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濤沉默,良久道:「姐姐教誨,世濤一生不忘。」
他語氣沉緩,面無表情,看來當真和太史闌有了幾分相像,先前略有些佝僂的腰也終於挺直,小小少年,此刻滿身風華。
成長,有時或許得等時間慢渡,但更多時候,是在瞬間長大。
原本一臉難堪,欲待移動腳步的邰柏,停住了腳,臉色發青。
「就這群壞事都做不利落的草包,爭什麼魁首龍頭?」太史闌牽著邰世濤,在一室或震驚或尷尬或驚恐的目光中,大步而去,留下聲音琅琅,響徹天際。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
事情開始得轟轟烈烈,完結得灰頭土臉。
沒有什麼比快死的人證更有力,真相還是那麼狗血簡單——墨荷是懷了孩子,卻是邰家三房五少爺邰世成的,邰世成要她構陷三少,事成後保她全家在府中謀得好差事,否則就把她賣到窯子,趕走她全家。
這事一出,被狠狠打了一頓的自然換成邰世成,並且被當即剝奪了名下三處鋪子,又被送到袞州別莊,修心養性去了。
隨即三房回家省親的二小姐邰世梅,也被迅速送回了她那公婆嗇刻的婆家。
邰世梅,就是邰世蘭死去那晚,幫邰世竹壓住邰世蘭的圓臉女子。
太史闌懶得去管具體的處置,也不讓邰世濤去管,她對所有所謂的處置,都很不屑。
邰世成的傷會好,鋪子還有機會拿回,「修心養性」自然也會有「改邪歸正」的那一日,正如被送回婆家的邰世梅,雖然被勒令這個二月二不得回來,但下一個二月二,還是會回來的。
邰世濤沒有表示異議——他現今算是明白了,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為你主持公道,有本事自己將來一一清算。
因為這個插曲,那套書終究沒有被打開,邰世濤連書房都不進了,倒是開始打包包袱。
次日,二月二。
二月二,龍抬頭,小倉滿,大倉流。
這一日,撒灰引龍、熏蟲避蠍、祭龍王、敬土地、嫁女住春、童子開筆。閨中停針線,恐傷龍目,不洗衣,恐傷龍皮。
這一日因士庶在郊野遊玩,又為挑菜節。
晨間,家家殺雞敬祖,煎黍米糕,邰府的公子小姐們哪裡還有心思吃喝,將吃食打包,坐了車,浩浩蕩蕩往鹿鳴山而去。
太史闌才不打算去,她總覺得那個晉國公是個麻煩吸引體,這種一看就渾身長滿心眼的傢伙,多半外表玉樹臨風其實壞得腳底流膿,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劃地絕緣。
她帶著邰世濤從後門悄悄溜出去,穿了件南齊女子流行的連帽罩衣遮擋她的頭髮,兩人在街上亂逛,街上卻空蕩蕩的沒人影,連店舖都基本關了門,人都跑鹿鳴山過節看國公去了。
太史闌有點奇怪,不過慶祝一個節日,不過一個晉國公要走,至於這麼萬人空巷嗎?她卻不知道,今日這世家子弟斗詩,大家閨秀鬥艷,其實也算是安州府和晉國公私下達成的利益交換,斗詩勝出的子弟,晉國公將會提攜他,答應安州府一個重要的請求,鬥艷勝出的女子,則是安州官宦世家給晉國公的「回報」。
這並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場玩樂比試,關係到個人前途乃至整個家族甚至安州的前途,不然也不會出現邰世成不惜一切陷害邰世濤的情形,而對安州這些最高不過四品的官員來說,自家女兒與其做普通官家的主母,還不如做晉國公的妾,別看國公似乎不涉朝政,容家在朝在野的力量,天下誰敢輕忽?攀上容楚,便是一世坦途。
這些事,今日參加的人幾乎都知道,被蒙在鼓裡的,只有太史闌和邰世濤而已。
「姐姐。」邰世濤很無聊的樣子,頻頻往鹿鳴河方向張望,「今天街上沒意思,還不如回府去看看『神工弩』。」
「什麼神工弩?」太史闌隨口問。
「你沒注意到麼?」邰世濤興致勃勃地道,「這據說是晉國公命人研製的新軍用弩,機簧力道強勁到可怕,但就是因為太強勁,沒有任何箭能夠承受那樣的力道,以至於箭射出就會斷裂,耗損太大。晉國公因為爹爹管安州軍事,以前也是軍中工兵出身,這次來安州,也帶了一架給爹爹,讓他尋此道能手加以改良。哎喲,神工弩是傳說中的東西啊,在兵部也是每架登記造冊不得外流的名器!爹爹小心得很,專門在後院隔牆開了個小型練武場試制呢!」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就別想了。」太史闌聽到「晉國公」三個字就皺眉——容楚的東西,少沾為妙。回頭看看邰世濤小狗一樣坐立不安,乾脆一拍他腦袋,讓他跟著人流去玩。邰世濤撒歡奔入人群模樣,讓太史闌想起往日小白狗雞甩著尾巴偷食堂夜宵的德行。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問。聲音沉潛好聽。
太史闌一怔,回頭。
春光忽然越發濃麗,紫籐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盛放在那人頰邊。
像一幅畫,原本很美,卻被匆忙的世人忽略,隨即被丹青名手寥寥添上幾筆,忽然就鮮活明麗,不容忽視展開眼前。
他就是那提亮的一筆,立在這處街角的春景裡,春便停留在此刻。更奇異的是,這樣一個走哪哪添彩的人,卻又絕不招眼,那是一種溫淡平靜的美,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雲,剛被天雨洗過。
太史闌忽然就想起兩個字:乾淨。
這兩個字,在他光輝內斂的容顏裡,在他清爽如藍天的布衣裡,在他含笑看過來的眼眸裡。
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誠然美貌,精緻而媚,近乎妖孽,而眼前這人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前者是深貝明珠,後者便是山石上未琢的璞玉,美得質樸渾然。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那人見她不回答,又溫聲問了一句,微微含笑。
太史闌看看他衣著,樸素乾淨不算新,但質地不差,不像落魄到十文錢都需要向人索要的人,但一個大男人當街和女人要錢,她心底微微有些鄙視,也沒多問,摸了摸,身上沒有銅錢,只有碎銀子,便掏出一枚銀角子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