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彼此。」緊那羅王微笑,緩緩從懷中抽出一條銀光閃爍的長鞭。
四長老眉頭一挑,詫道:「化神鞭?」他眉頭跳了跳,回身看長孫無極,愕然道:「緊那羅王要對這叛徒用刑,理所應當,只是這化神鞭非同小可,萬一……」
化神之鞭,練化元神,摧筋斷骨,苦不可當,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計其數,四長老皺了皺眉,心想緊那羅王恨聖主入骨,竟然動用這鞭,平日裡倒也罷了,如今這叛徒重傷之身,又釘在九天之巔受神吼風刑,哪裡還經得起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長孫無極性命,只覺得殿主既然還沒下令處死叛徒,這麼快便折騰死對方,未必對己方有利。
「長老放心。」緊那羅王輕執長鞭,唇角獰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將長鞭在手中輕撫,緊那羅王偏偏頭,斜睨四長老,一言不發。
接收到緊那羅王目光,四長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還要同時發洩一下對政敵的多年憎恨,也許還有些手段什麼的要施展,這些都不方便當著他人的面進行,趕緊退後一步,笑道:「殿中還有事務,本座先行一步。」
「長老請。」緊那羅王手一引。
四長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時,隱約聽見破空的鞭風,比那神吼之風更猛更烈,「啪」的一聲驚得他也顫了顫,喃喃道:「這麼大的力道,不會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隨即又浮現一絲冷笑,半回身看著雲霧繚繞之上的山巔,神色快意:「死了也好,從此後,便是我天行一脈的天下!」
夜色深濃,整個長青神山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巔,因為高過雲端,山巔之尖被永久的濕潤冰涼的雲霧所籠罩,不見天色。
雲霧之上,狂風怒號,以兇猛如刀劈的勁道,穿過冰層凝結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卻十分安靜,沒有呼號沒有申吟沒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層反射著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駐紮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層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面面相覷,他們都聽說過神吼之地的恐怖,也聽說了百年前夜叉大王淒慘的死亡,原以為會被呼號之聲吵得整夜睡不著覺,不想居然安靜如此。
驚訝之後,便是佩服,聖主不愧為聖主,淪落至此也未曾折節,重傷之身釘於九天之巔,竟然生生抗了下來,而他們,個個神完氣足,時時運功御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經禁受不住這半山的寒氣,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讓已經武功被制無法運功的殿下堅持下來的?
山下有腳步聲傳來,來換班的弟子們到了,守衛的這一批頓時一喜,紛紛迎了出來,一個個跺腳呵氣,埋怨道:「怎麼現在才來,凍死了凍死了……」
「不是準時麼。」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們還提前了一刻鐘呢。」
兩批人互相鬥嘴,只顧著交班,都沒注意到崖壁一側,一道黑影無聲無息飄了上去。
那蒙面黑影輕功超絕,和這半山雲霧一般飄過那群弟子身側,直掠崖巔,身子一閃已經鑽入冰洞。
地面溜滑滿是鏡面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盪,明明武功高絕,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長孫無極腳下。
這人也不起身,就勢一抱,連著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長孫無極的腰,也不說話,半晌,似有細細的水流滴落下來,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面之上,叮叮有聲。
「別……哭。」長孫無極閉著眼睛,沒有看來者是誰,輕輕道,「小心……被聽見……」
那人立即靜了靜,隨即起身,繞到長孫無極身後,伸手去拔那連住長釘的鎖鏈。
這人手勢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鏈條一手抓住鎖頭,生怕胡亂扯動傷著長孫無極,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鎖頭絲毫不動,長孫無極卻悶哼一聲。
那人立即不敢再動,黑暗中眼光一黯,長孫無極輕輕道:「別……拔不了的……」
