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風捲動,輕輕仰首看著她自雲端卷下,捲過這慢慢征途風煙萬里,帶著火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捲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變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悅……感慨……慶幸……哀傷……塵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階之上,不滅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
對著掣劍而來的孟扶搖,空門大張,展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扶搖。」
「嚓。」
無可控制的前衝之勢,劍光剎那及體。
孟扶搖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著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複雜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間風華無限,看他雍容璀璨,從來只深深凝注於她身的綿邈眼神。
而他身側,淡淡阿修羅蓮異香飄散,如流雲變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巔的長青神殿,反射華光閃耀的孤城玉階,玉階之上,那一對相愛的男女,終於在衝破重重藩籬,跨越無數生死後,相遇,對視。
風靜,落花悠悠。
孟扶搖手一鬆。
身子一軟。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來。
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像一隻高飛的鳥,帶血自長空劃過,奔向宿命裡的回歸,在最疼痛最驚艷的那剎,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懷中。
塵埃,落定。
長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術為承繼,不管是怎樣得到殿主大位的,擁有神術者,便是穹蒼之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術光芒和曼陀羅葉的威脅之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場大戰因為殿主之位的詭異相替而瞬間消弭,八部罷手,長老停戰,迦樓羅王暫時軟禁,看在太妍面上,長孫無極絕不會再對他下手,關上一段日子再說。
帝非天為此十分不滿——他沒有對手了。
他要求把迦樓羅王放出來和他決戰,長孫無極淡淡道:「人家新喪愛女,心神浮動,巫神大人確定要去乘人之危?」
驕傲的帝非天立即放棄,卻瞪著他半晌,道:「爺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爺還要上山來,教訓你。」
長孫無極微笑:「隨時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搖,從他看見她在大殿中出現開始,他就沒興趣壓倒她了,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爺不要!
長孫無極對於帝大人的驕傲十分滿意,客氣的親自將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這事中出了好大力,沒有他一路衝上長青神殿,牽扯了長青殿主和迦樓羅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計劃和孟扶搖的闖關都有可能難度更大,大殿一戰,高手雲集,他要全力對付殿主,沒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龍部殿軍最後會按他事先囑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搖周全。
長青殿主太過強大,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他神識籠罩整個長青神殿,他無法得到一絲助力,只能孤軍奮戰,哪怕他從多年前就為扶搖做了準備,依舊很難保證一切順利,這其中有太多變數,需要依靠太多機遇,失之毫釐,而全盤皆輸。
他曾想過,真要輸了,也沒什麼好怨尤的,但如果連博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費了這一生。
好在,沒有人想得到,他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偽造了一個敵人。
沒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搖,懷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個妖女開始,他便請太妍,做了自己的敵人。
這才是留在最後的翻盤之手,苦心籌謀,十年一日,只為在將來,她對上神殿之時,攫住那一點生機。
如今好歹……是闖過來了。
只是可惜了太妍。
太妍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將殿主之位補償給她。
然而最後她的選擇,讓他一生都欠了她。
長孫無極輕輕摩挲著那玉牌,仰首望向雲天之外,隱約間聽見她道:「師兄,遇見你,雖有幸,亦福薄。」
太妍。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下輩子,做你自己。
長風撲進胸臆,他體內三十七葉曼陀羅浮沉旋轉,那是那個女子留給他的永恆印記,這一生永難揮去。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他吁出一口長氣。
後心突然一暖,有人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
一雙溫暖光滑的手靠過來,滑進了他的掌心。
他沒回頭,含笑將那手握住,在掌心細細摩挲,感覺身後女子身軀微顫,靠在他後背的臉,隔著衣服也能覺著冰涼。
「他們……走了?」
是問句,卻也是肯定的語氣。
孟扶搖點點頭,臉貼著他的背,似乎努力的想多汲取一些溫暖,以抵擋內心深處愧疚的悲涼。
就在剛才,她送走了戰北野他們。
大瀚皇帝自長孫無極出現後,始終一言未發,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卻是平靜的。
她掠下玉階準備刺殺長青殿主時,用的是他的劍,臨別時她將長劍遞還,他凝望著那劍,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劍,向來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將一生尊榮地位相送。
然而對她,三次遞劍,三次交回。
她永遠是他這一生的例外,也永遠是他這一生不可即的天涯。
一心所繫,一路追逐,宣告著她是自己的,卻一路看著她漸行漸遠。
大瀚皇帝仰首,看著晶瑩雪山之前的孟扶搖,她比雪山更晶瑩,她本就是生於雪山土壤之中的絕世之蓮,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進,只為最終的回歸。
而他,在天意的撰寫中,注定做了她一生裡濃墨重彩,卻停在半途的一筆。
他看著她,良久,笑了。
黑衣紅袍的男子,在風中,朗朗然颯颯然一拂衣袖,拂去這一路的血火塵埃,大笑。
曠朗渾厚的笑聲遠遠的在神殿之巔,在連綿雪山之中傳了開去,引得茫茫群山齊齊共鳴,新下了一場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後他接劍,鏗然入鞘,再不回首,洒然離去。
閃耀著紅色圖騰的黑袍在雪地裡鮮明的亮著,如細碎墨跡染上這盡白大地,行出幾十里依然看得清晰,屬於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蒼茫大地之上,永不磨滅。
一生裡和你有這一場相遇,足矣!
悵然看著他遠去,孟扶搖又有點不安的去看雷動和谷一迭。
雷動倒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苦笑搖頭,將通紅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對於孟扶搖的道謝,他大手一揮:「算了!謝了又怎麼樣?你要是嫁給野兒做感謝,我便收了這謝意!」
孟扶搖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問雷動:「老爺子,我聽說有個雷動訣,是不是您老創出的武功?」
「嗄?」雷動摸摸光腦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動訣?」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閒的無聊想出的一套內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樣架子,根本沒有我本門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搖默然,想起為雷動訣丟掉自己,甚至最終丟掉性命的燕驚塵,他汲汲營營耗費一生幸福追求的,到頭來竟不過是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人生,諷刺如此。
歎口氣,她又看向谷一迭,關於宗越的下落,她想問很久了,大殿一戰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看著中年女子冷淡美麗的眼眸,膽大包天的孟扶搖竟然問不出口。
「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最後還是谷一迭先開口。
孟扶搖張了張口。
「我不高興幫你,」谷一迭冷冷道,「不過是看在越兒面上。」
孟扶搖神色一喜,宗越沒事!
「這個傻孩子……」谷一迭輕輕歎息,「……本來就沒有多久壽命,這下又……算了,但盡人事吧。」
孟扶搖笑容凝固,怔怔看著她,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越兒有不足之症嗎?」谷一迭淡淡道,「他為了報仇,和扶風巫女做交易,借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軒轅上古奇術換顏大法,那本來就是折壽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禍心,趁機對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過四十歲。」
孟扶搖退後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欄杆,漢白玉欄杆觸手冰冷,更涼的卻是心。
「以我和他的醫術,如果好好調養,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轉身,不再看她,「他耗損太過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頭,一片柳葉般的飄下九重宮闕,孟扶搖伸出手,欲待挽留卻又覺得無顏挽留,欲待挽留卻又覺得不知道能挽留什麼,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的永不可重複,再回頭折轉一次,也許依舊還是這般愴然的結局。
她久久的伸著手,卻只接著神殿之巔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腳一處隱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著他憔悴容顏,隱約聽見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點一點,隨著光陰奢侈的流逝,而漸漸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