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我要離開很久很久,從此後……相聚無期。
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孟扶搖壓抑下浮起的淚光,想將他們的臉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將他們的臉銘記,牢牢深刻在記憶裡,如果此去是死,他們的容顏會溫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麼她將在日後的歲月中慢慢回想。
記住這些伴她近三年風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見證她五洲大陸穿越史的知心人們,記住三年來五洲驚艷之旅,記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記住那些感動、震撼、關切和溫暖。
然後,永別。
三人平靜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搖將要丟下他們遠行。
孟扶搖蹲在姚迅面前,將一枚鏤刻「扶搖」印記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屬於孟扶搖名下產業的印章,這產業是姚迅替她掙的,可惜孟扶搖一心向前,到現在也沒巡視過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將姚迅的被門擠扁的瘦長的臉扯了扯,孟扶搖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這傢伙挨了自己一頓暴打,後來這溜滑如魚的傢伙兩次逃離自己,卻最終還是回到自己身邊。
「你跟我最早,幫我賺的錢最多,可惜以後我花不著了……都留給你,財迷,喜歡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屬下,我給你我的財產。
隨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鐵成面前,看著那少年憨厚樸實的眉眼。
「當年你為我城門一跪,男兒膝下值千金,我能還你什麼呢……」她偏頭想了想,將懷中當初雷動給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這個有什麼用,或者只是雷老頭子的私人收藏?無論如何,戰北野看見這東西,就應該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將來給你吧。」
拍拍鐵成的肩,孟扶搖仰頭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輸了的傢伙「我要娶你!」一語驚人,到頭來做了她的護衛,她一直比他強大,用不著他多少力氣,然而他便那麼死心眼記得,他是她的護衛。
我最忠誠的護衛,我給你我的土地。
最後挪到雲痕身前,孟扶搖突然沉默下來。
這不是她的屬下,這是愛她的人。
是默默愛她,卻從未說出口,也從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陸征程中最先遇見的少年。
玄元山比劍一戰,太淵皇宮驚心一夜,天煞真武裡他讓出機會以求她的安全,以至於被逐家門飄零江湖,在她失蹤時走遍扶風全境苦苦尋找,找到她時只安心一笑,將那些風霜無聲抹去。
其他的人,在幫助過她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得過她的補償,唯有雲痕,救過她數次的恩人,她從未有回報。
「對不起……」孟扶搖輕輕道,「我曾想著,要幫你拿回你的身份和榮譽,要幫你揍死那倆老不死,可是我卻自私的只顧著去幹自己的事兒……而那些地位金錢,都不是你要的……雲痕,孟扶搖這輩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寫下了「破九霄」內功心法,塞在雲痕手中。
「死道士沒教你這個,師姐教你,管他媽的絕頂秘技不得外洩。只是破九霄學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決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歎道:「可惜再見不著戰北野和宗越……也罷,見了反而麻煩,就這樣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見肩頭上打盹的金剛,孟扶搖猶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帶它走吧,萬一在四大境中遇險,怎麼保護好巫神這一角魂?
猶豫很久,只好學長孫無極,將這廝的嘴給捆上,塞在雲痕懷裡,又將松柏枝葉在三人身上小心蓋好。
隨即孟扶搖再不回頭,大步離去。
長空飛雪,冰風呼嘯,沉睡的人做著生死與共的夢,離去的人卻選擇孤獨前行。
一行腳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間被新雪覆蓋。
黑暗深處,風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搖離去的相反方向,卻突有幾道身影,飛快掠來。
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搖居高臨下的遠眺,心想著這夜色中,如何能發現「青黑色」的煙氣?
