臉色禁不住抽搐,勉強笑道:「總歸你捨不得和朕同歸於盡。」但也終究放開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歎息一聲。
隨即她道:「好,我寫。」
她往殿側走,道:「龍翔衛首領磨墨,金吾衛首領鋪紙。再來個人給我點燈!」
永裕帝使一個眼色,那兩人只好上前伺候,卻沒有人來點燈,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這滿殿的蠟燭不夠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給你看的可不止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兩人鋪紙磨墨,暗暗調息。
她體內的針雖然勉強壓下去了,但終究造成了傷口,此刻內腑疼痛,不能再頻繁動用武功了。
信紙鋪開,文臻提筆,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電射鋪紙磨墨那兩人!
那兩人急忙避開,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邊的燭台,砰一聲燭台翻倒,燃著的那些幔帳,頓時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個方向,一聲尖叫,便要逃開,文臻對她手一揚,皇后以為她要攻擊,嚇得站住,結果文臻道:「看,我手裡沒有東西!」
皇后氣得險些吐血。
文臻這一出手,御座玉階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緊張,德妃趁永裕帝忙著自衛,忽然站起,衝下了玉階。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動,不想卻沒有?
德妃三兩步衝到皇后身邊,一抬腳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開,卻跑不動,回頭一看,臉色便青了。
殿側烈火熊熊,殿中卻無人喊救火,也無人敢動,生怕一亂起來就給狡猾多變的文臻有機可乘。
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退開,拔劍,將附近簾幕幔帳統統砍落,避免火勢蔓延。
皇后那一邊的幔帳沒人管,此刻已經燒成一個大火團,皇后額頭大汗滾滾落,想要推開德妃,一轉頭卻看見文臻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她。
皇后便不敢出手,拚命地抽裙子,往火堆外爬,剛爬出一步,德妃抬腳,踢在她肩膀上,把她踢得一個倒仰,皇后髮髻散落,長髮瀉下,嗤啦一聲,瞬間被燎去了一半,皇后一聲尖叫,「陛下救我!」
永裕帝臉色明明暗暗,沒有說話。
皇后一個翻滾,躲過德妃的下一腳,又叫:「陛下!我的方子還沒獻給您!」
永裕帝臉色一動,正要說話,文臻忽然陰惻惻道:「易勒石的返老還童藥方,裡頭有一味藥來自黑牢地底的一種毒菌,那毒菌天下只在那一處有生長,而黑牢,在長川事變的那一日,就已經被徹底炸毀。」
皇后愕然看她,想說哪裡需要毒菌?可永裕帝已臉色一沉。
德妃一腳又踹在了她胸口,生生將皇后踹進了火堆!
皇后狂叫著向外爬,火堆外一左一右站著文臻和德妃,四面有她的夫君和護衛,卻無人來救。
她衝出火堆,德妃也不攔,等她在地上翻滾想要撲滅火焰,德妃又抬腳,皇后慘叫:「饒了我!饒了我!你要什麼我都給!我以後永遠不和你爭……我發誓!」
「不。」德妃冷冷道,「我不要你那破後位,我只要你把該說的話的說了。說了,我就饒過你。」
皇后驀然一頓,抬起一張滿是焦灰的驚駭的臉。
德妃緩緩抬腳,而身後火焰灼熱烤人,皇后渾身一顫,尖聲道:「我說!我說!二十六年前,我收買了你的宮女春曉,讓她在你侍寢離開後,爬上了陛下的床!」
御座上永裕帝驀然一震。
剎那間他臉色青白變幻,不似人色。
文臻忽然想狂笑,心中卻酸楚難言。
德妃的腳並沒有放下,幽幽道:「還有呢?」
「我還……我還在你侍寢當晚,給陛下下了點迷情香,那東西能助興,但也能讓人迷幻,讓人清醒後神智虛幻,不知身在何處,不確定之前發生了什麼。」
德妃唇角牽出一抹冷笑,斜眼看永裕帝,永裕帝驀然偏臉,將臉藏進了暗影裡。
他那暗紅的指甲在不斷顫抖,他吃力地將手指縮進袖中,就這麼一個小動作都很艱難,而他的氣息也微微急促起來。
皇后顫抖哭泣,小幅度挪動避讓火焰,氣虛地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滿頭滾滾大汗:「我……我都說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德妃的腳還是沒有放下,淡淡道:「不,你沒有。」
皇后驚愕地抬頭,卻在觸及她目光那一刻面如死灰,驀然捧住臉,嗚咽道:「原來你知道……原來你都知道……」
德妃在這一刻竟然也面如死灰。
半晌她蒼涼地道:「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啊,是天下最無情的母親。」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來,後頭的話,她忽然有些不敢聽了。
皇后卻已經被身後火燙得無處可逃,驀然慘聲大喊道:「對!是我!是我幹的!是我在太后唆使下,從燕綏兩歲起,便給他下艷情香,命宮女衣著裸露藏身於他經過的任何地方挑逗他戲弄他,還讓人……還讓人……」
文臻驀然抬腳。
但德妃比她更快一步,一直抬起的腳落了下來,狠狠踹中皇后胸口,砰地一聲,將她踹入了火堆裡!
皇后慘叫撲出。
「你答應我說了就放了我的!」
德妃撲上前,一把揪住她頭髮,把她又推了回去。
「我只和人講道理!」
皇后被燒得理智全無,大恨之下一把抱住德妃。
「一起死吧!」
德妃給她抱得一個踉蹌,眼看也要一起栽入火堆。
忽然一雙手伸出,撕開皇后,揪著她衣裳一搡,皇后便又跌了回去。
這一跌不比先前德妃出手,文臻用盡了殘餘的全部力氣,一搡之下,眼角的淚水都飛了出去,被火焰瞬間汽化。
她的眼眸也一片火紅。
曾經做過的噩夢,曾經猜測過的真相,曾經不能理解的他的空漠疏離和對人世間發自內心的厭倦,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答案。
卻,不能面對,心痛難言。
那時候……那時候……燕綏還是一個幼兒啊!
一個柔弱的,身中奇毒的,無人護持的幼兒!
他是如何苦捱過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涯,如何在這骯髒噁心的深宮裡默默存活,如何抵抗住那些無處不在的紅粉骷髏和猥褻戲弄,如何依舊內心不改真純地長成。
她此刻心中無限感激燕綏,感激他歷這世間至苦至痛,依舊光華輝煌,坦然強大,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面前。
可有多感激燕綏,便有多恨這些人。
生平從未,這般恨過。
她沉默著,心間絞痛劇烈,驀然吐了一口血。
皇后在火堆中掙扎,翻滾,還在拚命向外爬,德妃似乎已經喪失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著殿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文臻一抬手,長劍如虹越入火堆,將皇后死死釘住。
皇后一聲慘叫,卻並沒有看文臻,驀然回首,死死盯著御座的方向。
御座之上,永裕帝渾身僵硬,躲在暗影裡的臉被火光照耀著,泛著一陣詭異的赤紅。
「……你不救我……你不救我……你這無心無情的殭屍!但你也遭報應了,你遭報應了!燕綏是你的兒子!是你的親生子!他無心皇位!本來只想助你江山萬年,助你恢復健康……哈哈哈哈燕時行,你後不後悔!後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