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痕啊,」孟扶搖拉著雲痕進船艙,迫不及待的問,「你一定知道很多事對不對?告訴我都告訴我,不要像那個陳京,什麼都裝不知。」
雲痕怔一怔,他自從看見孟扶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誰,此時才想起剛才眼角似乎掠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抬頭一望,一人的身影正轉過船艙拐角,雖然沒看見臉,但那身形似乎眼熟。
他皺眉思索一下,將那奇怪的感覺先擱在一旁,淡淡道:「我找你很久了,為了找到你,我也做了海寇。」
孟扶搖「啊」的一聲,哈哈笑道:「虎牙的老大?你找到我,很不容易吧?」
雲痕笑了笑,陷於回憶的眼神滄桑——當初孟扶搖出事之夜,半夜紅月罩頂陰風呼號,當時他們都趕過去了,可是剎那間眼前景象變換,已經不在宮中,長孫無極說那是頂級大法神鬼搬運,扶搖有險,那一夜他們心急如焚幾番試圖破法,連傳說中的血誓破月之法都一一冒險試了,最後還是戰北野的極陽之血符合要求,戰北野二話不說,霍然就是一刀,險些把自己動脈砍斷,然而等到好容易衝出陣法,終究遲了一步,扶搖已經不見,只看見雅蘭珠寢宮地下有血,而雅蘭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戰北野立即就離開王宮去找扶搖了,他也準備動身,分路去找幾率更大些,原以為長孫無極必然一起,不想恰逢此時,長孫無極接到無極皇帝駕崩的訊息——扶搖出事當晚,長孫無極已經先接到他父皇病重的訊息,立即調動邊軍以作萬一,並打算告訴扶搖之後回國,不想還沒來得及說便出事了。
一邊是遭逢大難生死不知的扶搖,一邊是突然駕崩生離死別的父皇,兩個一生裡最重要的人同時離開,全天下最艱難的抉擇瞬間面臨。
他記得當時長孫無極神情,那個強大而掌握一切的男子那一刻的神色難以描述,他立於淡白晨曦之下的身影煢煢,連他看著都覺得疼痛而唏噓。
最終長孫無極將元寶和九尾托付給他,指望著這兩只能夠多少發揮點雷達作用,並說如果在內陸找不著,便去海上。
當時長孫無極淡淡道:「我相信她沒死,我相信她是個執念非凡的女子,我相信只要她還活著,也許會忘記我,也許會忘記你,但是決不會忘記爬也要爬到海邊,從扶風遠渡穹蒼。」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淺,卻是那般深切的瞭解,那般無奈而清醒的認知。
離開時長孫無極一直不曾回頭,卻在即將消失於他視野時突然輕輕仰首看向天際,那一刻蒼青天穹之上,北雁和他同一個去處,逆著她所在的方向南飛,於闊大蒼穹畫卷之上起落搖曳點點墨痕,筆筆牽掛纏綿筆筆都是心尖之上鮮血淋漓的疼痛抉擇。
他沒能看見長孫無極凝視長空大雁的眼神,卻亦明白這一刻所有未曾出口的言語未曾宣洩的憂傷。
他們心中都在問著同樣一句話。
扶搖,扶搖,你在哪裡?
你掙脫世間羈絆而展開的雙翼,是不是一路向北,最終飛向從未更改過的方向?
臨別時他忍不住問長孫無極:「你這樣的抉擇,會不會後悔?」
「她說過。」長孫無極默然良久,答:「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不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如果我此時拋國拋親只為追逐個人情愛而去,我就不是配留在她身邊的長孫無極。」
「我不做令她失望的事。」他淡淡笑,風華澹朗、和她一樣不會被人間風雨摧折的笑容。
自此後他帶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留下的那一串人或物,踏上了尋找她的路途,那麼漫長的尋找裡他無數次絕望,想著以孟扶搖之能,就算被暗算又怎麼會這麼久不能通個消息?想到這裡他便激靈靈打個寒戰,有個字噩夢般森涼不敢觸摸,然而轉而想起那男子,風中淡而堅定的說「我相信她不會死,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將她找回。」便繼續咬牙堅持著找下去。
在內陸找尋無果後他只好奔往海邊,挨個打聽有沒有誰見過孟扶搖那樣的人,終於有一日,有個叫小虎的少年,猶猶豫豫找上他,說:「你說的那個人有點像我遇見的一個人……」
他便帶著那孩子出海,可是海域那麼大,到哪裡去找一艘金鯊船?在海上轉了好久,漸漸聽說維京海盜之名,那般的行事風格,恍惚間便是她的手筆,於是他在遇上虎牙海寇時,用和她一樣的手法收服了那批桀驁的海寇,他等著維京海盜上門收服虎牙,偏偏那維京海盜如此懶怠,根本瞧不上他這散兵游勇,他只好自己搜羅信息,在她上門收保護費時橫插一腳。
終於見著她,終於找到她。
大半年的風霜輾轉,去年秋到今年暮春。
不記得走過多少路,問過多少人,踏遍扶風多少山脈,航行過鄂海多少海路,驀然回首維京船上金色的風帆之上,遙遙坐著了那個永遠昂著頭的纖細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凝噎至於無言。
天可憐見,讓他好運氣的最先遇見她。
所有人都在找,雅蘭珠發文全國各地官府;戰北野派出最精悍最熟悉她的大瀚黑風騎;長孫無極的隱衛根本沒有回國,一日找不著她一日不能回,於扶風大地的風雲變幻之間,另一場暗流一直因她無聲湧動。
那許多人那般的艱苦尋找,終在今日塵埃落定,她在滄海橫流之上遺落紅塵,而他和他們,依舊幸福的成為她殘存的直覺。
他輕輕的笑起來。
她問,苦不苦?
