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無奈的扯扯嘴角,知道他想給自己蓋他的袍子,又不想被她拒絕,兩個人扔來扔去的扯皮,便等她睡著再蓋,想了想只好伸手道,「借衣服蓋一下。」又推戰北野,「快睡快睡。」
兩人分頭躺下,雖然累,卻也不敢睡得太熟,孟扶搖閉著眼睛,隱約聽見有個士兵起身悄悄向外走,立即被同伴叫住,問,「去哪?」
「方便。」
那人笑,「哪裡不能方便?還想在這深山密林裡找茅廁哪?」
「孟姑娘在這裡呢……」那士兵小小聲的道,「……味道傳過來,不尊重。」
攔住他的人不做聲了,半晌揮手笑道,「你是刺蝟肉吃多了,肚腹不調,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躡足遠去的聲音,孟扶搖閉著眼睛笑了笑,心裡有淡淡暖意泛起,腦海裡浮現那士兵的臉,大概是眼睛大大,額頭上有道疤的那個?年紀不大,卻已經身經百戰了,哎,這些鐵血兒郎,居然也有這麼細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著了。
天將明的時候孟扶搖醒來,睜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興的想,哎,今夜無事。
隨即便聽見紀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兩人一隊,不許落單!」
孟扶搖霍然坐起,道,「怎麼了?」
「少了一個弟兄。」答話的是戰北野,他盤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沒睡,「出去解手便沒回來。」
孟扶搖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個?去解手就不見了?那怎麼到現在才去找人?」
「他昨夜鬧肚子,一直沒停歇,前幾次都沒事,天快亮的時候他最後去了一次,隨即便不見了。」
戰北野攢著眉,注視著林中浮蕩的白色霧靄,在這連綿無際的密林之中,致人於死的因素實在太多了,隨便一處潛藏的危險,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條健壯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們回來了,依然沒有找到,紀羽沉思了一下,道,「別找了,繼續趕路。」
戰北野沒說話,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個記號,隨即道,「走吧。」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她知道以戰北野的性子,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屬下的,然而為將者在危急關頭必須懂得取捨,在這密林中耽擱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
她看著戰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間黑袍翻飛出赤紅的衣袂,一團火似的燎入這蔭翠叢林,這樣一個男子,似乎永無頹喪軟弱之時,彷彿那些寫在久遠時光裡的疼痛的故事,從來就不曾磨礪了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
然而她知道,這個男人,睡覺時永遠枕著他的劍,每睡一刻鐘必定抬手摸摸自己的劍,每睡半個時辰會下意識挪動地方——他是不是從沒有過坦然高臥,一夜無夢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夢,是不是永遠塗滿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記憶?貳臣之家,瘋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殺……
孟扶搖仰首,無聲歎息。
這一仰首,她的目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參天大樹的下垂的濃密綠蔭裡,突然探出一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的瞪著她。
年輕的慘白的臉,大大眼睛,額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個出恭失蹤的士兵。
孟扶搖一驚之下便是一喜,還沒來得及歡喜呼喚突然又覺得不對,那慘白的臉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態……那是死人!
