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對視。
她的眼眸清亮如九天之上未被雲遮霧罩的月色,他的眼眸深沉如八荒之間縱橫奔流翻捲不休的江洋。
那月色照上江洋,照上原本平靜此刻無聲翻湧的波心,四海八荒都似有長歌唱起,於心上撞擊出無限迴響的隆隆之音。
此刻。
刀光將至。
他突然啟唇,一剎那間,唇動,無聲。
「扶搖,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
沒有聲音的問候,如巨雷響在心底。
孟扶搖曾經幻想過很多次自己和元昭詡的重逢,也許在某個節會的場合,也許在某個貴族的邀宴之所,也許在他國——但她從未想過,她會在太淵宮變之夜,和他再次相遇,而相遇時,他站在她的敵人身側,而她的刀,指著他的心。
他被她的刀子指著心,依然微笑如故,甚至還問候殷殷。
孟扶搖定在馬頭,身子倒翻,刀子還亮著,心卻已經莫名其妙的軟了。
尤其當讀懂這句唇語的時候。
尤其當元昭詡懷中突然一動,鑽出個雪白大腦袋,大腦袋轉轉黑眼珠,看見那刀光,突然飛快拔了根毛,橫毛,一擋。
它以為它屁股上的毛是干將、莫邪名劍嗎?
孟扶搖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點想哭,結果她沒笑也沒哭,氣一洩,直接栽下來了。
這一栽她就心中暗叫糟糕,無論如何元昭詡現在是齊尋意的幫手,自己搶馬過關失敗,雲痕定然不肯獨自逃脫,卻又是自己害了他。
她栽落,落入一個溫暖的胸膛,他衣領外露出的肌膚和他的緞質長袍一般的光滑,帶著奇異的淡香,她後頸的肌膚微微蹭上他的胸,只覺得全身都似在一霎那著了火。
那火焰繞身而行,卻不覺灼痛,只覺得溫暖而迷幻,如浸入融融溫泉,從手指到腳趾,都是舒展的,這一夜驚險迭起,奔波勞苦,都似瞬間被溫柔褶起,撫平,再被雲淡風輕的拂去。
身後男子的氣息溫醇得像個令人迷失的美夢,又或是從四季如春的軒轅國飄來的春風,又或者太淵最美的蓮池裡蕩漾一池幽香的碧水,柔軟、魅惑、而又無處不在。
他的唇離她如此近,近到馬背移動間時不時擦過她耳廓,透心的癢,灼熱的呼吸拂過臉頰,輕軟濕潤如同一個細膩的吻,孟扶搖僵著背不敢動彈,全身卻一寸寸的軟下來,軟成綿,成霧,成網,橫也是絲豎也是絲。
這一霎只若星火一閃,這一霎卻又似漫長千年。
恍惚裡聽見那人聲音低低響在耳側,帶著微微笑意,聽見那般的笑,便覺得四季的花,都在一霎那開了。
「我真想吻你……」
孟扶搖顫了顫,有點恍惚的想,這人的聲音是不是也曾被下了蠱?再簡單不過的字眼,由他說出來,便似每個字都下了金鉤,一起一伏的釣著聆聽者的心。
她摸摸臉,好像也燒著了。
那聲音頓了頓,再次漾起時已經多了淡淡惋惜。
「可惜……現在不能。」
話音剛落,身後一空,溫暖源泉突然散去,令得孟扶搖心似也空了一空,她霍然轉首,便見寬衣大袖的男子飄身後退,讓出了身下的馬。
他落地,浮雲飛捲般一翻身,手中已經多了張弓。
朱紅弓弦深黑箭翎,鐵質箭頭幽幽閃光,他輕笑著,手指翻飛,輕輕巧巧搭箭,拉弓,弓成滿月,在滿面驚色的燕烈目光中,在被扔下馬怒極追上的齊尋意的驚詫中,在身後黑壓壓一片侍衛追逐而來的步聲中。
指向,孟扶搖。
箭矢森寒,從未如此刻森寒。
孟扶搖於馬上回首,怔怔看著那如鷹隼之眼緊盯著她的箭矢,以及,彎弓搭箭的雍容尊貴男子。
這一刻空氣突然沉靜下來,靜得聽見火把畢剝之聲和因為緊張而顯得壓抑的呼吸聲,火光裡扭身回首的女子,臉容平常,目光卻清亮乾淨如遠山之上不化的雪,那目光中一點點浮現的,是驚訝、疑惑、震撼、不解……是千言萬語,所有欲說不能說的心事。
那樣複雜至無可言傳的目光,重錘般敲擊在眾人心底,一時大家都忘記了動作。
唯有那目光所向的男子,依舊淺淺微笑毫不動容,執弓的手穩定如山,弓弦拉得過滿,在他掌下吱吱低吟,聽起來像是意蘊深長的歎息。
他手指一寸寸後挪,箭在弦上,必發!
「咻!」
利箭割破空氣的聲音聽起來從未如此令人絕望,那一竿箭,分光掠影,追風躡電,以肉眼無法捕捉的快速,直射孟扶搖!
