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畫一個大大的圓,將身後這寥寥幾人都攏了進去,然後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滿,笑意如這夜星光璀璨。
孟扶搖也對她笑笑,催促她坐過去,雅蘭珠剛剛背過身,她的笑容就落下來了。
她是在幫珠珠嗎?
珠珠真的適合做女王嗎?
是的,她需要,她必須背負救出王族的責任,發羌王族現在只有她一個自由人了,她不做誰做?她不努力誰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覺得必須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為什麼突然覺得,對珠珠最好的,並不是搶回權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繼續做自由而快樂的雅蘭珠呢?
孟扶搖歎口氣,壓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覺關注鬥法,隨即她眉毛便又豎起來了。
雅蘭珠剛坐下,還沒坐穩,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聲音低沉,聲音不像是從喉嚨中發出倒像是從胸腔裡逼出,一字字含糊卻又分明,一字字都帶著迴旋的尾音和釘子般的力度。
雅蘭珠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一句「卑鄙!」險些衝口而出。
這混賬,趁珠珠還沒準備好便偷襲,第一句還是這麼要命的一句。
珠珠剛剛得知母親的死訊,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點,康啜這一問,她立刻便會被打亂心神!
雅蘭珠果然立即被趁虛而入。
她茫然的看著虛空,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對王后說什麼?」康啜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道,「你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她想聽你說話。」
「母后……」雅蘭珠晃了晃身子,「……我錯了……」
這一聲她說得極低,卻極哀痛,少女的聲音低低弱弱自廣場上傳開來,再不復往日張揚燦爛,像一朵落花緩緩飄離枝頭,淒涼而無奈,聽得人心中一緊,廣場上嘈嘈切切的聲音漸漸隱去,人們凝神聽過來。
孟扶搖也晃了晃,珠珠說她錯了,這孩子……這孩子是指什麼錯了?這個從來都堅持自己,從來都和她一樣喜歡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為什麼會說自己錯了?
「哪裡錯了?」康啜不肯放鬆,一句盯著一句。
「……我不該丟下你,丟下你們……」雅蘭珠望著虛空中的母親,輕輕道,「……那天我跑出來,您其實知道的,宮門外的那個包袱,是您留給我的……我……我當時對著您的寢宮磕頭了……您知道麼?……隔半個月是您的壽辰,我……我提前給您磕頭……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搖抬起衣袖,緩緩遮住了臉。
她不用什麼東西堵住眼睛,眼淚只怕便會噴出來。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華燦爛的活,卻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廣場上一片靜默,聽著那個醜名傳遍全國的王族少女哀切的懺悔,聽出她語氣中無盡的疼痛和蒼涼。
康啜卻浮起得意的冷笑,雅蘭珠比他想像中更好控制,她內心裡滿是傷痛和彷徨,看似堅強實則百孔千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幾道猛藥,這孩子不死也瘋。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樣拋家別去?」康啜語氣歎息,模擬著中年女子的不捨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蘭珠渾身都在顫抖,眼睛定在虛空中,手指痙攣著抓握著空氣中她自己擬像出來的母親,彷彿於陰陽相隔的空間突然穿越,抓住了母親的帶著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聞見香氣便如被雷擊,她霍然大大一震,撲倒在地,大聲痛哭。
「……我愛他!」
「我愛那個會給他母妃洗頭的男人!我不要扶風那些將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腳踹翻的男人!」
「父王愛您,可是卻有三十八個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歎,再為父王接納一個又一個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個您!」
「我聽見他和他母妃說,會給她娶個媳婦,就一個,他給端水,媳婦手輕給婆婆洗頭,我……我想做那個一家三口中的一個……」
「我只想要個專心專意愛我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撲在地上,哭聲淒切一聲聲,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對纖細飛去的蝶,不勝風冷的顫動不休,廣場上的人群都開始沉默下來,在午夜混雜著少女嗚咽的風中,有所觸動的沉默下來。
他們聽了很多年關於小公主的花癡之名,都說她追男人追得不顧廉恥,追得拋家別國,追的沒了一點王族的尊貴,何況那還是異族男人,扶風的男子和女子們都深深不齒,覺得這個花癡公主丟了整個扶風整個發羌的臉,卻不曾想到,今日廣場之上,意念控制術之下,聽見了這個背負醜名多年的少女淋漓盡致的心聲,聽見了她的與眾不同的婚姻觀,聽見她無所畏懼的堅持,聽見她此生唯一的執著,聽見她迴盪在廣場上空的痛極的哭泣。
