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十年前,出賣逃難的宗越、害他忠僕被剝皮、害他深藏深井的那個護衛,「無意」中被蛇咬死,家道中落,他家的孩子被一個老寡婦收養,長大後為了生計,那孩子進宮做了太監。

有了這個出身,當時控制得特別嚴格的宮人司沒有任何懷疑的讓他進了宮,後來更因為忠心伶俐,被選派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個孩子,在被老寡婦收養時,「遇見」一個擅長挖地道偷竊的大盜,和他學了一手的挖地道技巧,出師後他屢屢試圖用這個辦法養家,卻次次失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曾經試過做小生意,做苦力等等法子養活自己和老娘,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生運道奇差,做生意次次賠本,做苦力常有人找茬,最後實在被逼無奈,只有去做太監。

他成為皇帝近伺後,依然有人專門調查他生平,直到確認這人實在是個沒運氣的普通苦孩子才將他留在軒轅旻身邊。

這個孩子,就是小安。

這個孩子被操控的一生,就是宗越對付軒轅晟的整個歷時十年的龐大計劃之一。

小安一生為他的「養母」勞苦,而他的「養母」用一生時間要求他做好一件事。

挖地道。

白天伺候皇帝,晚上悄悄挖地道,前期還好些,後期挖到王府,小安越發悄無聲息,幾乎每鏟都要花費半刻鐘的時間,有時候整整一夜,他只挖出去半個手指長的距離。

他用三年的時間,挖了這條地道,宮中接應孟扶搖那次,他剛剛才完成這個任務。

至於後來的加固地道,防止滲水,在地道裡滿滿填充炸藥之類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做。

類似小安這樣的人,宗越「培養」了一批。

那些在當年對文懿太子落井下石,那些早早投靠攝政王的背叛者,早早就被納入他的視線,他卻不殺,只長期控制著,留著將來作為走近軒轅晟身邊的通行證。

軒轅晟懷疑一切,卻沒有想過宗越會利用他陣營裡的人,來對他進行滲透。

這是真正的強者的選擇——不逞一時之快,只看長遠利益。

只要能殺了軒轅晟,那些從屬之人的罪過,何足在意?

宗越淡淡的笑著,前方血火無限,他白衣一塵不染。

他厭了鮮血,厭了黑暗白晝間穿行的人生,他以為今日之後便可以真真正正做那個潔癖的愛花的大夫,治病,救人,金盆裡洗去沾滿鮮血的手,乾乾淨淨為那愛打架的女子一生操心,然而她將他推上另一條路,從此後他還要繼續殺人。

那麼,就這樣吧。

他厭倦的仰著頭,看黑煙紅火中半座燃燒的臨天樓,看樓將燒斷軒轅晟一掀衣袂決定飛落樓下,淡淡的笑了笑。

他袖起袖子,數:一、二、三……

「砰!」

飛馳到一半的軒轅晟,突然栽落,重重栽向地面,卻又在第四層樓角處被飛簷掛住。

那處樓層全放了雷彈,燃燒爆炸得最為激烈,四射的紅火流星般竄出來,迅速燃著了他的王袍,滾滾黑煙熏得他不住咳嗽,努力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軒轅晟心底冰涼一片,努力的調整著氣息,卻發現丹田空蕩,混若無物。

他的真力呢?他的武功呢?他為什麼連驚神箭都沒來得及發,就突然真氣都被抽空?

而這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火勢迅速的在他身上燃燒起來,炙著肌膚嗤嗤作響,那般灼人的滾熱,天地人世都一片焦心疼痛的鮮紅……恍惚間那個人也是,他命人剝了他肩部的皮,烙鐵燙上去也是這般嗤嗤的響,也是這般的焦臭氣味……哦……不,不對,不是這樣的,響聲一樣,氣味……氣味卻不一樣!

他霍然睜開已經燒瞎的眼,就著被火燒得蜷縮扭曲的姿勢,試圖昂起頭,看向宗越的臉。

那個已經被刑訊而死的假軒轅越!

