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心事如舟(5)

「你看太陽。」他道,「曬久了終究會暖和的。」

「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太史闌望著那日色,瞇起眼睛。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西番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險些要了太史闌性命的將領,在大旗下凌厲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退入後陣。

李扶舟在城頭放了一管煙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戰的江湖人士撤離。

「我們現在只能等臨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紀軍來救。周圍府縣軍力不足僅能自保,指望他們怕是不能。」李扶舟道,「最快三天,我們才能等到援軍。城裡糧食夠嗎?」

「餓兩天不會死人。」

兩人眼神並沒有輕鬆,誰都知道城內存糧不足不是當前最大危機,援軍只要幾日內能到都餓不死人,但城內士氣、軍力以及內城城牆的弱勢才是北嚴最大的軟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個城門,本身軍備鬆弛,軍紀不嚴,戰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氣撐下來的。

「我但望他們能快點適應,撐過去。」李扶舟手扶城頭,眼神淡淡憂慮,「西番穿山突襲,沒帶乾糧,必然要以戰養戰,所以接下來的攻城戰只會越來越凶狠。」

太史闌不說話,注視著那些青澀的少年,他們止住了哭,開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屍。

火虎帶著人,送乾糧上來,一個大筐子裝著粗麵餅,一個大筐子裝著鹹菜湯,鹹菜是從農戶家中搜集來的,城內擠進了太多人,油鹽瞬間告缺,但士兵沒有鹽就沒體力,所以太史闌下令,對百姓控制鹽米油,盡量保證士兵的供應。

太史闌起身,要去排隊,李扶舟一把拉住了她。

「這事兒該男人做。」

太史闌挑挑眉,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顧,卻沒拒絕。

李扶舟排在隊伍後面,士兵們看他和太史闌一起,自覺地要讓他先拿,李扶舟微笑拒絕,過了一會兒拿了兩份麵餅和湯來,太史闌原以為他得跑兩趟,結果李扶舟把餅放掌心,碗放在餅上,一手托一個,穩穩地走過來,一邊沈梅花尋歡都在吃吃地笑,太史闌看他那難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決定,哪怕那碗底不太乾淨,麵餅因此或許有點髒,她也一定吃下去。

誰知他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碗和麵餅遞過來,手掌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太史闌這才看見,碗下和餅下都墊了乾淨的油紙,隔開了碗底和麵餅,麵餅和手掌的距離。

裊裊熱氣裡他微笑著,鹹菜湯在那樣的笑容裡,聞起來香氣撲鼻。

沈梅花花尋歡坐得遠遠的,一邊啃麵餅一邊擠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對太史闌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開得滿天飛。

太史闌接過湯和餅,麵餅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齒過不去,她將餅撕碎了泡在湯裡,餅子沉下去,一塊塊紅色的肉塊浮上來,仔細一看,是滷牛肉。

太史闌抬起眼來看著李扶舟,李扶舟笑笑,「得知北嚴被圍時我們正在喝酒,酒罈子未及收拾便開始安排衝陣,我順手揣了一塊牛肉在袖子裡,想著北嚴內城糧米肉類每天都由外城運進,內城被圍,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緊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讓別人先吃,所以給你帶塊牛肉來,好歹吃著實在點。」

說完他隨意地喝他那碗漂著鹹菜葉子的清湯,笑道:「滋味不錯,快吃,再等就涼了。」

太史闌出神地注目湯碗,騰騰的熱氣衝上來,遮沒了她的眼神。

帶點迷惘和懷念的眼神。

三歲之前的模糊記憶裡,似乎那個冬天,天橋下的孔洞太冷難以御寒時,母親便會帶她去路邊小攤,喝一碗牛肉胡辣湯。

胡辣湯酸酸辣辣,漂浮著一層鮮紅的油,撒著褐紅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澤濃重,灼烈而誘惑。一點麵筋、粉條、黃花菜在其間浮沉,她總是要先挑粉條吃掉,那點韌韌的力道,咬在齒間,來回碾磨,像寒冷綿長歲月裡,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親一般都不吃,坐在一邊看著,她那時還小,也不知道讓,埋頭呼嚕呼嚕喝湯,寒冷的冬日沁出一頭汗來。

汗珠要滴下來的時候,母親的灰色大手帕已經等在一邊,往臉上一蒙,手掌隔著手帕溫柔地一抓,拭盡鼻尖盈盈的汗。

這麼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淚水,再無人擦。

她正出神,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

指尖溫柔,拈一方雪白麻紗帕子,輕輕拭去她眉梢額頭的汗。

她抬起臉,被熱氣熏過的容顏,眉更黑而眸愈清,鮮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開在城牆上,廢墟間,因其不折而分外壯美。李扶舟凝望著她,只覺得這一刻心情溫存而震動。

可是瞬間他的眼底便飄過那年的雪,冰冷蒼白,湮沒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種熟悉親切,近乎完美的笑。

太史闌錯開眼,好像沒發覺他一瞬間心情轉換,從愛的巔峰到憾的深淵。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隻碗,把牛肉湯分了一半,塞在李扶舟手裡。

李扶舟也沒有拒絕,兩人肩並肩喝湯,熱氣淺淺地漫上來,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同日,麗京。

「十三好像今天沒有信來。」晉國公府的書房內,容楚輕衣緩帶,斜斜倚在軟榻上,翻著侍從新送上的一疊文書。

「公爺。」他的書房總管輕聲道,「偶爾遲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容楚皺皺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墊著的厚厚軟墊,扔到一邊。

總管趕緊奔過去,把軟墊拿在手裡——老國公夫人再三叮囑主子必須時時墊著護腰的,主子從來不當回事,他得拿著,萬一國公夫人又來查房,好趕緊給主子塞回去。

「就不該回來。」容楚手指揉著眉心,神情不勝厭倦,「一回來,一點小事大驚小怪,非讓我好好養那根本沒有的病,等於被禁足,我那尊貴的老夫人,怎麼就不能饒了我?」

《鳳傾天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