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整個「劃空大法」最關鍵之處,送人易,送人安全到達準確位置難,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駕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為盡毀,甚或丟命,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師和他,再無人使用過的大法,沒有任何人,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承諾的履行。
光芒漸漸淡去,那玉色一小點終於在他寸步不離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長孫無極已經搖搖欲墜,一伸手扶住蓮花台,他俯首看著地面,那裡有孟扶搖最後一刻甩落的淚痕,長孫無極久久的盯著那點漸漸淡去的水跡,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笑意未盡,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噴在蓮花台上。
鮮血濺開如蓮花,一口未盡又是一口,直似要將一身的鮮血都在此刻噴盡。
長孫無極半個身子壓在蓮花台上,壓著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紅中閉目喘息,分不清哪裡更痛,或者已經不知道痛,從他親手送走她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後,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拭乾淨唇角鮮血,緩步走到殿門外,對一直守候在那裡的神殿弟子道:「從現在開始,本座要閉關,任何人不得打擾。」
弟子恭謹躬身,神殿殿主閉關是常事,所有人習以為常。
長孫無極轉身,回到地宮,將重重殿門關閉,一直走到九層平台之上,伸手在一根楹柱上一按。
地面裂開,軋軋連響聲中,巨大的金色棺槨緩緩升起。
長孫無極彎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搖,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著頭,神色遙遠,唇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間黑色櫃門開啟,五歲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間玄元山風輕雲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對他張大驚艷的眼眸。
恍惚間昊陽山暖風如醉,溫泉中初次相擁的一吻。
恍惚間姚城裡繁花若錦,古怪而美麗的宮裙女子,送他一場一生從沒有過的熱鬧,再送他傾世一舞。
恍惚間無極華州地牢裡,滿地鮮血中她抱緊自己,說:哭出來,哭出來……
恍惚間璇璣李家莊暴雨之夜,她瘋狂撞在他懷中,將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間穹蒼九儀大殿,她一個頭磕下,堅決平靜的說:請放長孫無極。
這一生裡的太多美麗。
不知不覺間竟已飽滿如此。
他輕輕的笑起來,將懷中的她,抱得更緊些。
早知道會如此。
留在穹蒼沒有回無極,就在等這一刻,他太瞭解扶搖,瞭解到已經超過她瞭解她自己。
扶搖能夠忍耐到現在,能夠從不要求他,能夠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試圖放棄,能夠在最後將自己交給他,他已經覺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為他放棄,他自然也可以。
誰都在乞求兩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跡的運氣。
他緩緩起身,在她口中餵了一顆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顆,然後抱著她,慢慢跨進那巨大的黃金棺槨中。
扶搖。
你若轉身,我便在地獄。
孟扶搖醒來時,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為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從此永恆漂流,心中頓時一片絕望。
黑暗卻突然閃動起來,漸漸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還有七嘴八舌的人聲。
「哎呀沒事沒事。」
「好了好了,沒死……」
「嚇得我!明明見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睜大眼睛,一時有點不適應這個現代稱呼,不是應該叫「姑娘」的麼?
眼前擠過很多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問著她的身體,她定定神,看清了他們的服飾。
果真……回到現代了。
這一霎她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涼,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幾乎激出她的淚。
圍觀的眾人見她沒死,都漸漸散去,她掙扎著爬起身,一轉頭看見身後不遠處,「XX市第一醫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媽媽!