他們那麼像……和文懿太子一模一樣的臉……他一直以為那真是軒轅越,沒有人可以像到這個地步,饒是如此他也很小心,從未真正靠近那個人,他都是遠遠站在囚室的台階下,看著屬下施刑。

原來……原來這樣也能……

軒轅晟在飛簷角上扭曲起來,焦黑著,扭曲成不似人的一團,宗越仰頭平靜的看著,藥人,聽過麼?選一個合適的人,餐餐吃特製的藥,日夜泡在藥桶裡,睡覺都熏著藥香,直到身體髮膚血肉指甲每一處都被浸透,而那些漫長的日子裡,他亦用他精細的手,時刻對照自己的容顏,調整對方本來就很近似的長相,那樣慢慢的,不動聲色的改下來,用了很多年。

他知道,軒轅晟一定忍不住會用刑,也一定會忍不住看著,只要那人皮膚破了,散發的血氣,遲早都會慢慢滲入浸透對方內腑,武功越高,受損越重,在下一次妄動真氣時,突然爆發。

他算準軒轅晟會去臨天樓,就如同他算準他會在最後從樓頂最高處栽落。

就是這樣的,就要你這樣死去,狼狽的栽落,醜陋的死亡,和多年前你親手摜死文懿太子,一模一樣。

「爹——」

淒厲的女聲乍然響起,裂血般穿透喧囂的人群,宗越的笑意凝結在唇角。

韻兒!

他已經命人趁亂入府打昏軒轅韻送至她外公家,為什麼她會出現在臨天樓下?

宗越霍然抬首,一指臨天樓,道:「衝進去,攔住!」

黑衣人們飛速越過高牆,卻已經遲了一步,那嬌小的影子剎那劈落數名試圖攔住她的侍衛,腳踩著樓下屍體飛身而起,身子一飄已經飄上四層,然後,在那片血與火中,抱住了她半焦的,痙攣的,面目全非的父親。

她身上瞬間也燃起熊熊的火,烏髮成灰肌膚化血,低微的辟啪之聲裡她亦疼痛的扭成一團,卻終究沒有放開手中的父親屍首。

那一霎唯有火光聽見,她道:

爹,我錯了。

十三年恩怨如血,化作這昆京火光漫天降落,將那些愛恨癡怨皎皎心事統統焚化,而那個在流水般的歲月裡羞澀微笑的孩子,從此泯滅。

三條長街之外,疾速驅馳一路狂奔的女子突然停住,然後,緩緩閉上了眼。

她和那高樓之上的女子一般,微微顫慄,隨即低下頭,無聲埋首於掌心。

她身後,衣袂飄然的淺紫錦袍男子,輕輕將她攬入懷,掉轉方向擋住那血色淒艷的一幕。

他溫柔拍撫著懷中的女子,掉轉頭看著那白衣男子從馬上飛身而起,撲向那高樓之巔,眼底,流過一絲蒼涼的歎息。

軒轅昭寧十二年臘月二十九,權傾天下垂十三年的攝政王,終於沒能度過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年關。

軒轅韻最終沒有死,她被宗越救下,然而這孩子從此失去了一身玉般的肌膚,也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她是因為被燒傷而致啞,還是因為那一場火徹底燒死了她一生裡珍珠般光華美好的一切,從此她不願再對這污濁塵世開口。

孟扶搖為此十分自責,她親自趕來欲待送走軒轅韻,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她更自責自己從軒轅韻手中騙來的那張圖,那該是多大的傷害,有罪的人可以懲處,可她又有什麼權利傷及無辜?

宗越卻告訴她,他根本沒有用那張圖,從他的進攻路線來看,確實也和小郡主完全無關。

孟扶搖明白,這是宗越保護她的方式,他不願她因傷害無辜而背上愧疚的十字架,所有的罪孽,他選擇一個人扛。

軒轅昭寧十二年,便結束在那一夜永恆難滅的血與火裡。

軒轅晟死亡當天,軒轅旻便出了宮,去他的邊遠小城做他的閒散王爺,跨出宮門的那一刻,他緩緩回首,凝視著整整關了他十二年的巍巍宮牆,眼神裡一霎間變幻萬千情緒,最終卻都化為靜水一泊。

宮門寂寂,冷月照應下漢白玉廣場如水鋪開,那是一片明鏡光華,倒映置死重生後的軒轅宮廷。

長空下,冷月中,脂粉再無的清秀男子,突然輕輕捲起衣袖,捻指,啟唇,在一片幽寂和風中未曾散盡的硝煙血氣裡曼聲的唱:

「依舊的水湧山疊,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兒郎恁在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這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他身側,小姑娘緊緊牽著他的衣袖,仰慕的抬起頭,大眼睛流光溢彩,道:「阿六哥哥你唱得真好聽。」

「是嗎?」軒轅旻停了聲,出神良久,笑了笑,牽起那孩子,轉過身去。

「但是這輩子,我永遠不會再唱了。」

次年春,新君繼位,年號:承慶。

新君繼位前,曾試圖將軒轅和大瀚連接處的六百里地封給孟扶搖,被孟扶搖謝絕,她道:「放心,大瀚孟王的兔子不會再跑到你家去了。」

宗越默然,良久一笑,道:「但是如果軒轅國主有意邀請『九霄』大人作為護國國師,並賜榮爵呢?」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