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撇一撇嘴,道:「我送的,她敢吃?」
「有何不敢?」玉妃笑,悄悄附到賢妃耳邊,「皇后跋扈,這宮中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姐姐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唯一能和皇后分庭抗禮人物,但再聖恩隆重也是孤掌難鳴,憑姐姐的地位家世,和大家多來往來往,名分上的那點欠缺,不就補齊了?」
賢妃目光閃動,「唔」了一聲,玉妃起身,嫣然一笑道:「妹妹親自去送。」
賢妃本有些不放心,見她自告奮勇自己去,倒安心了,一笑道:「勞煩妹妹。」
素心殿小年飯「姐妹」笑語晏晏,崇興宮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孟扶搖最近的心思全在翻雲覆雨步步緊逼,一心要將軒轅晟用軟刀子慢慢割死,對這個什麼小年一點概念都沒有,晚間她從軒轅旻的承明殿回來,剛剛跨進院子,便怔了怔。
怎麼黑沉沉的,一點燈光都沒有?
這些年從血火中跨過來的孟扶搖,向來是一發現異常便立即退後,然而她還沒退兩步,身後院門突然無聲關閉。
孟扶搖站定,真氣運行臉色如玉,隨即笑了笑,一步步走了過去。
前方大殿之巔,卻突然悠悠飄下一個燈籠。
火紅影紗、手工精緻、綴著金色飄帶和瑪瑙流蘇,完全年節宮燈式樣卻比尋常宮燈更漂亮的燈籠。
紅色的燈籠在一片深黑的宮殿背景裡飄搖迤邐,所經之處照亮一片金紅光芒,美則美矣,卻因為出現得奇異,令人心生不安。
孟扶搖專注的仰頭看著。
燈籠飄近前,隱約有小小的圓圓的黑黑的影子,扒在紗面上做「飛天之舞」,孟扶搖瞟一眼,又瞟一眼,笑了。
還飛天咧,「飛豬」差不多。
那燈籠悠悠落在孟扶搖手中,飄出兩條金色絲帶,一條寫:扶春來,見山河不老,一條寫:邀冬去,慶日月如初。
嵌字諧音鳳首格,很漂亮的字體,不同長孫無極的飄逸戰北野的疏狂,骨骼靈秀外圓內方,孟扶搖微微一笑,將那絲帶攥緊掌心,伸手從燈籠裡抓出「飛天之豬」,詫異的道:「沒被烤死?」
仔細一看才發覺蠟燭外罩了薄薄的玉管,難怪燈光那麼朦朧。
元寶大人白牙閃亮亮的穿著它的大紅袍,自己覺得這個出場很拉風很優美,猶自翩然欲舞,突然被人拎著後頸,拿了開去,順手塞在某處角落裡。
被利用完畢,過河拆橋了……
孟扶搖目光亮亮的笑著,道:「想不到你這個傢伙也會玩這一手。」
對面男子,淡玉色的臉龐在燈籠紅光映照下潤澤光艷,唇色猶艷幾分,流轉的琉璃眼眸華光千層,爍人眼目,他淡淡笑著來牽孟扶搖袖子,道:「過年了。」
孟扶搖仰頭袖手,看沉沉天際欲雪天氣,感歎的道:「是啊,我又老了一歲了。」
暗魅輕輕一笑,道:「你若老了,我們算什麼?行將入木?」拉著她就走,道:「今天各宮自己開伙,你有口福了。」
「有什麼口福……我還在愁吃啥呢……」孟扶搖懶懶的給他拽著走,突然頓住腳步:「啊?有好吃的?啊?你下廚?」
暗魅不答她,孟扶搖皺皺鼻子,鄙視的瞪一眼他的背影,他下廚?這些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連廚房煙火氣都很討厭的傢伙,不會是一盤白水煮青菜一盤青菜煮白水吧?
