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很久以後,他終於開口輕呼:

「扶搖……」

海上生明月,天涯卻與誰能共?

滄海波光粼粼,倒映一輪上弦月,上弦月的月影裡,折折疊疊的映出坐在船幫上的兩個人。

孟扶搖將一壺酒遞給身側男子,自己抓了一壺,先灌了一口,笑:「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身側男子抓著酒壺,癡癡的看著她,將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尤其在她淡紅的眼睛上著重落了落,眼神中閃過一絲心疼,半晌才道:「扶搖你怎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孟扶搖揮揮手,「好像是被人用了術?記不清楚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我……」男子張了張口,一瞬間似乎被問了一個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半晌他抬手取下自己的青銅面具,「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孟扶搖認認真真打量這張臉,長得不錯,俊秀挺拔,溫潤風雅,就是臉色蒼白了些,貌似這種蒼白也是五洲大陸貴族的代表膚色?是個出身不錯的世家公子吧?

她很有禮貌的笑,問:「我應該認識你嗎?」

她的回答讓男子眼神黯了一下,隨即勉強一笑,道:「是,沒有必要,我們只是僅僅見過幾面,你不記得也正常,很多年前我們是不太熟悉的鄰居,後來你搬走了,嗯,我姓陳,陳京。」

鄰居?騙鬼呢?孟扶搖再瞟他一眼,她覺得自己是認識這張臉的,好像對這張臉的潛意識也很複雜,有點不喜有點漠然有點歉疚有點悵惘,這些情緒雖然淡,但都有。

這麼複雜的情緒?她孟扶搖居然會對一個男人有這麼奇怪的情緒,他是誰?

然而她不動聲色的再喝一口酒,又問:「那我是誰?」

「孟扶搖。」男子答,「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扶搖。」

「孟扶搖。」孟扶搖重複一遍,覺得這回感覺終於對了,就是嘛,伏瑤那麼女裡女氣的名字,怎麼會是自己的?

「你是扶搖而上的飆風,直上九萬里,身在青雲。」男子輕輕道,「翩翾百萬徒驚噪,扶搖勢遠何由知?你……無法追及。」

無法追及。

遠在天涯之高的孟扶搖。

從那一年玄元山上她的匕首割破他的手指,一生裡最大的福分便和他錯過。

那之後的孟扶搖,騰飛於五洲之域,由無極將軍而大瀚孟王而軒轅國師而大宛女帝,名列十強,自號九霄,一個女子所能做到的所有,所能達到的巔峰,都在她腳下一一踏過,她天生是九霄之上凌雲的鳳,而他匍匐塵埃,掠不著她鳳袍衣角。

那年裴媛死,師傅死,他也心灰意冷,回到上淵沒多久便自請卸職浪跡天涯,他是家中獨子,老父怎捨得他遠遊,再三阻擾,無奈之下他和父親提起燕家還有後代,現在太淵,至於之後的事,他不想再過問,那些紅塵俗世,像掠過指尖的風,既然都抓握不住,便不如袖起手,看這天邊雲卷雲舒。

她在璇璣登基,改國號大宛時,他便在扶風,聽說這消息不過自嘲一笑,連皇帝都當了,對她來說,真是沒有最奇跡只有更奇跡,對他來說,就是沒有最遙遠只有更遙遠,那一刻他突然想,扶風海上的風,一定會掠過大宛,如果他在海上喊一嗓子,會不會被風帶給她聽見?

於是他便一舟出海,飄搖滄海月明之間,不知今夕何年。

可惜世事多翻覆,滄海起波瀾,他遇上風暴,被這家海寇船救下,這殺人如麻的海寇窩他不想多呆,卻一直沒能遇上回程的船,好歹這也是救命恩人,有時不得不幫一把,幫的時候便想,自己真真墮落至底,助紂為虐,還享受著他們帶著血腥氣味的供奉,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會更鄙棄自己吧?

