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真……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拚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憤怒的質問,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翻攪如刀,在一片混亂的光影轟然的咒語之中飄搖飛旋,孟扶搖抱著頭,牙齒陷在嘴唇血線細細。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卻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聲音再換,充滿懷疑的,「……你去那裡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發現什麼?」
隨之而來的場景更烈更刺激,慢動作在腦中一點點的閃,長孫無極對她的呼喚聽而不聞,冷冷落掌……
孟扶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掙扎之下傷口迸裂鮮血殷殷一地,她卻全然無覺,只拚命抗拒著腦中翻天覆地的衝擊,眼前灰白漸漸淡去,黑暗一點點降臨,帶著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濃郁。
「不是!」
聲音再換,淒厲的,「……所謂真心追隨,抵不過國家利益!」
「不是!」
哀絕的,「……長孫無極,你負我!」
「不是!」
無奈的,「……為什麼不能和我明白說?相處這麼久,你辜負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是!」
驚愕的,「原來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噴在地下,遍地裡濺開淒艷血色。
孟扶搖看不見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沒在更紅的煉獄之中,天地灼熱四面都是岩漿,她在其中翻滾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對抗意念的蠱惑,堅決不再讓幻象和欺騙摧毀掉她對情感和友誼的最寶貴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於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這些她將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堅實後盾,她答應過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個「不是」熬盡她全部的堅持和意志。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意志。
羅剎之月,通神巫術之下,重傷中的錚錚女子,選擇堅信,「不是!」
身側的人呼吸似乎驚異的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這樣窮盡頂級手段的猛烈意識逼迫,又有幾乎完全真實的擬真幻象的洗腦,重傷衰弱的孟扶搖竟然還能抗拒到底。
這在以往,絕無可能。
天下沒有人比這人更明白這個大法的殘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毀、是崩塌、是殺戮、是絞扭,是人間一切可以摧殘精神的極致。
為了修煉這個大法,這人亦耗盡心思,準備了很多年,出盡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讓他意識全滅,臣服幻覺。
是什麼樣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堅決如此,抗拒住至今無人能抗拒的移神大法?
又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幸運的得到這樣的內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氣裡一片沉靜,除了偶爾幾聲怪異的「嗒嗒」聲,便只能聽得見孟扶搖掙扎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頓裡有駭然震驚的味道,那亦是一生裡來的第一次。
淡紅的月色,已經西移,羅剎月夜,巫術大漲,可幻天動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在絕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終將過去。
煞費苦心的深遠佈局,卻不能功虧一簣。
一聲悠悠長歎,終於散在風中,似歎似憐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志……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遞出來。
孟扶搖茫然睜著眼,聽四周的動靜,她眼前的灰白霧氣已經換成了一片血色的紅,只看得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對方遞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紅中有細微的絲絲聲,聽來十分瘆人,卻半天也挪不到她面前。
對方似乎是個精擅心理攻擊的高手,每一句語言每一步動作,都意圖摧毀敵人的意志。
隱約中那極其細微的聲音似乎到了面前。
什麼東西柔軟的繞著面頰掠過,滑潤絲帶一般。
孟扶搖手一抬,閃電般一夾,那東西閃得飛快,剎那沒影,然而孟扶搖明明看不見,卻依舊順著自己聽出來的軌跡手指向前一拈,「卡」一聲拈到極細極細的一截尾巴,細得絲線般幾乎抓握不住,孟扶搖卻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東西在手中軟軟垂下去。
對方似乎又在驚異,輕輕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這種情況下還破了阿飛……我開始佩服你了,只是可惜這東西,天下極毒之蠱,別說碰,聞一聞也是必死的。」
話音未落孟扶搖已經倒了下去,面上泛出一層青氣,在地上無聲掙扎翻滾,所經之處又是一片斑斑血跡,聽著她呼吸漸漸弱下去,那聲音笑得越發開心,溫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蠱,但這種蠱卻只有九尾狸的內丹才能解,你沒捨得殺它,便等於殺了自己。」
輕捷的步子邁過來,那聲音若有所憾:「真的,我想要個活的聽話的你,那樣的一個你是在太有用了,運氣好的話,天下皆可為我所有,現在卻只能用死了的只剩血肉的你……可是你這麼強悍,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似乎有人的手指遞過來,還有一米距離四周風聲便突然一緊,彷彿天神探下鐵鉗般的手指,要狠狠扼住命運的咽喉。
滾到牆角奄奄一息出氣多進氣少的孟扶搖卻突然跳了起來。
她跳起來,一手抓起先前落在牆角的小藥囊,一手黑芒一閃,「弒天」出!