暖閣裡的燈光次第亮起,將剛才的黑暗瞬間驅除,雕花銅火爐熏得一室香暖,閣中鋪了錦圍的圓桌上,七彩斑斕,香氣四溢。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那些藥香和菜香誘人混合,顏色和形狀各擅勝場,連蘿蔔都雕出漂亮的牡丹的大菜,半晌,吸了吸鼻子。
她道:「這個世界真虛幻啊……」
暗魅夾了一塊茯苓夾餅給她,道:「先吃了墊墊肚子,我怕你突然撲上去。」
孟扶搖吃了幾口,突然憤憤,咕噥道:「原來有人會做……」
暗魅只在笑,慢慢給她布菜,元寶大人蹲著拉他袖子,暗魅順手將那盤子餅都塞它懷裡去。
打發走了燈泡,他才對燈下若有所思吃飯的孟扶搖道:「好歹咱兩人一起過了個小年。」
孟扶搖放下筷子,慢慢道:「以前,我的年,都是很熱鬧很熱鬧的……」
暗魅給她斟酒:「很多人嗎?」
孟扶搖怔了怔,搖了搖頭,隨即有點迷惘的道:「咦,那也是兩個人,為什麼我便覺得那時特別熱鬧呢?」
很多很多年前,小屋燈火黯淡,不及這暖閣富麗堂皇;桌上菜色寥寥,不及這錦桌滿滿奇珍;四面擺設寒酸,不及這金香爐銅暖爐一室融融,然而那時候兩個人頭碰頭吃火鍋,在蒸騰的熱氣裡你夾我一塊我夾你一塊,各自熏紅了臉盈盈笑……那些死在記憶裡的最溫暖過去。
身側,暗魅的手頓了頓,偏頭看看她,一瞬間眼神流轉,半晌道:「你這樣說我可要傷心來著。」
孟扶搖醒過神,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人老了總是愛回憶。」
暗魅無奈的搖搖頭,也不再說話,兩人相對著靜靜吃飯,孟扶搖只覺得這一刻寧靜安適,對面那個人不熱鬧,有種遺世獨立的孤涼,然而那孤涼裡,有只給她一個人的體貼和溫存。
半晌聽他道:「有什麼新年願望嗎?」
孟扶搖含著筷子想了想,她的眼色在燈光下黑白分明,像黑白瑪瑙那麼涇渭分明的閃閃亮著。
她道:「我但望心願得成,我愛的人們好好活著。」
暗魅垂下眼,慢慢的喝湯,孟扶搖又問他:「你呢?」
暗魅沉默,孟扶搖也不想逼問,逼出什麼情話來反而不好招架。
直到兩人吃完,孟扶搖笑道:「得趕緊睡下先,今夜必不能安穩。」抱了肚子撐得走不動的元寶大人離開,將到門口時才聽見暗魅沉沉道:
「我但願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那個人是誰呢?
孟扶搖抱了元寶大人在黑暗裡,毫無睡意的目光熠熠,想著聽見那句話她回首,看見那個溫和又凌厲的男子,出神遙望張燈結綵軒轅皇城的側影。
那座城……那一生的起點和終點,彼時彼刻,他在想著什麼?
孟扶搖一聲歎息,逸在午夜的雪意微寒的風中。
而夜,已深。
「報——」
雜沓的腳步聲和急促的稟報聲驚破皇城之夜的寂靜,無數人湧向崇興宮和承明殿,隱約不知道哪裡,傳來驚恐的哭喊聲。
孟扶搖在黑暗裡,笑了笑。
她開了門出去,立在台階上,目光一掃跪在台階下滿面汗水的淑妃錦雲宮總管太監,冷然喝道:「深更半夜的嚷什麼?」
「回娘娘……」那太監一臉驚恐,連聲音都變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她……出事了!」
孟扶搖皺眉:「擺駕錦雲宮!」
錦雲宮早已站滿了人,軒轅旻及各宮嬪妃已經到了,太醫院的人跪滿了一屋子,孟扶搖到的時候,淑妃的屍體已經涼了。
匆匆走進燈火通明的內殿,孟扶搖目光和軒轅旻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厲聲道:「今夜侍候淑妃娘娘的人呢?通通打死——」
「娘娘饒命!」淑妃貼身宮女香結兒被人扒了宮裙,披頭散髮由幾個太監架了臂跪著,此時涕淚橫流的掙扎著膝行到孟扶搖身前:「娘娘,不是奴婢的事,淑妃娘娘是吃了玉妃娘娘送來的雲絲雞片後嚷肚子痛的……」
孟扶搖霍然轉首,看向也已經拔了插戴的玉妃簡雪,簡雪並無驚惶之色,不卑不亢的跪著,道:「那菜是臣妾送的,但卻是賢妃娘娘親自下廚所制。」
「玉妃!」賢妃一聲怒喝,臉色鐵青,孟扶搖亦怒喝:「玉妃你莫要臨急亂咬人——」
賢妃倒怔了怔,詫異地看了孟扶搖一眼,孟扶搖卻對軒轅旻躬身:「請陛下裁決。」
「後宮是你的事。」軒轅旻道:「朕很傷心……朕要去再看看朕的愛妃,啊啊啊朕的淑妃啊……」
戲子舞著水袖撲向淑妃,又去演戲,孟扶搖無奈,道:「將玉妃交宗正寺查問,賢妃亦有嫌疑在身,暫於宮內禁足待勘,不得外出。」
「為何禁我足?」賢妃怒目:「難道皇后娘娘疑心臣妾?」
「賢妃娘娘能立即洗清自身嫌疑麼?」孟扶搖斜睨她,「本宮自認為對於此事處置公允並有所照拂,賢妃若還有什麼言語,本宮只好請你去宗正寺說清楚。」
「哼!」賢妃瞪她良久,又見軒轅旻「撫屍痛哭猶未休」,憤然道:「你這跋扈皇后,終有一日……」
孟扶搖微笑,道:「如何?」
賢妃張了張嘴,終究沒敢說出口,頓足而去,臨走時將殿門撞得直響,孟扶搖只微笑道:「賢妃娘娘脾氣好大。」
眾妃噤聲不敢言語,孟扶搖又道:「華妃你留下,好好勸慰著陛下,莫要讓他傷心太過傷了龍體。」
華妃喜不自勝應了,一側的姚貴嬪臉色鐵青——今夜軒轅旻原本翻了她牌子,出事之前剛剛摸著她的身子,讚她粉嫩嬌軟雪娃似的,許諾要升她妃位,封號就叫雪,如今這麼一攪合,好事又泡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