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停下腳步,怔怔站在那裡,微微揚起了臉。
無極……
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經過某個地方時都不約而同的扭臉多看一眼,那裡,車水馬龍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擾之中,一個年輕女子,旁若無人仰著頭,迎著日光。
淚流滿面。
買東西回來時,孟扶搖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破舊的門面,掛一塊歪歪斜斜的匾,寫著:「過去未來館。」
這門面十分窄小,過道似的寬度,夾在一堆裝潢華麗的服裝店飯店中,很容易讓人忽略。
孟扶搖心中卻動了動。
過去未來……她不就是一個在過去未來中兩相為難的人?
這些日子她一有時間便去各大寺廟,尋找傳說中有道高僧,找尋再次穿越的辦法,卻始終一無所獲,如今看見這一句,倒突然觸動了心中盤桓不去的糾結。
她舉步跨了進去,店內很窄,光線昏暗,擺一張桌子,堆些紙包裝的藥,看上去像個賣假藥的騙子門面。
她有些後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卻有人「咦」了一聲,隨即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大白天的,也有遊魂?」
孟扶搖立即睜大了眼睛,唰一下衝過去,一把去拎桌子後那人,那人卻極其靈活,砰一下桌子豎起便擋住了她。
孟扶搖怔一怔,這才想起這具身體已經沒武功了,歎口氣,她對著那桌子道:「有事想請教先生……」
「你還不回去?」桌子後探出張枯瘦的臉,眉毛鬍子亂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卻亮得驚人,納罕的將孟扶搖上下打量幾眼,又飛快的縮回去,「還賴在這裡幹嘛?」
孟扶搖剎那間心中狂喜,蹭一下撲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著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寶山不會用哦,白瞎了這麼一具通靈的身體,誰這麼有心,給你找了這麼副身體?萬中無一哦……」
「怎麼回去?」孟扶搖沒空聽他囉嗦,立即追問。
「死唄。」那人答得輕描淡寫,「對於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陰陽界的靈媒身體,很多事都會省力許多,你拋下這身體,它自動會送你回去。」
孟扶搖歡喜得暈了暈,從桌子上栽下來,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放在地上,道:「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沒機會報答你了,這點錢表個心意。」
她雀躍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媽媽,立刻自殺,啊啊,終於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說話,看她快要出門,才道:「你快點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搖霍然轉身。
「你以為通靈體這麼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著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瘆人,「有人用神通給你維持著呢,嘖嘖……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著手指頭飛快的算,「最大極限,嗯……合四九之數,最多他只能維持七天,換句話說,你這裡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盡了。」
孟扶搖立在門口,滿身的陽光裡心口發冷,她一時還沒換算過來那時間,在心中翻來覆去的算,卻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經出來,她卻害怕面對直覺逃避。
「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噢,」那人又探頭,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時間了。」
孟扶搖晃一晃,半晌機械的道:「謝謝你。」轉身出門去,桌子後那人爬出來,注視著她的背影,搖頭歎一聲:「難噢,來不及噢……」
還有三天。
還有三天。
這個數字像一道巨雷,劈得她頭腦嗡嗡作響。
媽媽看似好轉,實則時日無多,她一直等著送她最後一程,媽媽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她千辛萬苦回來,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兒都該做到的事。
她沒有理由,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莫名其妙拋開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這裡的所有時間,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淵。
原來到最後,要冒險的不是她,面臨生死難關的不是她,那一夜攜著絕望的淚水的無盡纏綿,用蒼涼的心情等待著結局到來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麼辦?她要怎麼辦?
那一世她為了母親將死而奔回,這一世她知道他將死,明明有辦法,卻無能為力。
這世上竟有這許多焚心為難!
從現在開始,她走過的每一步,她做過的每一個動作,哪怕一抬手一回眸,都在倒計時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兩邊都是地獄。
三天……任誰也知道,來不及。
除非……今天媽媽會去世……
孟扶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恨不得抬手就給自己一耳光——她怎麼可以這樣想?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怔怔抹去臉上眼淚,她快步回醫院,推開房門那一刻,她下意識的去看心電波顯示儀。
那裡很平穩的波峰波谷,沒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識,看完之後卻覺得五雷轟頂——她在幹什麼?她在看什麼?