聽見她哭:「十三歲那年為了找他無意落崖,跌斷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護衛救回我,我答應您不跑,半年之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四歲我砸了戰北恆的聘禮,父王關我餓飯,您給我送飯,我答應您再不去找他,吃飽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五歲我生日您給我舉辦盛典,我卻把您賜的珠寶偷出宮變賣盤纏……我錯了!」
聽見她哭:「……這麼多年,我追他數萬里,追出數千日夜,留在您身邊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半個月……我錯了!」
聽見她哭:「……我一直沒告訴您,他愛上別人了……他愛上別人了……那個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勸了我那麼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拋出去的心,潑出去的水,要怎麼收回頭?要怎麼收回頭?我已經把我自己潑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搖覺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裡搖搖欲墜,只覺得那聲調每一次上升都是將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鮮血淋漓的傷,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卻一直被那孩子表現出來的鮮亮燦爛所迷惑,一廂情願的以為沒有那麼痛,沒有那麼痛,然而她錯了,那孩子從來就不是個粗心無感的人,她怎麼會不痛?過早懂得愛的孩子,怎麼會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沒有痛給她看,她便當沒有那痛。
多麼自私!
孟扶搖忍住無聲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淚光閃閃的回首,看向戰北野。
戰北野默然站著。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裡,只看見沉凝如初的輪廓,卻依舊有眼眸光芒閃爍,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裡。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蘭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團,像一隻已經失去愛護羽翼的幼鳥,在塵世的酷厲的風中掙扎瑟瑟。
這不是雅蘭珠。
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雅蘭珠。
他認識的那個,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揮舞著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罵,他跑,他怒目相對他出語譏刺,她不過是晃晃小辮子,笑得滿不在乎依舊張揚。
她說:喂,我看上你了。
她說:要做就做第一個,唯一的一個。
她說:我就看你好,其餘都是歪瓜裂棗。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見,不怕所有人看見。
甚至每次出現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齊的,華麗的,鮮亮的,一次比一次快樂嶄新的。
那些世人的評價,那些紅塵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張著鮮艷未癒的血口,汩汩於無人處時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蘭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來背負著世俗沉重的壓力,多年追逐,早已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況還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擊,他愛上扶搖。
如果說追逐的絕望裡,還有一絲對遙遠未來曙光的期許,那麼他的目光牽繫上扶搖,才是真正掐滅她最後希望的命運之殛。
喪親之痛,意念之控,將本就瀕臨崩毀的最後堅持瞬間轟塌,她在無意識狀態下於世人之前喃喃哭訴,將一懷痛悔絕望失落悲傷終於統統傾倒。
戰北野閉上了眼。
眼角微濕,反射著淡淡的水光。
寂靜裡誰的心在無聲緊縮?一陣陣擂鼓般敲得鈍痛的悶響,那樣的震動裡深藏在心深處的痛一般悄悄湧了來,扭緊,痙攣。
他在痛。
卻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誰在痛?雅蘭珠的,還是他的?那樣無奈而蒼涼的感受混雜在一起,那般酸酸澀澀翻翻湧湧的奔騰上來,淹至咽喉,像堵著一塊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蘭珠的痛,何嘗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蘭珠,其實是一樣的,沉溺在愛情的痛中的、無望的追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