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這般安寧靜謐的心境,歷經那翻苦痛磨折顛沛流離之後,這一刻的溫馨平和,珍貴得令人想哭。
孟扶搖睜大眼,抽抽鼻子,心想前面一路風浪聚少離多,後面還是一路風浪相聚無期,何必貪戀這中間一刻的奢侈的溫暖?難道不知此刻越溫暖,此後越蒼涼?
她輕輕歎息,翻個身,道:「我要睡了,你也別在這裡混,帝非天雖然對這些把戲不上心,但難保他發現了不會找事。」
「巫神大人可謂學究天人,唯獨對一件事天生欠缺悟性。」長孫無極的氣息拂在她耳邊,笑意微微,「機關陣法,他從不研究,他覺得自己巫術通神,什麼機關也困不住他,所以他是不會想到,明明他在你隔壁我在他隔壁,我竟然能從下面一層艙房轉到你這裡來。」
「那我們什麼時候甩脫那傢伙?」孟扶搖突然問。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甩不脫的,他在我們身邊布了巫法,離開他立即就會被他發現,而且也不用甩脫他,甩脫他誰給你治雲痕?」
「你就這麼放心我?」孟扶搖轉頭,目光灼灼的看他。
長孫無極笑吟吟捏她鼻子,道:「天下人我沒有放心的,除了孟扶搖。」
孟扶搖要讓,長孫無極不放,兩人之前對話一直是傳音,黑暗中毫無聲息,此刻卻漸漸起了低低的喘息,翻騰了幾圈,不知怎的孟扶搖就被長孫無極半壓在下面,孟扶搖要推開,那人斜斜伏在她身上,伸手慢慢撫摸她眼簾,低低的,歎息一般的道:「扶搖……扶搖……」
孟扶搖被他這麼九曲迴腸萬般繾綣的一叫,心也軟了身子也軟了,感覺他手指溫軟,拂在眼簾上像一個春風化雨自在飛花的夢,那絲絲細雨,濕而溫潤,黑暗裡開出晶瑩的花。
隨即又覺得香氣益濃,眼上觸感更柔軟幾分——長孫無極輕輕湊上來,吻她的眼,道:「當初……痛麼?」
孟扶搖無聲搖搖頭,這一搖便似搖出了點眼眶中晶瑩的液體,她要掩飾,長孫無極卻立即吻了去,歎息道:「總是我不好……」
孟扶搖實在怕他的溫柔,她寧可面對風刀霜劍嚴詞厲叱,也怕這樣繞指粘纏蕩漾綿延,像是無聲的絲繭,一點點牽絆住她前行的腳步,絆住她血水裡泡過剛火裡練過的心,那從炭火中剛剛取出,鮮紅灼熱的心,遇上這樣的溫涼如水的包圍,剎那間便「哧」一聲,裂了……
耳邊那人低低道:「你也不好……答應我的事又毀諾……」
孟扶搖裝傻:「啊?什麼?啊,忘記告訴你,我失憶了哈。」
「忘了我嗎?」長孫無極抱著她,「我倒希望我忘了你,渾渾噩噩過一生,勝於時時被你拋下,受這相思遙迢之苦。」
孟扶搖默然不語,心說世人因知道而喜,因得到而喜,卻不知得失相偕而行,到頭來都是苦。
哪怕是一場盛世之歡,也難保宴散之後的淒涼。
身側人手指微涼,體溫卻溫暖,像是極北之地遭遇第一場雪,初遇時是冷的,然而在指間搓揉了,卻換了灼灼的熱,直浸入心底。
他是她人生裡一場初雪,一色晶瑩引人追索,然而卻是,萬里蒼茫,不見盡頭。
從未追過女人的巫神大人第一次鎩羽而歸,原本漫不經心的反而被逗上了心勁,在接下來幾天的航程裡,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第二次他換個姿勢,不再把銷魂的鼻孔對準孟扶搖,浪漫的邀請孟扶搖看星星,孟扶搖也就看了,一邊聽巫神大人背誦所有和星星有關的詩詞——不得不說這廝果真十分博學,愣是將星星詩詞背了一夜,連一些無名詩人詠星星的詞也搜羅出來,最後實在沒有了,自己吟,那吟的水準居然還差不離,令得對詩詞不算精通的孟扶搖也不由多看他一眼,這一眼立即看出了巫神大人的興奮,連忙問:「你有什麼看法?」
孟扶搖深沉的道:「如果幸福是浮雲,如果痛苦似星辰……」
巫神大人很有興趣的瞅著她。
「現在在你身邊……」
巫神大人坐近了點。
「我的生活真是萬里無雲,漫天繁星……」
半晌船頭爆發出一聲咆哮。
「九尾!你媽懷你的時候你爹是不是出遠門,然後你爺爺敲開了你媽的門?!」
可憐的路過的無辜的被罵了祖宗八代的九尾,抱頭淚奔……
第三次巫神黑著臉,將孟扶搖拎出來,臉對臉鼻子撞鼻子的問:「你到底不喜歡爺哪一點?說出來,爺考慮改。」
孟扶搖深情的看著他,喊:「爺爺……」
第四次巫神擋在孟扶搖艙門前,不說話,不讓路,以絕對的威壓,俯視著孟扶搖。
孟扶搖歎氣,誠懇的問:「你到底看中我哪一點?」
巫神大人眼睛一亮,覺得既然已經開始溝通,那麼有門,立即答:「美貌啊身材啊大胸啊……」
「我改還不成嗎?」
在不間斷的攻防對壘戰中,船靠岸了。
至此,真正進入了穹蒼地界。
這幾日孟扶搖白天抗拒巫神大人,晚上卻在和長孫無極「鬼混」,臨近靠岸長孫無極眉宇間憂色漸生,孟扶搖看著他神色,雖然一句不問,心底卻也生出不安,神秘的穹蒼,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能令得從無畏懼的長孫無極,也憂心忡忡?
