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
「去明安。」太史闌轉身回到瓜老三家,對小映道,「小映,沂河壩要垮了,今天你無論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給轉移到高處,離你們最近的楊家坪地勢高,就去那裡。」
小映怔怔地張開嘴,想了一會兒,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東西,和她父親道:「咱們去楊家坪避一避。」
滿村懷疑,無人肯信,太史闌指出堤壩上的裂縫,那些明眼人都不以為然,倒是這個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闌默默看著她,像是感應到太史闌的目光,小映回頭,笑笑,「我看不見,可我會聽。有的人聲音像在飄著,說的話語氣虛虛的,像雲,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沒有太多話,可是每個字都很乾淨,很牢固的感覺,像……」她為自己的詞彙不太美妙而慚愧地笑,「像樹根。很穩。」
說出來的話,不會乾淨,乾淨只是一個人傳遞過來的感覺,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純淨,反而更加辨別出每個字裡隱藏的光明。
太史闌點點頭,去抱景泰藍,景泰藍卻不肯走,扯著小映的衣角,「我給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搬家……」
剛進門的趙十三「噗」地一聲。
太史闌看看她這半路兒子——明明自己貪戀美色,偏要說得正義凜然,以前怎麼沒發覺這份滑頭?
「交給你了,務必保護好。」她對趙十三匆匆點頭,轉身就走,趙十三張張嘴,想要將一個消息告訴她,她早已去得遠了。
「哼。」趙十三從鼻子裡憤憤哧出一聲。
「近一月大雨,沂河壩危在旦夕!鄉親們速速搬離!」
「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嚴城典史副手,沂河壩要垮了!速速搬離!」
兩個不喜歡講話的女人,嗓子喊啞了,卻沒有百姓挪窩,去年剛剛加固過的堤壩給百姓們造成盲目自信,誰也不信新壩會垮。此時正是春種下秧季節,家家戶戶都在搶種,誰捨得丟下這要緊事,為一個危言聳聽的傳聞,扶老攜幼地離家?
人們潛意識都會拒絕災難的逼近,惰性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有發現堤壩確實出現裂縫的人,擔心地去問村長和里正,村長卻道:「咱們也去城裡問過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說,那倆女人是瘋子,煽動民心製造恐慌不知道想幹什麼,這不是河泊所和北嚴府的官方公告,他們也沒發覺任何問題。」
北嚴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遷移變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時候,又開始下雨,這回並不是暴風雨,還是那種綿長卻不絕的雨,讓人擔心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里,該插秧的還在插秧,耽誤了插秧,影響收成,年底的糧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來,這才是關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闌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著來來去去不理會她的百姓,忽然道:「蘇亞,會跳大神麼?」
「啊?」
「你以前走江湖賣藝,應該看過。」太史闌道,「來一段。」
「啊……」
「你說過聽我的。」
「……」
半晌蘇亞從腰裡摸出一個景泰藍玩膩了的猴子面具,往臉上一戴。
「哇呀——」
一聲叫石破天驚,村民們愕然回頭。
太史闌險些一個踉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無光,濁浪滔天。有我聖母,憐民孤苦,淨女下凡,萬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啟,淨女一現盛世舉。真空家鄉,無生父母。淨女降臨,萬物重生!黃潮劫盡,日月當興。青桐矗立,聖女降臨!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齊天!」
蘇亞戴著猴子面具,竄上村口大石,嘶啞的喉嚨唱著民間裝神弄鬼的教義,她嗓子被毀,聲音沉滯,唱起這教詞不覺得滑稽,反多了一種深沉濃重,洪荒滄桑的悠遠感。
太史闌想,如果將來真的被排擠得過不下去,帶蘇亞混跡江湖應該也能過得不錯。
隨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盤腿,閉目,寶相莊嚴。
村民們紛紛停住腳步,愕然看過來,蘇亞拎起地上一個廢棄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闌膝前。
「青桐聖女顯靈——」蘇亞拉長嗓子,喊著她剛扯出來的名號。
太史闌取過一塊布,蓋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圍過來,兩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傷!我看耍江湖的玩過!」
「不對,是單手撐地過罐子!」
「是要拋碎片玩雜耍吧?」
「把罐子變成小鳥!」
「變出個美貌大姑娘我就信你!」
議論紛紛,笑聲戲謔。
然而漸漸笑聲就沒了。
青布之下,一個東西慢慢突起,那形狀,宛然便是罐子。
村中一個老者,原本由人扶著看熱鬧,蘇亞砸罐子時,他一臉不屑,太史闌手按在布上時,他微微詫異,但也沒什麼動靜,直到那布下慢慢凸起,他忽然眼神一閃。
「不是吧……罐子回來了?」
「戲法!障眼法!我聽說過!」
「那種底下有機關的,咱們這可是實地!剛剛你還撒過尿!」
「別吵!好了!」
唰一聲太史闌掀開青布。
「啊呀——」村民們長長的驚呼,迴旋出低沉的氣流。
那老者推開攙扶的人,快步上前,拿起罐子仔細一看,眼神一縮。
這個他今早親自扔掉的罐子,就是他用了三十年的那個,罐口上他無意中磕破的缺口還在。分毫不差。
他見慣江湖把戲,以往這種大多是偷梁換日,「恢復」的罐子已經不是原先那個,而且也需要道具,像這樣隨便在哪坐下,手沒有任何動作,就能拿出原來的罐子,他從未遇見過。
「仙姑……」他直著眼,喃喃道。
太史闌垂著眼——總算遇上識貨的,這要都認為不過江湖把戲,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