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太史闌想著煽動本地人鬧事,挾持或者殺了海姑奶奶,奪了大船回靜海,如今見海姑奶奶防備這麼嚴密,倒不好輕舉妄動了。
司空昱瞧著她筆直而衣袂飄舉的背影,只覺得這女子沉思時氣質越發威重,近在咫尺,卻若遠在天涯。
或者,她一直就在那片天涯,他從未有福走近。
或從內心深處,他也知道他不應真正走近她。
他有點茫然地撫撫心口,觸手空虛,才想起來隨她赴宴時,已經將隨身帶的簪子解下。想到簪子他微微有些恍惚,想起當初在天授大比時,接到的那封信。
恍如晴天霹靂,劈散靈魂意志,驚駭、懷疑、不解、猶豫……二十載舊夢忽成真,顛覆的卻是一生。
之後才有那暗室交鋒,和她一場生死相搏,清醒後更覺迷茫——二十年執念和當前所戀,到底孰輕孰重?
他不願再面對這苦痛抉擇,自請遠赴靜海。不想沒過多久,她竟然也就藩靜海。
或者這就是命,兜兜轉轉避不開。
司空昱長吁一口氣——他真願和她長避這世外小島,棄一切無謂繁華,永遠不染人間塵埃。
可他知道她必定回去,她的歸宿,不在他處。
海潮來去,機械不休,不知人內心輾轉起伏。
那邊屋子裡忽然有喧鬧之聲,一改先前的凝重氣氛,想來會議已經結束,並議定了章程,隨即有幾個海匪奔過來,拉司空昱道:「魚姑奶奶叫你去呢。」
司空昱看了太史闌一眼,太史闌點點頭,眼看司空昱隨著海匪去了,自己趁人不注意,也慢慢跟了上去。
屋子裡眾人正說得歡快,辛小魚坐在海姑奶奶下首,笑吟吟道:「姑奶奶此去,定然旗開得勝,斬殺巨獠,順利助老爺子奪回靜海,揚威海上!」
海姑奶奶微微一笑,神情自得,眼角瞄著她,道:「別只說得好聽,如此大事,可有重禮相賀?」
辛小魚笑得更加諂媚,「自然要獻上最好的,我已經派人去請。」
正說著,人聲一靜,海姑奶奶抬頭,便見司空昱進門來。
她眼睛一亮,滿堂鬧哄哄的粗豪男女安靜下來,很多人盯著司空昱的臉,露出嫉妒又鄙薄的神情。
司空昱皺著眉,他自然知道現在自己在這些女人直勾勾的眼神裡,是只上鉤的漂亮魚兒,依他的性子,定然沒有好臉色,不過惦記著太史闌另有打算,只好先忍著。
對面高坐的海姑奶奶,相貌和海鯊有點相似,大眼大嘴大五官,不算很美,笑起來時卻眼角彎彎,幾分冶艷,身材微微豐腴得恰到好處,週身透出久經歡場的成熟婦人才有的風情。
她眼角微彎,只一霎便將司空昱從頭掃到腳,瞇著眼睛,滿意地笑起來,「魚妹子,你這株珊瑚,可真是株好樹。」
「當然,」辛小魚滿臉誠懇,「最好的自然要獻給海姑奶奶。」
海姑奶奶笑吟吟頷首,伸手款款招司空昱,「過來我仔細瞧瞧……」
「瞧什麼瞧,果真一幫海匪,沒見過世面。」忽然有聲音從人群後傳來,清冷譏誚,如冰珠落玉盤。
眾人將這話聽得清楚,齊齊變色。
海姑奶奶眉梢一挑,放下手,似笑非笑看向人群中,聲音來源處。
屋外的眾人被她眼光所掃,齊齊向兩邊避開,便現出一個人來。
海姑奶奶一怔。
屋子門戶寬大,沒有庭院,對面就是沙灘,透過大開的門,可以看見人群中那人,修長挺拔,卓然而立,一襲淡青色鑲金邊長袍,迎風飄舉。
隔得遠,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覺得一雙寶光凌厲的烏黑眸子,遠遠掃過來,接觸這人目光的所有人,都心中一震。
海姑奶奶微微直起了腰。
那人已經走了過來。
步伐微快,卻不顯急促,既無女子嬌柔之態,也無男子虎步之形,卻依舊令人覺得凌厲,像刀鋒忽然從天外劈來,還未接近,便凜然而覺壓力。
海姑奶奶眼睛一亮。
那人迅速走近,寬大衣袍被海風掀起,一雙穿著雪白長褲的腿修長筆直。眾人目光癡迷地上移,正看見一張難以描述的臉。
有點清瘦,乍一看並不驚艷,並不如司空昱眉目艷美。但眾人心中還沒來得及失望,便被那雙烏黑細長的眼睛所攝取。一時間滄海茫茫,星光暗沉,浮雲退避,眾生失色,腦海中只留下那雙眼睛,淡而冷地一瞥,四海便只剩了那束光——
海姑奶奶醒覺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門檻前,伸手去接那少年的手。
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她什麼時候站起來的?
太史闌淡淡地看她一眼,注意到她眼神發直,心中滿意自己的攝魄果然是練成了。
這一門雞肋功夫,當初練了只是因為她不服氣,一直也以為不能成功,誰知道海上一試,居然真有效果。
海姑奶奶卻被這一眼瞧得心頭發緊——這樣俯視睥睨的眼神,她從自己父親身上都沒瞧見過。
太史闌讓過她的手,一步跨進了屋子,迎上辛小魚怪異的眼神,淡淡道:「為何喚我兄弟過來,卻不讓我進?」
辛小魚臉色大變。
海姑奶奶轉過臉來,冷冷瞧著辛小魚,哼聲笑道:「好一株最珍貴的珊瑚樹兒!」
辛小魚臉色慘白——太史闌只一句,便揭了她的私心。
她連忙站起,賠笑道:「姑奶奶,您聽我說……」
「夠了。」海姑奶奶不耐煩地一揮手,「別的都不必說,我只問這一個,你讓不讓給我?」
「屬下不敢。」辛小魚立即躬身,垂下的臉咬緊了腮幫,聲音依舊恭謹,「自然由您喜歡。」
「那麼,出去吧。」海姑奶奶冷冷道,「別忘記把這一季收上的魚稅移交大把頭,遇事多和他請示。」
辛小魚渾身一震,再次咬了咬牙——剛才議事,海姑奶奶明明暗示由她主管財權,並抬舉她做大把頭的。這一下明顯是改變主意了。
她心中暗恨,也只得垂首聽命,拉了司空昱出去。其餘人瞧著海姑奶奶春心萌動模樣,也不敢再逗留,紛紛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