她事先問過長孫無極穹蒼的建制國體,長孫無極答得很簡單,這是神權國家,沒有皇族,最高統治者是長青神殿的殿主,長青神殿之下,還有各州的分殿,分殿之下是各城的神壇,神壇之下是分壇,其下的政事機構倒也和各國相似,只是政權神權統一罷了,殿中派出的使者統稱「殿使」,在全境地位極高,而長青神殿各級分屬的分支中的人員,是享有全國百姓極高尊崇的人,雖然穹蒼全民都是神殿信徒,但是真正有資格成為神殿一員的,必須是才能傑出的人士,並經過神殿的嚴格的考校,因此這些人在地方上,也極有威權。
長孫無極的船,慢慢的進港,絕域海谷之後,進入穹蒼的鄂海在逐漸收縮,到了臨近最近一個港口時,已經是窄窄的一條河,與此同時另外一艘看來十分氣派的船也在靠岸,兩條船都大,頓時將河道擠了個滿滿當當,船進港口時孟扶搖在打坐,長孫無極也在艙中易容,船頭上是巫神大爺,本來這船慢上一步,應該讓對方先行,偏偏帝非天大爺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讓,手一揮,命令水手:「看什麼看?走!」
這一走,對方還沒完全進港,被這一擠頓時船身一歪,對方水手也厲害,急忙穩住了舵,轟一聲轉過來,嚓的一下撞上了長孫無極的船,兩船角力般抵在窄窄的河道裡,頓時都再移動不得。
一片驚叫聲裡,帝非天望天冷笑,對方船上突然走出一隊白衣人來,長袍飄飄面容冷肅,往船頭一站,姿態神情都冷若冰雕,四面溫度瞬時都似降了幾度。
當先一人手一揚便呼啦啦展開一面銀絲旗幟,旗幟上雪山連綿,山巔雲端之上,隱約殿宇連綿,華閣樓台,如九霄天庭,凌然下瞰。
岸上人本來都在看熱鬧,這一下齊聲驚呼,唰一聲都跪下了。
與此同時那持旗人冷然望向隔鄰的船,一字字道:
「殿使代天出巡,對面船上何人竟敢大膽沖犯?速速出來,跪迎殿使!」
他聲音不高,內力卻極雄厚,冰片般割裂空氣,遠遠傳開去。
「如若違抗,代天滅之!」
「速速跪迎!」
「代天滅之!」
船上人喝得氣勢凌雲,船中人聽得囧囧有神。
孟扶搖咕噥:「不要吧,哪個傻鳥惹事?我這回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求人的,可不想還沒踏上穹蒼,就先得罪人……」
她淡定的念叨著:「我要低調,低調低調低調……」低調的捋袖子,低調的佩武器,低調的飄出船艙,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悲慘的看見——
帝非天大爺偏頭睨著那一隊姿態昂揚的白衣人,抗議:「真吵……」
隨即他抬了抬衣袖。
然後……隔壁那艘船,突然被推倒了……
是的,推倒。
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兜底抄起那艘三十丈左右的大船,覆手,一蓋。
推倒也便推倒吧,那麼個龐然大物,轟隆一下事兒也就完了,然而那船居然是慢慢推倒的,就像一個極擅床第之事的風流老手,帳中燈下,金鉤琳琅之中,溫柔推倒自己看中的花姑娘。
表情是勾魂的,姿態是優雅的,動作是情調的,船中人是倒霉的。
大船一傾,那些飛揚的旗幟冰雕的站姿還沒反應過來,頓時維持不住,哧哧的向後滑,尊貴氣勢不用談了,屁股對屁股撞成一堆,還算這些人武功不錯,立即齊齊躍起,碧海長空之下白影蹁躚沖天而起,個個身姿輕盈漂移如雲,看起來頗有幾分仙氣,岸上人群頓時都膜拜的深深伏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