她的視力最近已經漸漸恢復,只是看顏色還有些不準確,大抵以後要成個紅綠色盲,這樣的眼神,去辨別青黑色煙氣,著實有點難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兩座山峰之間,突然冒出一縷煙氣,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顏色很深很顯眼。
孟扶搖一陣歡喜,立即奔了過去,奔到近前才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山谷。
山谷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不像有什麼大陣的樣子,但是孟扶搖牢牢記得長孫無極囑咐,絕不敢對四大境掉以輕心。
她極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聲,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腳下有異,似乎雪層之下,有些坑坑窪窪。
她用腳揮開最上面一層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發現凌亂的痕跡,看起來是很多人的腳印。
她皺眉——剛才這山谷中有人?
一路揮開積雪,漸漸看見了更多的東西:武器擦過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飾、還有……血跡。
血跡猶新,在雪層之上艷紅若珊瑚珠,那點點鮮紅撞入孟扶搖眼簾,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慟,隨即眼中一涼,臉上一冷。
她詫異的摸摸臉,竟然摸著了兩行清淚。
兩行淚,在她絲毫不知覺的時刻無聲無息流下,瞬間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風之中凝結成冰。
孟扶搖怔在那裡。
無緣無故,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為什麼會突然因為看見一灘鮮血而流淚?
血……這輩子已經不知道見過多少次,自己的、別人的、比這一灘血更驚人更淒慘的東西她都見過,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會因為這灘血而流淚?
她怔怔摸著臉上的冰珠,心卻砰砰的跳起來。
心意所繫……心意所繫……
眼前白光一閃,元寶大人突然從她袖子裡竄了出來。
它竄到那攤血之前,撲入帶血的雪地之中,將頭死死的拱著,不住尖聲哀喚。
孟扶搖站在那裡,忽然便覺得手腳冰涼,那般的徹入骨髓的冷,從經脈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結。
她抬手,動作緩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銹住,甚至聽得見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麼,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淺淺笑著離開她的背影,將他從她剛才一霎間感知到的噩夢之中抓回來。
她的手,觸著冰冷的虛無,那些飛雪落在指尖,涼入心底,她茫然的站著,恍惚間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聽見高山之上狂風怒吼,聽見帶著冰渣子的雪,扑打在深切的傷口之上的聲音。
她突然撲了過去。
撲在那灘血跡上。
她將臉貼在那灘血跡之上,在那個位置之上隱約感覺到一個人形,彷彿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樣的姿勢趴伏於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誰?那是誰?
埋在臉下的帶血的雪,有一點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香氣不同於世間任何芬芳,卻更高貴清涼,像是落滿深雪的天宮之蓮,那香氣於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鏤刻於靈魂,以至於哪怕只剩極其輕微的一縷香,也如洪鐘大呂般,霍然撞響了她的全部意識。
轟——
剎那間心和靈魂,都似已經碎去。
碎如此刻長青神山萬千飛雪,在天地間混沌浮游,落在哪裡便徹骨的涼了哪裡,落在哪裡便永遠的碎在了哪裡,溫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將臉緊緊貼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顧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輾轉,那些雪上鮮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漸漸混成一片粉紅色的雪片,再一點點的粘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發間,那些粉紅的雪無法在她冰冷的肌膚之上融化,再被無聲無息奔流的眼淚凝固。
到得最後,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輾轉磨薄,滿地裡騰開粉色雪霧,一些是原來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額頭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粘滿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來的雪坑裡,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活埋。
最後她趴在長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無聲的抱著頭,將自己縮成一團,她縮得那般緊,似乎想將自己就此縮在泥土之下,永恆睡去,永遠不要面對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側突有白影一閃,小小的一團竄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個方向。
孟扶搖立即抬起頭,緊盯著元寶大人竄去的方向。
元寶大人竄出數丈,速度比以往快了無數倍,流光一般連孟扶搖都看不清楚軌跡,她正要跟著追去,已經掠出數丈的元寶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個急剎,生生落了下來,隨即僵在雪地裡,不動了。
它仰頭,拚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頭,望向長青神殿的最高處,烏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裡,映出它所看見的一切,映出它的驚怖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