頹然放下手,手指在長孫無極比冰還冷的身上掠過,那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從懷中摸出一顆丹藥,餵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塊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開長孫無極衣襟,貼在他心口上。
然後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為長孫無極多擋一陣風,然而又想起背後也是有風的,又轉到背後,轉來轉去,十分無措。
長孫無極睜開眼,疲倦的對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難為……你了,其實……不用管……我。」
那人卻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別……」
「只求你……只求你……」長孫無極閉上眼,喃喃道,「她那邊……」
那人默然鬆開手,轉過身去。
長孫無極也不說話,黑暗中無人哭泣無人申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靜,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沉默之中那連骨骼都將迸裂的拚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靜之中隱隱作響,激起震撼的回聲,撞在冰洞壁上,連這怒吼的風,高矗的山都在顫抖。
那人終於熬不得這無聲的巨大撞擊,身子顫了顫,手指緊緊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沒入冰層,綻開一點微微的血色。
半晌掙扎而艱難的道:「我盡量……」
長孫無極慢慢吐出一口長氣,一笑欣然,他臉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綻開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華艷光芒流轉,卻又令人覺得美在頃刻稍縱即逝。
那人看著那樣的笑容,慢慢的,轉過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長孫無極慢慢抬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霧,注視著那個心之所繫的方向。
她到了那裡了嗎?她進入四大境了嗎?她一切順利嗎?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許是苦,然而依舊覺得,和她在一起的幸運,抵得過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綻開,微微滿足,自覺一生裡金尊玉貴,富有一國,然而最快樂的時刻,還是她每次認真注視他的時刻,那樣清亮的眼神裡滿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貧瘠和蒼白從此充盈。
「何苦……受這般苦……」那人依舊失神的喃喃,「你還要為她,付出多少?便是這大好河山不值一顧,難道連你這條命,你也不珍惜嗎?」
長孫無極沉默著,良久,淺淺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獄嗎?」
蒙面人愕然轉身。
「那麼,我去。」
風雪止,寒氣收,山谷失,死門開。
剎那間天翻地覆,景物全變。
孟扶搖身子尚在半空已經知道不好,一步錯步步錯,哪怕她的實力原先可以順利闖關,一旦誤入死門,那就是形勢逆轉,死路一條。
身子還在不住下墜,明明剛才就是在山谷,附近沒有懸崖絕壁,但是剎那間她身下就出現了無限的深,而頭頂風聲呼呼星辰旋轉,世界瞬間攪成了漿糊。
孟扶搖知道,不採用人力的神巫陣法,大多都以幻境為主,而頂級大陣和普通陣法的區別就在於,普通大陣的幻象來自於心,人力可破,一旦衝破便不存在,頂級大陣的幻境卻虛虛實實,你以為那是假,多半那是真,比如這萬丈懸崖,如果認為剛才自己是在山谷四周沒有懸崖便任其掉落,那也就真的掉落,啪一聲,摔裂。
到得此時,慌亂也無用,何況孟扶搖從來不認為憑自己,掉崖就會掉死,她半空中一吸氣,全身真氣流轉,身子一輕,下墜速度立時一緩,一片羽毛似的飄蕩起來。
隨即她一個翻身,已經攀向了身側的崖壁。
手指已經夠著崖壁,崖壁上突然「嚓」的一聲,彈出無數閃亮的鋒刃——剎那間那崖壁已經不是岩石,化成刀山!
孟扶搖急忙縮手,飛彈出的刀刃已經削落她一片指甲,而這一攀一縮之間,身子又落了數丈。
孟扶搖急拔「弒天」,黑芒一亮間叮叮噹噹鋒刃全部被削平,她五指一張,指尖灌注真力比金玉更堅實,唰的抓住那些去掉鋒刃的刀尖,用力一扭扭成一團,一把抓住。
下墜的勢子霍然而止,孟扶搖吊在半山之中,剛剛舒一口氣準備攀援而上,忽覺腳下一緊。
她低頭一看,心中一驚。
不知何時,身子離崖底已經不遠,崖下是濁黑粘膩,冒著腥氣閃著紅光的泥漿般的河流,河流之中汩汩的冒著泡,翻翻滾滾彷彿煮開的瀝青,那些粘膩的漿汁之中,伸出無數滿是污黑泥水的手臂,在飄搖的灰色霧氣中不住掙扎、伸出、招展、攀援,其中一隻靠她最近的手臂,正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踝,手臂之上不住滾落粘滿黑色淤泥的鮮血,在沉厚的黑色河流之中,滑落無聲,而鮮血淤泥之下,隱約看見寸寸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