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咬牙,一腳抖開那手臂,更多的手臂卻伸了過來,擠擠簇簇如一群蚯蚓般簇擁在她腳下,詭異得越伸越長,河流裡,除了汩汩的泥泡炸破之聲,漸漸更多了一些異聲,申吟……呼號……慘嘶……嚎叫……一聲聲摧魂裂肺,宛如從地獄之中,受盡苦難的幽魂們隔著陰陽兩界發出的求救之聲。
森森千仞的鐵青高崖,滔滔翻滾的黑色深潭,詭異揮舞招展的不似人形的無數白骨手臂,灰色濃厚腥臭的霧氣,幽深迴旋蕩響的鬼哭之音。
地獄之境。
九幽。
那群手臂拚命擠過來,孟扶搖看得頭皮發炸,趕緊蹬蹬蹬向上爬,那崖卻似乎永無盡頭,爬了很久,頭頂還是那麼高,身下還是那麼近,那些手臂越伸越長,已經不是手臂,倒像小時候扯出來的長長的香口膠糖。
孟扶搖心中一陣鬱悶,心想這個怎麼破?難道要我一個猛子扎到淤泥裡去打一架?先不說扎進去會不會被那數也數不清的手臂一氣呵成的勒死,單是看這河流的顏色就不正常,落下去,自己先會變成白骨吧?
不下去,自己永遠在這沒有盡頭的崖壁之上攀援,直至活活累死?
腳踝之上又是一緊,已經有手臂攀了上來,孟扶搖還沒來得及踢開,更多的手臂沿著那條手臂,籐蔓般唰唰爬過來,攀上了她的腳她的腿攀向她的腰,所經之處,渾身麻癢骨節酥軟,孟扶搖手中「弒天」唰唰連聲試圖斬斷那些東西,然而那手臂附上她的身立即軟化變薄,化成黑色的一條條軟泥狀印跡,浸潤向她的肌膚,她的刀劃過去,只能傷著自己的身體而已。
孟扶搖心中一冷,心知落入死門果然就是一個死字,根本沒有破陣的契機,自己心神混亂之下竟然犯了這麼大一個錯誤,堂堂足可躋身十強前五的實力,竟然連一關都過不了!
懷中突然白影一閃,元寶大人爬了出來,它剛剛哭完一場,淚痕未乾,精神懨懨的探出頭,口一張,對著身下的手臂們便是一陣尖嘶。
那尖嘶依舊只見其形不見其聲,那些手臂卻彷彿都被突然截斷一般,唰的一聲齊齊縮了回去。
還有一些沒縮回去的,元寶大人跳下孟扶搖懷中,輕輕落上黑色河流,它在那河上閒庭信步,不染淤泥也不沉落,一路踱過去,看見誰的手還在外面便踢踢,一路將那些東西都踢了下去。
河面很快恢復了平靜,泥泡雖然依舊炸個不休,手臂卻都沒了,那隱隱約約的呼號似乎也已經淡去,風中的腥氣也淡了些,雖然幽深可怖依舊,但是已經看起來不是那麼摧魂裂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著,心想好吃懶睡無甚作用的元寶大人,到了穹蒼簡直是龍精虎猛神勇非凡,以前還懷疑過天機神鼠是不是就是個好聽的稱號,如今看來是冤枉人家了。
這樣一想又不禁心中一痛,無極將元寶留給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他的罪?
想到長孫無極她便身子一顫,頭痛剎那又來,手中下意識一軟險些掉下去,趕緊「啪」的甩了自己一耳光,她下手極重毫不留情,面上頓時浮出五個極重的手指印。
隨即她喃喃道:「從現在開始……不許想你,直到我見到你!」
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誤入死門,無論是遭遇地獄,無論碰見怎樣的磨折和艱難,絕不放棄絕不洩氣絕不後退。
我要見到你!
孟扶搖一仰頭,飛身而起,忽聽身下元寶吱吱一叫。
孟扶搖回首,便看見剛才還在閒庭信步的元寶大人不知何時身子一傾,一隻腳爪已經落入淤泥之中,而淤泥之下,剛才的汩汩流動已經消失,卻有大片大片的淤泥在震動,慢慢鼓起,那些鼓起都是圓形,看起來似乎是無數的頭顱漸漸浮出。
這一下驚變突然,剛才孟扶搖還看見那些怪異的手臂在元寶大人腳下不堪一擊自動退避,如今一霎間似乎又冒出了連元寶也制不住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孟扶搖伸手要去撈元寶大人,霍然山壁上刀刃齊齊一縮,再次彈開時已經變換了陣型,寒芒閃動疾若飛電,剎那之間四面流光飛舞劍氣縱橫,就像數十位頂尖劍手突然包圍而上,橫掠縱射,罩下密密劍網!