黑芒如潮,翻湧血色和憤怒的矗立成牆的黑色的大潮!
那潮呼嘯奔卷,若鋼鐵鑄成,三丈外光芒如暈,光芒所及之處亦如利劍千柄四面飛射,到處都噴開細碎的血珠,到處都響起崩毀之聲。
孟扶搖凝聚全力的破天之擊!
那人驚訝「嗯?」一聲,在這樣頂級高手拼盡全力的一擊之威下果然不敢硬接,撤步後退,一後退似乎看見了什麼,又是「啊」一聲,抬手又迎上去。
孟扶搖卻已經開始後退。
她那一衝明明看起來像是想和對方同歸於盡一往無前絕無後撤可能,但是退起來竟然像海中的魚一般靈活至極,從前衝剎那變為後飛,中間連個轉折都沒有,轟然一聲,她的背重重撞上身後一堵牆,鮮血飛濺中她身子已經穿出牆壁,在一片煙塵瀰漫中蒼鷹般一個轉折。
一個轉折,微熱的光線灑在臉上,血紅的視野裡天光一亮!
天亮!
那個傳說中的,誰也沒當真卻真實存在的羅剎月夜,已經過去!
接觸到天光的那一刻,孟扶搖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被攪亂的混亂的餘力衝來,瞬間便要衝毀她的意識。
她立即抓出一把藥丸,也看不見是哪種藥,胡亂吃了下去。
身後有衣袂帶風聲,她立即飛身躍起,以十二萬分的力量狂奔而去,血紅的視野裡看不見東西,完全憑著超強的功力底子維持著平衡,不辨方向的狂奔。
她狂奔。
先奔在高高低低的屋簷,轉轉折折的街道,接著奔在起起伏伏的山野,奔在上上下下的高原。
到得最後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狂奔。
她一直頭痛欲裂,是那種巨大的精神摧殘之後導致的後遺症,那些控制的餘韻一波波在她腦中迴旋不休,每次衝擊,她對往事和現實便忘記一層。
為了不讓自己狗血失憶,她不住的自藥囊裡找藥吃,可是為了方便,她的藥囊裡全是丸劑,大大小小的丸劑,她又沒有細心到平日記住哪種藥的丸子的大小,沒奈何只好憑感覺吃藥,反正毒藥另外放,裡面都是治病的藥,想必沒有大問題。
然而就算全是治病的藥,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吃的後果也是難以預料的,她所遇見的後果就是出現間歇性模糊性記憶混亂,她有時記得一切,有時忘光。
她在那樣混亂的狂奔裡,在那樣記起一切的時候,便想要去找長孫無極,可是她奔出來的時候本就沒有方向,一陣狂奔之後越發沒定數,她早已出了城,她卻不知道。
到得最後,藥吃得太多,她越發混亂,長孫無極名字也很少想起了,只是心中經常模糊的閃過一個影子,聽見一個呼喚,她自己也隱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人,很急切的呼喚,她得奔過去,回到他身邊,於是她越發起勁的奔,卻越奔越遠。
因為她,瞎了。
在對抗對方術法的時候,她在那樣的逼迫之下毅然選擇了先凝聚真氣,只有將真力聚攏才能逃生,也因此她並沒能用全部的心神去護衛她的大腦和意識,以至於大腦在那可能摻了毒素的灰白霧氣和意念摧毀的聯合攻擊下,出現淤血,淤血下行,影響了視覺。
身體裡的毒素可以驅除,上行至眼中的卻無法控制,沒有誰可以將武功練到眼睛。
她自己當時清楚那樣的後果,卻依舊做了這個殘忍的選擇,她寧可失明,也不被對方所控,成為對方所驅使的害人的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