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妍的臉色,卻漸漸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裡的最後一朵月季,初初粉艷明媚光彩流動,卻終耐不得那般嚴寒逼人,逐漸萎謝。
半個時辰後,她收回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邊,很長時間都掙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長青殿主和她神識互流發現她的秘密的那剎,立即對她下了殺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羅葉。
然而那神術因為長孫無極的牽制,終究還是傳給了她,只要她好好運用這神術,她還是可以做一個沒有真力但是有神術的殿主。
殿主神術已經足夠睥睨天下,本來就很少有用著武功的機會,然而當神術也不再有,她便再無生存之機。
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這樣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這樣任他離去,她要如何度過這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絕巔,那權欲巔峰,她從來都不想要,從來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師兄,能夠繼續強大而無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幫她吧……」她伏過去,伏在長孫無極身上,頭枕著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覺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聽著那心跳漸漸平穩,她臉上笑意迷離,彷彿在聆聽一首弦音美妙的樂曲,在經歷那般險些失去之後,這真是一首世間最美的音樂,但望他一直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為他戴著假面具,扮著雙面人,她在那樣的扮演裡常常迷失了自己,為做著他的敵人而撕心裂肺,然而無數次衝動即將失態的時候,她又立即告訴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秘密,她不應該覺得苦,因為除了這個,這一生裡她不會再有和他擁有同一個秘密的機會。
如今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所以上蒼安排她離開,從此後他在他的世界裡走向美滿,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涼。
「不過後來……我後悔了……」她將臉輕輕貼在他臉上,滾熱的淚水焐熱他微涼的肌膚,這一生他有人給他溫暖,她的溫暖他從不需要,這一生最近的距離便在此刻,從此後天人兩隔。
「這個奸細……太難太難……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夢……白天裡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對著你的傷口哭……回去後我咬著被褥,在床上無聲的滾,九個月……九個月我撕爛了我所有的被褥……無極……無極……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殘忍……」
愛而不得已經不是最痛的傷,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歡笑得意人後的沉沉苦痛心疼,時時將她撕裂,等到她終於可以擺脫,宿命也已走到盡頭。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盡,長太息。
熱淚橫流的臉頰,自他頰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輕輕下移,覆在他唇上。
齒間微動,光芒一現又隱,一朵潔白的十八瓣曼陀羅葉,哺入他口中。
我的師兄……我的愛。
從此後便是你立於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間滄桑變幻,但望你不覺得高處寂寞,但望長青神山永恆不變的森寒不曾涼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歸路,永不回頭。
這一生我愛著愛別人的你,這一生我為你做著虛幻的戲,將自己活成南轅北轍的疊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見,不要再遇見這般的苦。
群山中長青神殿四季如春,群山外穹蒼大地風雪連綿,從遙遠山脈中吹來的碎雪,連著五色斑斕的輕花,同時被風掠進窗欞,那般的輕而涼,像是琉璃般薄脆的生命,隱約之中誰在滄海之上奏一曲琵琶,撥響踏破關山的蕭瑟歌吟。
太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如雲,飄在十萬丈寂寥軟紅,三千里長青神山落花飛絮,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桐花爛漫紫雲飄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輕雲,落在她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少女一生芳華。
她看見重雲殿暖閣春意深深,他執著她的手,俯下的容顏眉目如畫。
聽見他輕輕道:「太妍……謝謝你幫我。」
聽見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會是你的。」
無極,無極。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記憶裡的陳舊而新鮮的畫面漸漸褪色,只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面,淺筆描了當年五洲大陸最平靜而驚心的對話。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為誰而刻?」
「為生命裡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為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師兄。
你永遠也不知道。
但為你故,我亦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孟扶搖鏖戰未休。
九儀大殿濺滿鮮血一地哀吟,她踏著鮮血和肌骨前行,無論是誰,攔著她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這邊雖然人少,卻個個是天下頂級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對戰了所有長老,層出不窮的古怪巫術,逼得諸長老捉襟見肘狼狽萬端。
更妙的是,連最擅音樂的乾達婆部的樂陣,他都順手拿來篡改了,那些絲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樂,被他用一根梆梆作響的空竹,牽引帶動得不成模樣,到得最後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爺最強的金剛,大殿之上亂得不可開交。
「龍部,陣法!」迦樓羅王一直奏著眉頭,終於忍不住冷聲指揮,作為八部之中最擅陣法的龍部,向來使陣冠絕天下,而長孫無極將長青神殿傳下的各類陣法改動精進,他的龍部使出的陣法,除了繼承神術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龍部殿軍卻未動,從戰鬥一開始他們就沒動過,聽見迦樓羅王指揮,龍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啟稟迦樓羅王,我部因為待罪,已經被殿主剝奪參戰之權,在殿主開釋之前,不得參與任何爭鬥。」
「混賬!」迦樓羅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權命令你們!」
龍部殿使看著他,欠欠身,道:「請出示殿主令牌,並請新任殿主頒下口諭。」
「你!」迦樓羅王臉色鐵青,正要轉首命令摩呼羅迦部將神殿從來沒動用過的精密床弩運出來,一輪箭雨射死這群混賬算完,忽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諭,都退下。」
迦樓羅王霍然轉身,便看見戴著金面具,著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靜的悠悠行來。
他步姿行雲流水,自三千玉階飄然而上,像一道渾金的光芒,反射滿地染血的碎玉亂瓊,熠熠裡有種別樣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樓羅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後張了張,「您傷沒事了?那個……緊那羅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顫,俯首看他,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他。
迦樓羅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為拂,指尖金光一閃,春風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虛虛一拂!
迦樓羅王突然便僵在了那裡。
全身的穴道剎那被封,連血液都似被凝結,他連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裡,背對大殿,怔怔的看著眼前人。
縱橫天下的十強之首,迦樓羅王天機,一招之間,被制。
雖然有毫無防備的成分在內,但是迦樓羅王剎那間也已經感應到了對方不是殿主厲雍,卻用的是殿主神術。
殿主呢?太妍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一聲厲喝突然自殿內傳出,黑色的纖細身影攜著玉白微紅的絢麗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發,驚虹渡越華光萬里,一線烈電般直射而出!
那烈電像一柄足可劈裂長空的刀,攜著無窮的殺意和無盡的仇恨,決絕而一往無前的奔來!
不能弒敵,寧可自碎!
深紅劍光在她身前綻開,直逼敵人前心,她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無論如何也要將長青殿主捅一個對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驚鴻烈羽一般掠下來,自三千玉階之上一瀉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為那騰騰殺氣和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地一揚,剎那間天地間彷彿鋪開了紫色的煙錦。
而裹著煙錦衝下的女子,黑髮如墨,眼神嫣紅,頰上卻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盞之中決然潑開了胭脂汁,嘩啦啦鋪開清艷的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