孟扶搖半個身子懸空拔刀迎上,擋住那些劍氣以免元寶大人被誤傷,一時也顧不得去撈它。
這是怎麼回事?元寶大人還在愕然看著自己被弄髒的腳爪,也是一腦袋的百思不得其解,它是穹蒼萬獸之王,是代代沐浴神光而生的長青神獸,長青神山範圍內的大多數惡獸和幻境在它腳下都不攻自破,如今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便是這一陷間,它隱約間感覺到了一絲神力流動,這是熟悉的、來自第一代創腳祖師身側神寵祖先留下的感知,是歷代殿主才有的大神通,即使是它的主子,至今也因為不肯接殿主位,而不能擁有。
元寶大人知道,長青神殿的神術是不可學的,只有在接殿主位時行醍醐灌頂儀式,上任殿主將一身神術灌注於下代殿主才成,而醍醐灌頂之時,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心中的所有意識都會被對方窺知,這才是主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接位的原因——他不能讓孟扶搖被殿主發現。
也只有它知道,主子抗拒殿主的命令有多艱難,一生裡無人違抗至高無上的殿主,屢屢在主子這裡碰壁,早已忍無可忍,若不是主子身份特殊,只怕早已……
這點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而過,剎那間元寶心中已經明白,難怪連這些手臂都似乎比以前難纏了許多,以前哪怕它在這裡睡覺,那些妖臂都不會敢探出來的,原來這回的四大境已經不是摩呼羅迦部所掌,而是長青殿主親自設置,灌注了神術的四境,已經不是它能所向披靡——神術是始祖傳下的神術,它所繼承的神力卻只來自始祖的寵,本來就不在一個級別上,哪有寵獸超過主人的?
元寶大人悲哀的濕了黑眼珠,悲哀的想著主子交給的這個任務真是艱難,然而無論如何,天機神鼠永遠忠於主人,它不能,也必須要做。
抬頭看看在劍網中苦戰的孟扶搖,那些劍氣如此密集,稍稍一個分神便會被傷,這個時候底下絕對不能再生亂!
抬腳一拔,將淤泥甩去,元寶大人頭一昂,又是一聲尖嘶。
剎那間黑色帶血的泥漿湧動,剛才被它踢下去的手臂再次霍然伸出,齊刷刷矗立在深潭之中。
灰色霧氣裡直直伸著詭異的鬼臂之林,卻不復先前的纏繞柔軟,僵立不動,等待長青神獸的召喚。
元寶大人爪子一揮。
手臂齊齊翻轉,啪的按了下去,按向那些慢慢掙動即將破泥而出的頭頂。
那些手臂不具有反轉功能,給神獸命令指示強自逆轉,卡嚓之聲連響,剎那間齊齊斷裂,斷裂了的手臂依舊絲毫不差的重重捺了下去,灰霧之中砰砰之聲連響,那些頭顱被突如其來的一按,往下沉了一沉。
元寶大人立在滾動的淤泥之上,盯著那些手臂,全身的毛瞬間濕透,卻毫不停留又是一聲尖嘶。
手臂軋軋連響,剎那間使力過度碎成無數段,卻不折不扣執行命令,反潛入淤泥之下,試圖盤上那些頭顱,將之生生絞斷!
頭顱怎甘於被絞?震動突然加快劇烈,黑色的閃著紅色幽光的淤泥之下突然鼓出更多泥泡,泥面起伏不休,絞成一個個翻滾沸騰的漩渦,隱約還能聽見泥下傳來格格聲響,像是底下正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
底下也確實是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一場力量懸殊卻不肯放棄拚死較量的戰鬥,一場來自主人和寵互相遺留下來的神術之戰,勝負早已毫無疑問,甚至當事者自己也明白,然而只因為忠誠的承諾,便不肯放棄,用盡所有想要扭轉局勢,為那女子換得一絲生機。
我答應過你,保護她。
元寶大人鼓著肚皮仰著頭,一聲尖嘶綿綿不絕,竟然叫了半刻鐘之久也沒有停息,它知道只要自己一停,那些已經絞在頭顱脖子上的手臂就會立即停下,那麼,就會前功盡棄。
加把力……再加把力……
毛已經濕透,肚皮鼓到不能再鼓,顯出肚皮上紅色的血脈脈絡,薄得輕輕一碰便似要炸破,嗓子也已經叫破,叫出殷殷的血,口中滿是血液,甜的,自己最喜歡的甜味,原來自己的血也是這個味道。
妖臂在慢慢收緊,頭顱在不住擺動,每次擺動手臂都碎成千片,然而手臂勝在數量巨大,碎一個來一堆,糾纏到底不死不休,淤泥之下黑暗之中,束縛和掙脫,纏繞和破開……無休無止……爭鬥無聲而激烈,在神獸的音波之中來回搖擺。
加把力……再加把力……
那口綿長的氣,早已到了頂峰,早已該降調或斷開,元寶大人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能將一口氣提得那麼長,它覺得那口氣隨時會被刀砍一般霍然截止,連同生命,一起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