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手一抬,唰一聲箭已在手中,她輕輕鬆鬆指尖一卡,「卡」一聲利箭斷落,漫天朝霞恰恰漫開,霞光燦爛勾勒出她高高揚起的纖手的微翹的流暢弧度。
隨即她「啪」的打了個讚歎的響指。
這箭上勁道相當了得!
還只是普通的弓箭——頂級高手才射得出這麼牛叉的一箭。
有些驚異的回轉身,孟扶搖想見識一下哪裡來了這麼一個高手。
「老大,是虎牙海寇!」手下衝過來,「一直不聽咱們話的那個!他們不是一直縮在南海域躲咱們的嗎?今天怎麼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主動找事?」
「虎牙?」孟扶搖沉吟,她半回身的身影隱在翻邊大簷帽下,露出的半邊臉若隱若現。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隱約感覺到有人持弓,自一艘黑色的,風帆上畫著虎牙緩緩開來的海寇船上,抬步過來。
那人步態穩定,抓著弓的手卻似在微微顫抖。
他一步步,向孟扶搖走過去。
孟扶搖好奇的「看」過去。
燕驚塵抬頭,臉色卻突然變了。
那男子走近來。
高挑頎長,步伐輕捷,感覺還很年輕。
孟扶搖的臉在寬簷帽下只露出一個輪廓,她依舊戴著人皮面具,還是素來的清秀少年形象,至於為什麼一直戴著,她記得似乎有人囑咐過她,不要輕易露出真面目。
她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對方,感覺到對方幾乎難以自抑的顫抖,還感覺到那個自稱陳京的傢伙的莫名情緒——似乎有點緊張有點激動有點黯然有點落寞,這個溫潤男子,一直有點淡淡憂傷,很少情緒這麼複雜過,是因為這持弓來客嗎?
她笑,揚揚手中斷箭:「何方來客?箭頭無矢,醉翁之意不在酒?」
「咻——」
卻有一團雪白毛球突然飛射,比剛才那箭還快的竄了過來,閃電般撲向她的脖子。
孟扶搖怎麼肯讓任何不明物體接近自己的要害,伸手一撈接在手中,捏了捏,皺眉笑:「耗子?」
耗子被捏得吱哇亂叫,叫著叫著又開始歡喜淚奔,抱著她的手指嗚嗚的哭,孟扶搖覺得手中滑溜溜的那團毛球觸感開始濕潤,大驚之下「唰」的又將其扔出去,大喝:「不許在我手上撒尿!」
有人石化了……
有球震驚了……
那團被誣陷「撒尿」的球,不明白孟扶搖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德性,撲倒在甲板上號啕,那持弓男子腳邊立即滾出另一團金色的球,指著它嚶嚶的笑,隨即昂首挺胸向孟扶搖進發。
主子一定認識我的!
孟扶搖看不清那東西顏色,但是隱約看見一隻動物向自己奔來,鼻端嗅見淡淡的狐臊氣,糟,這只似乎衛生狀況更不理想,她立即橫刀立馬,大喝:「站住!」
那坨愕然站住。
「退後!」孟扶搖命令,「退後三步!轉過去!抱頭!」
那坨瞪大眼,發覺自己的遭遇好像比剛才那坨也沒好到哪裡去,然而一看主子奇異的淡紅眼神,恍然間明白什麼,乖乖退後,轉身,抱頭。
甲板上撲地號啕的那只立即吱吱大笑,一骨碌爬起來,也不哭了,蹲在原地含著爪子骨碌碌瞅一臉戒備古里古怪的孟扶搖——不對勁,很不對勁!
兩坨球鎩羽而歸,卻有人依舊不怕死,一個瘦長的,臉如同被門擠扁的傢伙,此刻才吭哧吭哧藉著跳板從那隻虎牙海寇船上爬過來,看也不看剛剛遭受挫折的兩團就撒著手奔過來:「啊啊啊啊主子你在這裡發財了啊,你在這裡發財怎麼不告訴我啊,好歹我還能幫你主賬啊,交給那小白臉能放心嗎?他會私吞公款貪污賬目的……」
孟扶搖抽搐。
今兒這是怎麼了?
一隻隻都自來熟,不管不顧直往人身上撲,是不是虎牙那邊對付自己的陷阱?不過剛才那團撒尿的毛球的觸感很熟悉,摸過?