她一驚一喜再一驚間呼吸有異,前方的戰北野立即察覺,霍然回身,一抬頭便看見那士兵的屍體,見孟扶搖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來,道,「我來。」
他來勢極快,後發而先至,電光火石間已經打下孟扶搖的手,極其謹慎的拔劍,先去割那繫住士兵的籐蔓。
那籐蔓卻突然一縮,如同生命體遇見危險,那般的避了一避。
戰北野怔了一怔,那籐蔓突然啪一下橫甩過來,直甩向孟扶搖的臉。
孟扶搖二話不說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籐蔓立斷,噴出大量灰綠色氣味難聞的汁液,戰北野拉著孟扶搖急退,紀羽等人飛身撲過來便擋,此時那士兵屍體無人接住自行落下,頓時呼啦啦拽下一大堆籐蔓,一片網似的罩落下來。
這籐蔓生滿紅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飽滿四處亂濺,眾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濺著麻煩,都下意識的後退,再退,再退……
孟扶搖原本在最後面被他們擋住,這一退便在最前,戰北野一回首看見她,立即將她一拉,護在自己身前,他身側一個士兵看見王爺在最前面,背對著一切未知的密林後退,立即也衝到了戰北野身後為他試路。
隨即便聽「噗嗤」一聲。
聲音極低,如同踩破一個水泡,那個士兵和戰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數第三個的孟扶搖,也突然覺得腳後跟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便倒,忽覺身後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衝飛離原地,堪堪被趕來的紀羽接住。
孟扶搖剛落在實地立即回身,隨即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身後是一片看起來毫無特徵的沼澤,那士兵和戰北野都陷了進去,瞬間便被拉下,尤其以戰北野情況更為糟糕,他明明剛陷入沼澤,完全來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還深,淤泥剎那間已經到了他胸口處。
孟扶搖咬著嘴唇,知道陷在那裡的本應該是自己,被籐蔓逼出的人們中,最靠近沼澤的那個本來是她,是戰北野以身相代,並在她落入沼澤邊緣的剎那,不顧危險動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帶,以至於現在將被沼澤沒頂。
更糟糕的是,這沼澤是流動的,不斷將那士兵和戰北野向著中心推移,離孟扶搖越來越遠。
此時自責無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搖低喝,「紀羽,擋住那該死的籐蔓!」一翻身躍上一塊山石,抽出腰間軟鞭,抬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誰?
那士兵比戰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為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才落入沼澤的,雖然他現在狀況略好些,但以他的實力,支撐的時間未必能比戰北野長,一旦先救戰北野再救他,他必死無疑。
然而戰北野落入沼澤後使用真力,下陷速度驚人,沒頂,也是須臾之間的事。
依孟扶搖的心,她自然要救戰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救誰。
都是命,都是為了護持她而陷入險境的命!
這一霎她急得要發瘋——這不是普通的沼澤,這沼澤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猶豫!
戰北野抬首,這剎那他又落下許多,淤泥及胸卻依舊毫不猶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撐!」
那士兵在泥濘間艱難轉首,看著戰北野,這一刻這個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滿是熱淚,在滿是泥濘的臉上衝出兩道水溝。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這句話,王虎死而無憾……」
戰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幹什麼?我命令你——」
「噗!」
鮮血飛濺,衝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戰北野滿臉。
半截舌頭,從王虎口中噴出,啪嗒落在沼澤中,立即被捲入無聲的漩渦,半米周圍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艷紅,那些膏脂般的紅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滿面的臉。
他張口,只剩半截舌頭的嘴嗚嗚嚕嚕的道,「……來生還做您屬下……」
戰北野死死的看著他,良久,閉上眼,緊閉的眼簾間,漸漸浸出點濕潤的水光,和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無聲落下,宛如血淚。
「霍!」
鞭子飛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殺的那一刻,孟扶搖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決不浪費這個青年以自盡讓出生存機會的犧牲,幾乎在鮮血飛濺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準的搭上戰北野手腕,孟扶搖大力一拔,竟然沒有拔動,這沼澤吸力不僅巨大,竟然還在慢慢迴旋伸縮,孟扶搖不敢胡亂用力絞斷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將戰北野拉起。
剛拉出半隻手臂距離,沼澤中央突然傳來一聲裂響,隨即便見一處橫倒在沼澤上的枯枝突然爆裂,從枯枝枝幹內爬出一大批紅頭黑身鐵螯鋼牙看起來就十分瘆人的巨大螞蟻,如惡魔之瓶裡源源不斷瀉出的毒沙,黑雲烈卷,剎那間便捲過沼澤淤泥,到了戰北野身後!
「靠!」孟扶搖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賬!」
然而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在和沼澤角力,鞭子繃得筆直隨時要斷,根本不敢在剎那間猛力提起戰北野,而那紅頭黑身的螞蟻,孟扶搖以前在太淵某處叢林見過,它們所出沒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動物或人的。
一想到戰北野變成那樣一副骨架,孟扶搖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此時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穩,鞭子便斷了,這附近的籐蔓又有毒,不能拿來替代,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靜氣,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穩妥的速度,向上拚命拔戰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