苦,是苦。
苦的卻是失去她蹤跡所遭受的焦慮擔憂。
而如今,看著她色澤淡紅卻明銳依舊的眼波,看她身受那些苦痛依舊笑意一如從前,他便覺得,那大半年的苦,再算不了什麼。
她的面前沒有苦難,他也不要成為她的苦難,這一生他無所奢望,只願她永永遠遠這麼明亮昂揚下去,在最艱難的泥濘塵埃裡開出最尊貴光艷的花朵。
他笑,答:「沒有,我一出門就找著了你,運氣真好。」
「那麼我是誰?」
「你是大宛女帝孟扶搖。」雲痕答,「你來扶風,原先是為了尋找可以提升功力的方法,並尋回羅剎島下大風遺物。」
「啊!我想起來了,羅剎島!」孟扶搖眼睛一亮,忽一下跳起來,大喊,「陳京——陳京——給我準備,我要去羅剎島——」
她喊了半天沒人回答,倒是姚迅突然奔進來,問:「主子你要去羅剎島?哎呀呀這個季節不成,天熱了,海底湧流迅急,漩渦多,風暴多,九死一生啊,而且運氣不好的話會遇見蛟,運氣特別不好的會遇見蛟王,那就不是九死一生是嗚呼哀哉……」
「你真囉嗦!」孟扶搖瞇眼看他,「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就是羅剎島人啊。」姚迅睜大眼看著孟扶搖,「啊啊主子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我為什麼要記得?」孟扶搖撇嘴,一回頭看見桌子上那團毛球眼睛亮亮的看著她,大黑眼珠子裡明顯寫著「你記得我你一定記得我」字樣,那眼神忒期盼忒純潔,終於良心發現的道:「啊……元寶嘛……」
元寶大人立即作歡欣鼓舞狀。
「我記得你女朋友叫金剛嘛……」
元寶大人抽搐……
九尾諂媚的奔過來,孟扶搖對這只散發著淡淡狐味放屁卻很香的東西很有些感冒,總覺得不可靠啊不可靠,一伸手撥開之,道:「你是非煙的寵物吧?離我遠點!」
九尾栽倒……
一對遭受挫折的少男從桌子上淒慘的爬起,互相對視一眼,終於第二次達成認識上的一致——抱頭痛哭……
雲痕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和孟扶搖說起長孫無極,從他的心思來說,自然是不願提起,再說扶搖如今反正記憶不甚清楚,說不定提起後反而會讓她傷心失落,只是看著她那坦然神情,突然又覺得在扶搖這樣的人面前玩著自私的小心思是件卑陋的事。
「長孫無極回國繼位了。」半晌他終於道,「無極皇帝駕崩了……所以他沒能來找你。」
「啊?」孟扶搖跳起來,「他爹死了?他爹死了?」
雲痕愕然看她那激動模樣,她提起自己的事輕描淡寫,長孫無極父皇去世她這麼震動做什麼?
孟扶搖接觸到他目光,自己也皺起眉頭,仰首向天,有點想不通的喃喃道:「啊……我也不知道我激動什麼,我就是聽見這個消息,突然覺得有點悲傷,我記憶中,好像那是他很重要的人,他一定很傷心的……」她擺擺手,順了順氣,似乎想將心中突然湧起的怪異感覺壓下去,笑了笑道:「你去歇著吧,我回房繼續想。」
她蹬蹬蹬往回走,忽然感覺到背後雲痕一直盯著她,回頭笑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