「轟!」
與此同時第一重宮門處突然爆發一聲大響,隨之吶喊聲如潮水般湧來,當先的將領黑甲黃巾,兩道長眉長得連在了一起,正是方明河。
齊尋意喜動顏色,大呼,「明河,你來了!」
方明河朗聲大笑,帶上內力的聲音遠遠傳來,「恭喜殿下得手!」
聽見這話齊尋意反倒怔了怔,還沒來得及說話,方明河已經捋袖笑道,「咱們一路過來,殺了個痛快!」
這最後的三重宮門,相距足有里許遠,然而縱然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依然可以聞見士兵鐵甲上鮮血和氣息,和踩踏人頭走過的沖天殺氣!
可以想見,就在剛才,方明河大軍以為齊王得手,衝破城門一路殺進京城時,有多少屍體橫陳,有多少人頭落地,有多少火光燃起,有多少生命哀哭!
方明河意氣風發,憧憬著自己成為從龍重臣的美好未來,沒有注意到齊王變色,他身側的元昭詡,微笑搖頭。
但元昭詡的目光並沒有看向前方湧進的大軍,他看的是被他一箭飛射的孟扶搖。
箭至!半空中呼嘯飛馳,卻在將要接近孟扶搖的半空中突然拐了個方向,箭頭啪嗒一聲詭異掉落,箭身撞上孟扶搖的馬。
駿馬吃痛,狂嘶一聲人立而起,隨即發瘋一般的亂躥亂跳,一路向前狂奔。
孟扶搖被顛得身子不住起伏,咬牙死死抓住韁繩不讓自己被顛下馬,劇烈的奔騰晃得她全身骨頭都似要散架,孟扶搖咬唇,掙扎著將韁繩繞在手腕上,勉力在馬上回首,回望元昭詡。
她回首,散開的黑髮甩出一道墨色的錦,掩住半張臉,那絲縷髮絲間露出的眼神,複雜而意味難明。
那目光如橋,剎那間穿越紛亂的人潮,如渡天塹,踏越忘川,直達彼岸。
她身前是奔湧的鐵甲大潮,身後是追逐的齊王侍衛,其間是依舊微笑著的元昭詡,他衣袖飄揚立於當地,一抬眼迎上孟扶搖含義複雜的目光,嘴唇動了動。
一絲傳音傳入耳內,屬於那人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定語氣。
「小心。」
孟扶搖的心撞了撞,隨即便覺得身下又是一顛,剛才那箭落地後居然再次彈跳而起,極其精準的又一次擊打上馬背,駿馬怒嘶,一揚蹄載著孟扶搖閃電般奔了出去。
孟扶搖如身在海浪之中,起伏不由自主,被馬馱著直奔第二道門,她看著前方因為方明河闖宮半開的宮門,看著衣甲齊備列隊森嚴的上千侍衛,看著執劍守在宮門前的裴瑗,一絲慘淡心情油然從心底升起——哎,這樣怎麼可能闖得出去?
她努力回首望向元昭詡,自己都沒發覺眼神裡有了一絲難得的恓惶。
元昭詡抬眼,定定的看著她,因素來剛強勇烈的孟扶搖在危機一霎間露出這樣的眼神而心弦一顫,他笑意淡了幾分,目色裡卻多了幾分繾綣柔和。
她怕的,不是死吧……
駿馬前衝,後方,齊王一揮手,侍衛們便要追,元昭詡淡淡道,「王爺,太子看樣子沒從宮門走,你要加緊搜宮了,這裡的人手,就別全堵在這裡了。」
齊尋意臉色鐵青,猶豫不決,元昭詡又道,「您親自帶人搜捕太子比較妥當,至於這裡……在下可以為您分憂。」
齊尋意瞟他一眼,只覺得這人也不是那麼可靠,然而此時方明河要帶兵,燕家裴家要守門,再無其他人可用,想著自己的兵力如今大多都在這裡,這區區一人也翻不出什麼水來,當下應了,親自帶人去搜宮,又趕緊發訊號讓方明河派一隊人,在前往禁衛軍大營的所有道路攔路阻截。
「那麼,拜託先生了,這兩個可疑男女,請務必擒下。」
元昭詡一笑,答,「放心!」
齊尋意離開,元昭詡突然抬頭,對著城樓笑了笑,隨即手一揮,帶著侍衛去「追」孟扶搖。
前方馬上,雲痕整個身子都縮在馬後,不住撥飛前方飛箭,護住孟扶搖,然而他看著半開的門縫間逐漸接近的大軍和堵得嚴嚴實實的二道門侍衛,也不禁在內心裡發出一聲近乎絕望的歎息。
……原來太子沒有從宮門走,那麼,是自己害了她,不管怎樣,便拼了這條命,也得保住她。
對面,裴將軍注視著衝來的男女,那麼清瘦的一對人,在長而廣闊的天街之中看來只是微薄的一小點,而自己身後,千軍萬馬,似乎只是輕輕一揮手,就可以將他們碾壓而死,裴將軍和裴瑗輕蔑的笑著,卻依舊不肯疏忽放縱的,猛然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