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卻微笑搖頭。
「姑娘,我只要銅錢。」
太史闌攤攤手,示意沒有,那人依舊微笑,微微一躬,轉身而去。
太史闌倒來了興趣,遠遠看著,沒多久,見他又向一個女子索要銅錢,那女子打扮得妖艷,大約是哪裡的妓戶,見他生得好看,二話不說答應了,給錢的時候還摸了摸他掌心,他依舊笑著,質樸而謙虛。
太史闌見他不僅當街和女人要錢,甚至連妓女的錢也要,不禁皺皺眉,心中惡感更甚。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離開此地,這十文錢怕是日後沒機會還給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償吧。」
隨即從袖子裡摸出一枚東西,輕輕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頭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闌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葉子。
用金葉子換銅錢?這人到底是錢多得燒著了還是大腦有問題?
那人並不給人多問的機會,轉身就走,太史闌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後,眼看他拐了個彎,走入一個巷角。
這是貧民窟地帶,巷子裡陰暗寒冷,外頭已經是春,這裡似乎還停留在冬,一塊滿是污垢的石頭上,睡著個瘦骨支離的少年,少年似乎發著燒,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從臉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來。
那男子將十枚銅錢放在少年身邊,又從懷裡摸出一個藥包,輕輕擱在地下,隨即無聲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蕭索,仰頭長歎了口氣,日光灑在他臉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個聲音,冷而靜地響起,「你為什麼要給他銅錢?」
太史闌從巷子裡的暗影走出來,問。
男子回首,看見她並沒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誠從容的態度,「他每天要上交給這條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錢,但他病了,完不成,會挨打。」
「那為什麼給十文?」
「還有五文給他買包子吃。」他微笑,「梨花街第二家王記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嘗嘗。」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買包子給他吃?」
「別看那裡沒人,等會其餘乞丐都會回來。」他絲毫沒有不耐煩,平靜解釋,「看見了,不會給他留下的。」
「這麼同情,為什麼不乾脆收留他?」太史闌並不因為他的好態度而稍減犀利。
「他不肯走,說要等人。」他歎氣,輕揉眉心,憂愁的姿態又是一種風情,幾個路過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為什麼不給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知道的。」他眼神純淨而通透。
太史闌默然,明白他的意思,這竟是一個細膩的人呢,為一個乞丐也想了那麼多,知道給金子反倒可能給那小乞丐帶來麻煩,所以不惜當街攔人借錢,用金葉子換銅錢。
「你可以在店舖先用金葉子換了銅錢,為什麼非要找女人借。」太史闌居然還是不依不饒。
「這附近的店舖,今天……」他為難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記包子鋪還開張著,但也找不開金葉子,至於尋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總是比較好說話的,除非……」他忽然不說話了,望著太史闌的眼神帶著笑意。
太史闌不做聲。
明知對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這樣不好說話的」,明知他這話,帶溫柔的批評,試探的調侃、小心的取笑,親暱而有分寸的放縱,種種般般的細微滋味,她應該不習慣,應該反感,應該轉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見那人平靜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個人,連陽光路過他身側都溫柔。
太史闌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在街角默默相對,二月春風,自牆上的常春籐上穿過,簌簌蕩起翠綠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闌忽然揚揚頭。
「走。」
她當先就走,那人怔了怔,舉步跟上,一邊問,「姑娘,你這是?」
「王記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
「那就嘗嘗。」
「好。」
「有沒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
「我知道有個地方酒很好。」
「那好。」
「可是……我最後一點金子,用完了。」
「我請你。」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頭,看見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謙虛有禮,對誰都一樣的溫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異的,動人的笑,從唇角慢慢彎起,緩緩染上臉頰,再蔓延到眼底,眼睛裡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漸次點亮,璀璨壯麗,像雨後剎那,一線驚虹,掠過最高的山巔。
他說:「好。」
王記包子鋪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館的酒。
確實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闌拎著一紙袋的包子,那男子拎著酒,兩個人是一路逛著出城的,太史闌從小到大,一向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正準備一手包子一手酒,酒罈子已經被男人平靜而堅決地提了過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罈。」他說。
太史闌眼睛微瞇,想著此刻如果三個死黨在,八成要笑得賊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誇一聲「天生的紳士」,景橫波一定會立即勾住那傢伙脖子問人家姓名年齡工作工資家住哪裡是否父母雙亡是否沒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過太史闌喜歡的卻是他包容一切的態度——關鍵並不在於他幫女士拎酒罈,而是在這男尊女卑,女人拋頭露面都難的男權主義社會,他平靜接受了一個女子關於喝酒的邀約。
此刻他走在她身邊,並行,修長的手指扣著酒罈,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邊笑意醉人。
「這裡不錯。」他指指前方一處茵翠的小山坡,剛被春風撫綠的土地,點綴淡藍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過的溪水一般線條柔軟。
看起來很配他,像他喜歡的地方。
太史闌席地坐了下來,以為他不會坐,結果他在她身側自如坐下,伸直修長的雙腿,比她還要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