她在希望什麼?她在想什麼!
孟扶搖站在那裡,只覺得全身剎那冰涼,她打擺子似的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
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她一低頭,迎上媽媽的眼睛。
孟媽媽靜靜看著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搖趕緊扯出一抹笑容,抬手道:「我給您買了豆腐乳……」手一抬才發現,心神恍惚之間,豆腐乳已經給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趕緊掩飾的咳嗽,訕訕的笑:「丟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媽媽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來之前她瞄了瞄媽媽氣色,覺得媽媽氣色很好,這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她竟然沒有歡喜,隨即她便為自己的沒有歡喜,羞愧得要自殺。
她……竟然沒有歡喜!
剛走出幾步,看見病房外走廊上掛著一隻鐘,孟扶搖一抬眼就看見時間。
看見時間剎那,她便立即開始計算,假如媽媽現在……
一個念頭剛出來,她又是一顫……我在算什麼?我在算什麼?
再也不敢看那鐘,她瘋一般的奔過走廊,一路狂奔直奔進廁所,嘩啦啦打開洗臉池龍頭,白亮的水柱衝出來,澆了她一頭一臉。
她迎著那水柱不避不讓,讓那兇猛流出的水狠狠沖刷她的臉,沖刷她的齷齪,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
隱約聽見鐘擺滴答一聲,抬頭一看,廁所上方居然還有個鐘,秒針滴滴答答走著,分針急急忙忙動著,時針在她眼底,以驚人速度向前飛著。
時間!時間!時間!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著前行便鮮血淋漓。
她這麼恨時間的快,這麼恨人生的無奈,命運為什麼要有那許多的為難來為難她,從不願給她一分希望的救贖。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轟碎了掛在門上方的那該死的鐘。
停住!停住!
給我時間!給我時間!
洗手間門外突然掠過快捷的腳步,醫生護士簇擁著一大團推著小車奔過去,看方向,竟然是向著媽媽的病房!
她剎那間心中一喜,騰的跳起,追著那群人便衝過去,然而那群人越過媽媽病房門口並不停留,直接擁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媽媽病房的門口,手腳冰涼。
更糟的是,病房門開著,媽媽依舊清醒著躺在床上,望著門口的她。
剛才那一刻,她的急切,媽媽有沒有看見?剛才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後落入媽媽眼中?
她的心冰涼一團,心腔突突的疼痛著,攥緊、絞扭、擠壓、碾碎……世界化為粉塵,在充血的心中轟然而碎。
她再也無法在媽媽的目光中堅持下去,一轉身,瘋一般衝下樓梯。
電梯側小門有個拐角,那裡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頭撞開那門,步子一軟骨碌碌滾下去。
堅硬的水泥樓梯梗著背後,剎那間她遍體鱗傷,然而唯有這般的痛楚才能抵過內心裡巨大的崩毀,她歪歪斜斜站起來,腿一軟滾在樓梯角,隨即再也沒有了力氣。
她將額頭抵在牆角,拚命廝磨,似要用那般肉體的疼痛,抵擋內心裡無窮無盡的痛苦,斑斑血跡染上雪白的牆,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鮮血和著眼淚和汗水滾滾奔流,滿牆騰著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麼可以希望媽媽死……
她怎麼可以在剛才那一剎綻出巨大的歡喜……
她怎麼可以這麼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親人的死亡換自己的幸福……
她怎麼可以安然在這裡,耗費著他的生命?
她怎麼可以明知時間流逝,卻什麼都不能做?
她怎麼可以享用盡他一生心血,將他永久而孤獨的拋在那不見天日的地宮裡?
她這樣也不可以,那樣也不可以!
蒼天!
為什麼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無恥些?
那樣她可以不為自己潛意識裡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無盡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