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藍一路滑了下去。
這孩子精乖,滑落時瞬間便想起麻麻說過,一旦遇險,要先保護好頭部,急忙腦袋一低,抱住頭。
好在斜坡不算陡,也沒生太多荊棘類灌木,饒是如此,他一路滑落,身上衣衫也瞬間被磨破扯爛,好在他身上穿著特製的容家軟甲,姿勢正確,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忽然景泰藍身子一震,下滾之勢停住,撞得暈頭暈腦的景泰藍抬起頭來,覺得身下柔軟,他小手摸索了一下,觸目所見卻是一片黃黃煙霧,一股濃烈的硝煙氣息嗆鼻,他忍不住大聲咳嗽,咳了兩聲,忽覺屁股底下有震動。
景泰藍嚇了一跳,揮開面前煙霧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兇惡的黑眼睛。
一時,大眼對小眼,都怔住了。
那雙眼睛裡,有痛苦,有迷茫,有愕然,還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中,直直地盯著景泰藍,似乎還在想為什麼會在這裡遇見這麼一個娃娃,還是從天而降,降落到他肚皮上。
景泰藍的眼睛,卻已經從對方的眸子裡,移到他的肩膀上——那裡有個血洞,汩汩地冒著鮮血,那人穿著土黃色的軍衣,半幅護胸皮甲,皮甲前頭燙出兩個字,卻不是他認識的南齊字。
不認識,卻早已從這幾日城頭上知道是西番的文字——景泰藍的烏黑眼睛,忽然瞇了起來。
這個近三歲的娃娃,第一次露出這種成人般的表情,一眼望去,竟帶著幾分殺氣。
他認出來了。
西番兵!
景泰藍伸手就去小靴子裡拔刀!
自從戰爭開始,太史闌就不顧趙十三的勸阻,給景泰藍做了武裝,他的小腰帶裡有石灰粉,兩邊袖口綴著的柳葉銀邊很鋒利可以做小刀,靴子裡一邊一把小匕首,都打磨過,開了刃口,趙十三曾擔心這樣會導致景泰藍不小心誤傷自己,太史闌卻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以為還是萬人圍護的皇宮中央?這是戰場!戰爭局勢瞬息萬變,或許有一天我們都會戰死,那麼,他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景泰藍記住麻麻的每一句話,記住她的告誡,「記住你的武器都在什麼位置,不需要的時候,永遠不許摸它,需要的時候,給我毫不猶豫,拔出它,對你眼前所能夠到的任何地方,扎!」
現在,他毫不猶豫拔出匕首!
麻麻的教導是迫於無奈生死之境才可以想辦法傷人,景泰藍可不管,他討厭這些蠻人!
但他的動作忽然停住。
身下的西番兵,終於從爆炸後的餘波裡清醒,他本來就是走在前面的步兵,身上背著的弓箭還替他擋去了一部分衝擊,他受傷不重,一眼看見身上的娃娃,破爛的衣衫裡露出的軟甲,金光暗隱,質地不凡,頓時眼底冒出貪婪的光,一骨碌坐起,伸手就將景泰藍拎了起來。
他一動手,景泰藍就停手,手一垂,把匕首收在背後。
因為此時他已經夠不著對方要害。
太史闌教他對所有能夠看到的地方扎,是怕他年紀小力氣小,萬一遇上生死之險,強求他看準要害動手反而可能害了他,先傷人自救就好,景泰藍卻是個有心眼的,在城頭親眼看了這麼久戰爭,他漸漸也知道,哪幾個地方,是可以殺死人的。
「哪來的小兔崽子。」西番兵獰笑,「這軟甲不錯,正好拿來給我做護心甲!」一手卡住景泰藍脖子,一手就去剝他身上的軟甲。
他右手一抬,脅下一露。
景泰藍忽然也一抬手。
隨即這士兵感覺到一種尖銳的疼痛。
他低頭,便見自己胸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白胖胖的小手,小手裡露出一點金黃色的木柄……看上去好像是刀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疼痛便排山倒海席捲了他,他驚愕地瞪大眼睛,鬆開手。
對面,小小的娃娃,兩腮鼓起,似乎在積蓄力氣,忽然大聲「嘿」,小手用力一拔!
「嚓」一聲微響,插入胸膛的匕首,竟然被景泰藍拔了出來!
麻麻說,直刺要害的武器,一拔,就會失血過多死得更快!
麻麻說,我們要對親人春風般和煦,對敵人嚴冬般寒冷。對親人不能做的事情,對敵人儘管干。
那就拔!
小小孩子的腦海裡,瞬間破城的北嚴、哭號的百姓、伏在城牆上的屍首……一閃。
那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兩歲啟蒙,日宸殿裡師傅一遍遍和他說的「撫民萬方,天下共治」「得民者,以得其心也」「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王者以民為基」「夫民,國之基也」……一大堆冠冕堂皇碎碎念,都不抵這兩個月在太史闌身邊,親眼看見,親耳聽見,親自體味,來得深刻而永生不忘。
刀拔出。
「噗。」
鮮血激射,噴在不知躲避的景泰藍的小臉上,濃重的血腥氣刺激得他要吐,要哭,他也真的哭了——不是傷心,也算不上多害怕,他還太小,渾渾噩噩不知太多人間滋味,卻忽然就覺得想哭,眼淚嘩啦啦落下來,將小臉衝出兩道粉紅的溝。
西番兵踉蹌一下,景泰藍翻身後退,他並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死,卻知道此刻自己危險未過,一邊哭一邊抹著臉一邊向煙多的地方跑,小小身影不過一閃,已經沒入濃霧中。
那西番兵暈倒在地,他沒死,景泰藍畢竟力氣太小,也不可能摸準心臟要害,不一會兒,又一個西番兵衝了過來,他身後有亂箭飛射,也不知來處,這人一跤被地上的西番兵絆倒,罵了一聲,正要爬起,忽然眼神一直。
面前不遠處,有一隻小靴子,軟緞鑲金,綴滿寶石!
這人立即伸手去抓。
一隻小影子忽然衝出來,抓著個長長的布包,對他眼睛就撒。
一股白霧騰開,都衝到他眼睛裡,那人慘叫一聲,摀住眼睛蹲下,滿頭滿臉的白灰。
小影子奔到他身後,雙手抱著一根木棍,使盡全身力氣,「砰」一聲掄到他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