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抱歉讓你受驚。」他又道,「我得罪了一批江湖人,那天那些人是來追殺我的,連累了你。」
太史闌只略點一點頭,「沒事就好。」
李扶舟微微笑,「是,看見你安然坐在我身邊,我也覺得,真好。」
兩人忽然都微微沉默,不是尷尬的沉默,而是此心寧靜,不願打破。
風過,輕柔如歌。
半晌,李扶舟忽然蹲下身,握住了太史闌的腳踝,開始脫她的靴子。
太史闌沒有驚叫,沒有縮腳,只低頭看住他。
她狹長的眸子,瞳仁極大,邊緣微帶褐色,看住人的時候,像一泊深邃的水,要將人淹沒。
李扶舟神情比她更坦然。
「你的靴子底太硬,這山路碎石又太多,你爬山少,走路方式不對,腳底一定有泡。」他半跪低頭給她脫靴,動作輕柔,「要先挑破血泡,我有好膏藥,敷上稍候就好,不然你下山還有苦頭吃。」
太史闌不說話。只低頭看著那個低頭的人。
他手指很輕,頭髮穿過她的腳底血泡時,她幾乎感覺不到痛,指尖挑起的膏藥聞起來微辣,敷上去卻覺得清涼,腳底的微痛瞬間消失,血泡幾乎以肉眼看見的速度平復,而他的手指溫柔把住她的腳踝,玉色的指尖擱在她光潤的淡蜜色肌膚上,輕輕。
她忽然有些恍惚。
自小到大,未曾與人如此親密,未曾有人待她如此體貼至親密,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彷彿記得,便是媽媽,迫於生計,也少有對她溫柔時刻。
擁抱、落於額角的輕吻、肢體的接觸與撫摸……陌生像遙遠的銀河。
她生來堅硬的骨骼,觸不著溫軟的胸膛。
短髮被風吹亂,擋住一霎迷茫眼神。
不知為何,心中忽有警兆,她側身一看,遠遠視線裡,景泰藍吃糖的那棵樹下,小小人兒已經不見人影。
她一驚,下意識要站起,腳一收,李扶舟立即驚覺,側頭一看也微微變色。
隨即聽見有人在他們身後,悠悠道:「兩位真是好興致啊。」
那聲音也很熟悉,只是來自的地方有點詭異——太史闌和李扶舟坐在亭子裡,背後就是空谷。
那聲音的語氣,還很怪異,似乎有點譏嘲,有點淡漠,還有點點惱怒,太史闌好像一瞬間聞見空氣發酸。
她回頭,身後空谷沒人,倒是李扶舟抬起了頭。
太史闌往上看。
一根淺玉色的衣帶,從深褐色的亭頂垂下來,衣帶薄綃,飄搖在山間淡白的霧氣中,不仔細看,也仿若輕霧一縷。
隱約還有一幅同色衣角,在亭頂風中飛捲,有人的聲音,在頭頂大風中凝而不散。
他似乎在對人說話。
「景泰藍。」他道,「我說叫你和我回京,你偏不聽,現在你看,這個女人就這麼的把你扔在半路,和男人遊山玩水卿卿我我,也不怕你被野獸叼了去。」
李扶舟的神情有一瞬的錯愕,隨即笑笑,搖搖頭,拿起了旁邊的布襪。
太史闌抿唇不語,心想景泰藍現在不就是給你這隻野獸正叼著麼?
頭頂細碎聲音微微一響,淺玉色的衣袍在風中悠悠飄落,似一抹雲塗亮山巔……翻捲著精緻繡紋的袍角……束著碧玉腰帶的腰……精緻光潔的下頜……微微抿起不知喜怒的唇……最後看見那雙宜嗔宜喜,流光四射,傾倒南齊的眼。
尊貴的南齊晉國公,抱著景泰藍,降落亭頂,噙一抹意味難明的笑,俯首看著太史闌和李扶舟。
他先看太史闌,太史闌和他對視,一臉「你來幹嘛」的理直氣壯。
他又看李扶舟,李扶舟笑笑,手上不停,道:「你怎麼也來了。」
「扶舟。」容楚也在笑,拉長聲調,「有句話你聽過沒?」
「嗯?」聽出他語氣不對,李扶舟停手看他。
「朋友妻,不可戲。」
李扶舟沉默,隨即微微變色,那變色倒不像羞愧,反像有幾分怒意,「妻?」
容楚不答,臉色微沉。
太史闌忽覺詭異。
詭異的是這兩人果然不像主僕關係,詭異的是李扶舟聽見「妻」時的反應。
李扶舟卻沒有說什麼,微微沉默後,鬆手讓開,「抱歉,失禮。」
太史闌端坐不動,偏頭看容楚。
容楚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微微皺眉,「看我做什麼?」
「既然你急著昭告身為未婚夫的主權。」太史闌淡淡道,「那就應該接著履行未婚夫的義務。」她抬抬腳。示意他來給自己穿鞋。
容楚瞠目看她,半晌道:「有沒有人告訴你,作為女人,你很囂張?」
「第一次聽。」太史闌注目山下雲海,「不過是廢話。」
「不要這麼倔強,你會因此寸步難行。」容楚唇角一抹古怪笑意,一抬下巴指著她的鞋,「像永遠穿著不合腳的鞋。」
「那是我的事。」太史闌舒舒服服靠在亭欄上,「你不接受,就離開。」
「若我不肯離開呢?」
李扶舟此刻倒不說話了,立一邊,看容楚和太史闌鬥嘴,唇角一抹笑意越來越有興味——容楚雖然還在笑,可好像笑得不太自然,說起來,相交這麼多年,從來只見容楚逼人笑得不自然,他被人逼得笑不自然,還是第一次見。
李扶舟饒有興致地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我離開。」太史闌答得乾脆,隨即蹺一蹺腳,看一眼容楚懷裡景泰藍,「景泰藍,幫我穿鞋。我腳痛。」
景泰藍立即從容楚懷裡掙出來,奔到太史闌身邊,呵呵笑著拿起布襪,胡亂地往太史闌腳上套,太史闌配合地穿上鞋襪,不時讚一聲,「對!就這樣!景泰藍好聰明!能幹!」
景泰藍笑得越發見牙不見眼,剛爬上山來的趙十三看見這一幕,又開始捂胸,太史闌看他一眼,心想這貨心臟病真重。
半路母子一坐一蹲,互相對答,大的眼神溫和,小的笑顏如花,李扶舟靜靜看著,眼神複雜,容楚卻忽然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