那個瘦高個子熱淚縱橫的撲過來,唔,武功很差,輕功很好。
孟扶搖蹲在船頭上,霍然伸掌一推:「停!」
瘦高個子「嚓」一聲便停了,果然輕功很好,眼珠一轉已經看見撲地號啕和抱頭面壁的那兩坨,頓時不敢輕舉妄動——乖乖,萬一這主子真的得了失心瘋,一巴掌煽過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孟扶搖卻不看他也不看地上那兩坨,只「盯」著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似乎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激動的男子,道:「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瘦子雙手捧心——啊啊還是自己的主子啊,全天下除了她誰還能一貫說話這麼簡練囂張啊。
「你……不記得了?」那男子開口,聲音清冷之中有幾分暗啞,那暗啞不像先天的,倒像過分激動導致,「扶搖,你……怎麼回事?」
「熟人?」孟扶搖恍然,高高興興爬下來,大步生風的過去,伸手就去握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和區區何時相識有何交往如果不介意的話報下生辰八字三圍尺寸?啊請不要介意區區囉嗦,這樣比較有助於區區對您達成全面的直觀的縱橫過去和現在未來的深刻瞭解。」
她自來熟的去握手,那男子怔怔的,被她握住似乎顫了顫,孟扶搖只覺得那手掌微涼手指微抖,斜眼一瞄對方臉上神情似乎有點點不自在?啊,這是個很熟的,知道自己是女的。
她立即放手,又去親切的抓起地上那兩坨,解除戒嚴令,「啊,地上那兩坨,抱歉認錯動物了啊,爪子放下來吧,啊,那樣舉著很累的。」
那兩坨被她一手抓一個,立即抱住她再次號啕,一邊號啕一邊互相拚命用腿蹬對方——你丫的給我滾開點,膩那麼緊,噁心!
孟扶搖覺得這兩隻忒不安分,在她孟海寇手中怎麼可以有不受控制的東西?兩手抓著那兩坨,嘿嘿一笑,彭的一撞。
偃旗息鼓,齊齊撞暈,滿天飛出金色的星星。
那男子驚訝得「啊」了一聲,道:「扶搖,你怎麼……這是元寶啊,這是九尾啊。」
「元寶?」孟扶搖仰首向天,半天眼睛大亮,大喜:「耗子!」
一偏頭,興奮的抓住男子雙肩,「長孫無極!」
「我……」男子僵住。
「前天我有想起這個。」孟扶搖從懷裡取出一塊爛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刻著幾個詞組,其中就有「長孫無極的耗子,元寶」字樣。
「耗子=元寶,元寶=長孫無極的耗子,按照魯迅的三段式推論,耗子=長孫無極。」孟扶搖歡喜,「你一定就是長孫無極了。」她十分得意,「我終於主動的想起一件事了!」
嘰嘰呱呱說了半天,發覺對方似乎有點失落有點尷尬,詫然問:「認錯了?」
感覺到對方目光深深落在她臉上,半晌輕輕道:「我是雲痕。」
「雲痕……」孟扶搖在自己的木板上找,她這麼長時間裡,在記憶回流的斷續間歇裡,找出很多名字和記憶碎片,都記下來了,「……十強者……宗越……長瀚山……佛蓮……戰北野……啊!雲痕!」
她歡喜的將木板給雲痕看,道:「看,紅字呢,我對於印象不好的名字都塗了黑顏色,想起來就覺得高興溫暖的便塗了紅顏色,你是紅的。」
雲痕垂下眼,默然看著黑髮飄揚一臉得意的笑的孟扶搖,看爛木板上歪歪扭扭很多紅色黑色的字,看孟扶搖明顯聚焦不對勁的淡紅眼神,看她依舊曠朗舒爽的神情。
她……半失明……並半失憶。
失明!失憶!
是什麼樣殘忍的遭遇,令得實力已可天下前五,早已站在武者巔峰的孟扶搖,被摧殘至於如此,失明逃奔,淪落海上,忘記那些驚風密雨驚艷天下的轟轟烈烈過往,忘記那些相伴她一路走來的生死與共的人們,忘記曾經的那些歡笑和悲苦,忘記那些嵌在含淚眼角的笑,那些落在嘴角笑紋的淚。
他不敢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噩夢般的地獄般的痛苦經歷。
而經過那樣的殘忍摧殘,她竟依舊明亮灑脫如此,他在船上看見她的第一眼,她在用看不清的目光努力看海,接下他的箭她打響脆亮的響指,忘記的事她不曾放棄在腦海中搜索,用那些歪歪扭扭的紅黑字跡,一字字找回屬於自己的散落的人生脈絡。
不拋棄,不放棄,不浪費時辰無用傷悲,不沉湎挫折無力掙扎。
世間有種女子,百折不彎,遇強愈強,迎風而上,勇毅絕倫!
哪怕世界一片血紅,也能活出五彩繽紛!
雲痕只覺得胸間堵了一塊沉沉的淤血,帶著鹹鹹的淚意那般梗在那裡,那堵塞的一塊從他在虎牙船上看見她背影時便洶湧泛起,到得現在越發嚥不下吐不出,以至於他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字眼。
很久以後,他才極輕極輕的,彷彿只想說給這一刻輕柔吹拂的海風聽一般,低低道:
「扶搖,我很歡喜……板上有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