孟扶搖立刻奔了過去。
在醫院門廊前她站住腳,打量了一下裡面那個陌生的女子,頓時有些犯愁,這個樣子,怎麼去見媽媽?媽媽還認得出自己嗎?如果她認不出,自己怎麼解釋?借屍還魂?難道還要在她臨終前再嚇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沒有好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間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門前,久久不敢推開,這一步到來太艱難,她竟近鄉情怯。
屋裡突然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她一慌,推開門就衝了進去,光線有點暗,她沒看見媽媽,卻見坐在床邊的兩個眼睛紅紅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兩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突然衝進來的陌生女子,孟扶搖卻根本不看他們,她直撲床前,幾乎在觸到床邊的剎那間,眼淚便流了下來。
媽媽……
一聲呼喚不能出口,梗在喉間。
病床上的人,全身上下插滿管子,連接著各種儀器,那些微弱的電波不急不慢的前進,在嗶嗶輕響裡,昭示著病人的時日無多,孟扶搖拚命在那些氧氣面罩和管子中,拼湊著母親的容顏,她瘦得已經讓她認不出,薄得像一張紙,陷在被褥中,讓人覺得被褥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壓,喘不過氣來。
她緩緩伸手過去,握住媽媽的手,蒼老的,枯瘦的,骨節分明長滿老人斑的,手指剛剛觸及那肌膚,她的眼淚便洶湧的流下來。
那手,卻突然動了動,儀器上的聲響突然急促了幾分。
與此同時,胖子以難得的敏捷跳了起來,大叫:「快!快!叫醫生!」
醫生和護士狂奔過來,將怔怔的孟扶搖推到一邊,檢查、搶救、忙忙碌碌來來去去,那些快捷的腳步在孟扶搖茫然的視野裡連綿成變換的光影,她按著心口,在暈眩中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呼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剎那間,又似乎漫長得過了一生,她終於看見醫生取下口罩,半是驚異半是欣喜的道:「奇跡!病人轉危為安了!」
孟扶搖長長吐一口氣,踉蹌向後一退,靠在了牆上。
半晌,兩行眼淚,緩緩自她臉上流下來。
「阿姨,嘗嘗這粥怎麼樣?」孟扶搖披一身陽光,輕快的踏進病房,笑得燦爛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煩你來看我。」病床上孟媽媽支起身,虛弱卻歡喜的衝她笑。
「應該的,我和扶搖交情好嘛。」孟扶搖取過枕頭給母親支好,打開保溫桶裝了一碗雞粥,先用調羹試溫度。
她最終沒有向母親坦白身份,醫生說了,病人雖然奇跡般有所好轉,但是情緒還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覺得還是等到母親真的要去的時候再和她說實話,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來扼殺。
於是她編造了一個來自邊遠省份的女子的故事,這個女子曾經被出門考古的孟扶搖救過,孟扶搖考古時不慎落崖,喪失記憶很久,現在在她家養傷,記憶恢復了,於是托她前來照顧孟媽媽。
這個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過騙騙病人還是勉強的,給媽媽一個希望,也許她能活長些。
她細緻的餵著粥,午後陽光從窗戶中折射進來,映出她半邊臉光明璀璨眼神溫柔,孟媽媽倚著枕頭,一邊吃粥一邊含笑看著她,那眼神欣喜而快樂,卻又夾雜著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搖每次接觸到這樣的眼神,便沒來由的心中顫一顫。
她有時恍恍惚惚的想,媽媽是不是認出了自己?
隨即又立刻推翻——怎麼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換誰都想不到,媽媽一個病重的人,怎麼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認出來,又怎麼會不說?
兩人在和樂融融的氣氛裡餵了幾口粥,其實孟媽媽大部分時間還是吃流質,氧氣袋也從沒取下過,她畢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謂的奇跡,也不過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搖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媽媽走完最後一程,在黑暗的盡頭,親手將媽媽交給來生。
孟媽媽精神不濟,孟扶搖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這空當,出門去買點東西。
她回來時沒想到帶錢,不過那女子身上卻有一些值錢東西,賣掉了很有一筆可觀收入,足夠她維持以後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沒可能去,她已經不是孟扶搖,如果不想當瘋子的話,還是重新開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開始,她記得自己的承諾,等媽媽這裡的事完畢,她就回去。
怎麼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時間,她也不放棄。
苦笑了笑,孟扶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瘋子了,拼盡全力要回來,再拼盡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這種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視自己。
可是有什麼關係,沒有牽念的地方,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無關。
午後的風和煦溫暖,像是一個人輕輕拂過她臉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