只是更清楚的知道,在她心裡,自己早已是污髒不堪的人,而這輩子,她在大宛做女帝,他在海寇船上做海盜,永遠也不會再有交集。

然而竟萬萬想不到,竟然會真的在扶風之海上遇見她。

遇見她時,她竟一身襤褸,失明失憶,但縱然如此狼狽,依舊風華無限,高貴絕倫。

有些人縱墮於污泥,亦不染紅塵塵埃。

燕驚塵一聲低低歎息,幽幽散在這帶著腥味的風裡,身側孟扶搖聽見他歎息,偏頭笑:「怎麼樣個無法追及,讓你歎氣成這樣?」

燕驚塵剛要回答,突然停住。

對面,孟扶搖微微翹起的唇角笑意盎然,純淨而明亮,如同那些分離之前的日子一般,坦然無拘的笑容。

他的心,突然動了動。

不告訴她……不告訴她。

不是為了能夠從頭開始——燕驚塵笑一笑,知道自己是妄想,扶搖不是尋常女子,即使記憶不全,她依舊精明犀利,她會由心判斷,他想要再獲得她根本很難。

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共有一段她不再憎厭他的日子,抹去那些難堪的兩人之間的記憶,只是希望能多看這樣不含任何敵意和鄙棄的笑容,多一天再多一天。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遙遠。」他答,「說實在的我們沒有見面已有很多年,連我也不清楚你的近況。」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是啊,時間久了,哪裡還知道得那麼清楚。」

她扒著船舷,迎風灌著酒,風掠起她的長髮,有些絲縷散開,在燕驚塵面上掠過。

拂面之香。

燕驚塵閉上眼,感受著這一刻她最靠近他的距離,感受著那一絲發的氤氳香氣和潤澤,再睜開眼時,滄海生波,星光欲流。

而孟扶搖,目光始終看著前方,看著那一點星芒璀璨的地方,極北之北。

她的心中伴著那些灼熱的酒液,不斷隆隆滾過一個聲音,

「我要你知道,人生裡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扶風鄂海之上,從此多了一支特別的海寇。

該海寇十分斯文——他們不殺人,攔下商船後只索取貨物總價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有時還會解救一下被其他海寇殺人越貨的商船,當然,忙不是白幫的,也支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費。

該海寇十分凶狠——他們遇見同行,必定要狠狠痛揍,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抱頭跳海為止,有時直接闖進人家勢力範圍內的島,武力征服,其實該金鯊海寇武力並不如何強大,卻有個無比強大也無比無恥的頭領,這個頭領明明武功一人能揍倒一船,卻堅決不肯多費一分力氣,每次都一定要找對方頭領單挑,然後一刀拍死之。

拍死首領,其餘人也就只好乖乖聽話,金鯊海寇的名聲在扶風海域越發響亮,旗下海寇船越來越多,漸漸發展成幾乎獨霸海面的海寇勢力,形成了一支不殺人只要錢的海上幫派。

壯大到一定勢力後,惡趣味的孟扶搖將金鯊改名維京,扶風海上的維京海盜,由此誕生。

對於過往商船,十分歡喜海寇們這樣的改變,比起以前不僅搶錢還要殺人的海寇,現在的海寇更強大卻更人性化,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買上一路平安,划算。

於是,孟海盜就任以來,創造了扶風鄂海有史以來打劫打得最受好評的記錄,據說扶風有家經常從海線貿易的大戶,為此特地送了維京海寇老大一面錦旗,上書:「百姓衛士,造福桑梓。」

造福桑梓的孟海盜,心中想的卻是更重要的計劃,她始終在不停的換船,在不停的挑選精於水性的水手,在不停的操練一支水下作戰能力強大的海寇力量——她詢問過絕域海谷的情況,知道那裡地形複雜,等閒船隻根本進不去,她必須做好準備。

另外還有一件事,她心中時常掠過,卻始終沒有想出來,只好先擱下。

燕驚塵時時伴在她身邊,做她最忠誠的軍師,孟扶搖是個怕煩的,很多事都不願理會,更多的時間用來練功沖級,大多都是燕驚塵出面,兩人搭檔默契,縱橫海上,除了一兩支特別桀驁的海寇,基本上所向無敵。

孟扶搖並沒有獨霸海上的心思,一兩個傢伙不聽話也無所謂,只要不影響她的最終計劃就成。

這一日維京海盜們依舊在海上收保護費,商船二話不說的將銀子搬出來,燕驚塵親自站在船頭清點,孟海盜閒著沒事,戴著個命人改制的翻簷帽,繫個紅領巾,戴黑色眼罩,全套COS海盜打扮,站在船頭作凜凜迎風狀。

她「看」著什麼也看不清楚的單調的紅色海面,模模糊糊想著一個人的一句話:「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現在,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們互相找不著了。

卻有一艘船無聲無息的靠近來。

「咻!」

一支響箭攜著尖利的哨聲和巨大的衝力,流星般直射船頭遙遙高立的孟扶搖,箭未至半空中已經帶起了猛烈的風。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