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後看。」太史闌對城頭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親人在那裡。」
士兵們一驚,拉長脖子向後看,但兩丈多高的城牆,底下又沒有燈火,人都在幢幢暗影裡,哪裡分辨得出誰是誰?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裡,離你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城門後。」太史闌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們會最先被殺。」
士兵們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能理解這些寒涼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然而他們看著太史闌似乎永遠平靜的眸子,忽然便覺得驚恐,比剛才還要深重的驚恐。
「戰爭之中,戰敗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闌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敢戰,我就先結束她們,以免落入敵軍之手更痛苦。」
士兵們統統打了個寒戰。
「擀面杖一樣可以打破敵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們親人的腦袋。」太史闌舉起手,「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後,我不會猶豫,一——」
「殺啊——」扔掉擀面杖的士兵,唰一下撿起擀面杖,一個轉身撲上牆頭,他撲得太快,以至於一頭撞在蹀垛上,額頭瞬間腫起一個大包,他卻渾然不覺,揮舞著擀面杖,砰一聲敲在一個剛剛爬上來的西番兵腦袋上。
啪地一聲血花四濺,鮮血濺射在他臉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現在可以了嗎!」
「殺!」青澀的新兵們,在這樣濺血的嚎叫聲裡,蝗蟲般撲上城頭。
「每殺敵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後退十步。」太史闌的聲音,在一片嘶聲喊殺中冷冷靜靜地傳來。
嚎叫聲因此更烈,破刀斷劍,釘耙鋤頭,只要能見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捲了,劍不夠長了,地上的箭抓起來,也能插進敵人的喉嚨!
太史闌默默佇立,蘇亞緊緊跟在她身邊,忽然低低問:「如果他們不戰,你……不會真殺吧?」
太史闌默然,良久,大步走了開去。
她沒有回答。
蘇亞抿著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觀的龍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蘇亞不說話。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麼。」龍朝嗤笑,「你應該感到慶幸。」
他忽然瞇起眼,眼底,露出奇異而遙遠的神情。
「這樣的女子,將來……你將因她而無限榮光。」
太史闌走開,是因為她看見了張秋。
戰爭一開始,她就把張秋交給了趙十三手下一個護衛,嚴密看守,不許他出任何蛾子。
此刻她卻看見那個護衛在向她做手勢。
她走過去,那護衛道:「太史姑娘,張大人說有要緊事要和你說。」
張秋這半日間,看著便老了許多,保養得一向光滑的臉,都似有了皺紋,此刻他勉強把皺紋舒展著,對太史闌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於守城。」
「什麼?」
「這城頭角樓您看見沒有?」張秋示意主城門左右兩側的箭樓。
「說重點。」
「兩側箭樓,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營換械,交給我們使用的,北嚴長期無戰事,大家都忘記了……」
太史闌眼睛一亮,冷兵器時代,床弩是殺傷力極大的遠程武器,雖然更適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殺的。
有這東西,最少可以多支撐一天。
忽然便想起當初在邰家小校場看見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種弩,更是北嚴之福!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營換械換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齊最秘密最先進,至今還沒有完全研製成功的武器。
「幾年沒用,或者要找工匠來修……」張秋道。
太史闌不置可否,看一眼兩側箭樓,喚來蘇亞,道:「你帶人去左邊箭樓,我去右邊,看看床弩好使不。」
當下讓王總兵找了軍中專管器械的老兵來,伴同上箭樓,找了一圈卻沒找著,說是剛才戰死了,張秋便要跟著,道:「當初圖紙就我看過,如果真的壞了,或可幫助一二。」又舉了舉被綁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闌轉頭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濃。
張秋在這樣的目光下低了頭,不敢對視,吶吶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闌默然凝注他半晌,轉過頭,順著箭樓的小樓梯當先爬去。
張秋在她身後悄悄抹了一把汗。
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張弩,劈風驚電,穿刺入人心深處。
他這見慣風雲的宦海老手,在這樣烈烈的風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貫驕傲的頭顱,用姿態寫滿避讓。
箭樓在城頭兩側高處,單獨聳立的一個小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沒有窗,開著巨大的孔洞。
房間很窄,只容數人站立,正中放著一張雙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經年不用,滿是塵灰,四面牆壁也結滿了蜘蛛網,一盤用來替換的牛皮絞繩,堆放在角落裡。
太史闌並不熟悉這些古代兵器,面上卻一副從容,低頭背手仔細察看,一副內行的眼光。
張秋看她這模樣,以為她當真懂,事實上太史闌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萬能卻能讓任何人都認為她是萬能的,就好比這場戰爭,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軍務,否則不能有這般的決斷心志,如果知道指揮這場戰爭的不過是個膽大的瘋子,心黑的菜鳥,非得先瘋不可。
張秋也上了當,看太史闌如此內行模樣,心便涼了半截,不敢再拿喬,一指床弩機牙,道:「您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機牙有了裂縫,咱們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錘擊機牙發射,一旦機牙有縫,一錘子下去箭出不去還是小事,還有可能反傷了自己人。」
太史闌「嗯」了一聲,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縫的機牙上,忽然道:「後軸好像也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