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亂流(4)

他是跟隨皇帝上朝的御前侍應太監,剛才發生的事他當然知道,孫公公皺著眉,臉色也很難看。

那些臣子也太大膽了,當真是欺皇帝年幼。

今日上朝,一個愣頭青御史,竟然當堂責問皇帝不孝,問皇帝為何將母后久置別宮?皇帝答說母后鳳體違和,永慶宮清淨適宜靜養。那御史立即說太后近日已經痊癒,她前幾日遊山就是證明。又說太后自先帝駕崩,一力承擔南齊朝政,撫育幼子盡心盡力,在京垂簾期間朝政井井有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言下之意就是皇帝苛刻不孝。

景泰藍當時身子就顫抖起來,小嘴唇哆嗦著,眼珠子汪起了水光,眼神裡滿是委屈,似有很多話想說。三公當時在底下瞧著,很擔心他年紀小忍不住,說出什麼來。還好他沒說,只說太醫認定,太后還未完全痊癒,不宜硬撐著出行,還是再將養些日子,他正是體諒太后垂簾辛苦,才不忍勞動太后云云。答得很是婉轉又堅決,順便還暗示了太后所謂的「痊癒」,不過是硬撐著作態而已。

當時只有孫公公看見,小皇帝手緊緊地掐著自己大腿,那力度,他擔心一定給掐紫了。

大家都知道最近皇太后動作很多,她頻頻開放永慶宮,給附近貧苦百姓施粥,有時候天氣晴好,她還會在宮中露台上站一站,讓住在附近的百姓瞻仰一下她的風儀。偶爾她還會處宮散散步,並不讓侍衛清道,遇見百姓也不讓他們施大禮,有時還會親切的摸摸孩子的頭。

說到底,她只不過是在傳遞一個信號,一個「我好了,該接我回去」的信號。

百姓們近距離見著這位國母,難免激動受寵若驚。見她如此年輕美貌,又如此親切慈和,更覺親近,一時稱頌之聲不絕。很多人看見皇太后滿面紅光,精神十足,自然奇怪這「養病」之說從何而來?漸漸也便有些不好聽的流言出來。

但不管怎樣,平日裡諫言到此也便結束了,皇帝的面子終究要顧。可是今日這個愣頭青,不知道發了什麼昏,竟然緊追著又說陛下這是托詞,說民間傳言,陛下和太后在太后生產當夜曾有紛爭,以致景陽殿走水……

景泰藍當時就蹦了起來,嚇了群臣一跳。

宗政惠臨產那夜發生的事,一直是景泰藍的極大痛處。他當夜懷著一腔恨一腔委屈,衝動之下做出的事,事後根本不願回想。這也不是他小小年紀應該回想的事,如今竟然有人當殿揭開,這叫他如何忍受?

景泰藍蹭地一下站起來,袖子一拂,蹬蹬蹬跑走了。留下一堆眼神亂飛的臣子,和那個昂然跪坐,眼神得意的御史。回到自己宮裡就開始大發脾氣。

宮人們不敢解勸,也只得跟在他身後收拾。景泰藍一路亂砸,抓到什麼是什麼,手指觸及台上一個器具,二話不說就捧起,孫公公跟在後面叫,「哎陛下那是……」眼看景泰藍氣沖頭腦不管不顧,孫公公心中哀歎一聲——完了,等下陛下醒過神來,發現砸的是這個東西,一定要更生氣的,大家倒霉罷了……

他眼一閉,等著那一聲碎裂,殿內卻忽然靜了下來,他回頭一瞧,就見皇帝高舉著那東西,頓住了。

那是太史闌送的貝雕。

景泰藍仰起臉,看看手中貝雕,眼神裡的憤怒慢慢褪去,小心翼翼將貝雕放下來。

孫公公舒口氣——靜海總督對陛下終究還是重要的。他挪動步子想上前撫慰,卻被那一動不動的小小背影給震住——沉默垂頭的小皇帝,這一刻背影竟然是孤涼的。

景泰藍怔怔瞧著那貝雕,瞧著底座上不太好看的「海靜天闌,遙叩聖安」字樣,身子顫了顫,大眼睛底已經蒙了一層淚水。

他忽然往貝雕上一撲,緊緊抱住了貝雕,孫公公「哎」地一聲,生怕他被傷了,趕緊上前要護,走了一步又停住。

景泰藍在哭。

他抱住貝雕,好似那東西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的懷抱,摟得緊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嗚嗚麻麻你不要我了。」

「嗚嗚你說走就走了,還要跑那麼遠。」

「嗚嗚你說要保護我的,我被欺負了你怎麼不回來呀……」

「嗚嗚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嗚嗚嗚……」

孫公公鼻頭酸酸的,揮手命令所有人都下去,宮女太監低頭無聲魚貫而出,隱約殿外有請安聲響,只是景泰藍哭得聲音大,殿內兩個人沒聽見。

「嗚嗚你為什麼不要我……」

「她也不要我了,我都沒哭。」忽然一個聲音接上來,居然還是笑吟吟的,「您哭什麼?」

孫公公大喜抬頭,「國公!您可來了!」

容楚靠著他的臨時輪椅,停在門口,正對裡頭瞧著,笑道:「老孫,這不是陛下施雲布雨,把我給召來了麼?可憐我從西京街搖到這裡,汗都奔出來了。」

「國公辛苦,老奴這就去給您端茶。」孫公公很有眼色地立即退下去。

容楚等他走開才進門,殿內最近為了方便他進入,拆掉了一半門檻,他溜溜地滑進來,笑道:「我瞧瞧咱們真龍天子,施雲布雨是個什麼樣兒。」

景泰藍有點不好意思,放開貝雕,屁股一扭,背對著他,倒是不哭了,就是小背心還在一抽一抽的,看出來在強忍。

容楚也不拉他,有點憐惜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嘴上笑道:「這貝雕誰送的?好醜,字好生難看,啊,上頭這什麼東西,黏黏的,陛下你下的雨嗎?」

景泰藍唰地轉身,抱過貝雕,用袖子將貝雕上沾染的眼淚鼻涕抹掉,怒目瞪他,「你才丑,你字才難看,你才下雨,你全家都下雨!」

語氣很凶,不過襯著那張哭得紅通通的蘋果臉,掛著細密淚珠的長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實在沒什麼殺傷力,只讓人想把他拖進懷裡蹂躪。

容楚也就拖了。

手一伸就把景泰藍給抓了過來,按在懷中,景泰藍身子扭來扭去,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過扭來扭去,也沒扭出容楚懷抱範圍就是了。

容楚從懷裡掏出一張帕子,也不看他,直接蒙在他臉上,揉了揉,替他把眼淚鼻涕整乾淨了,順手將帕子扔在一旁的淨盂裡。

景泰藍抗議,「你擦得我好痛!」

容楚哼一聲,懶洋洋拍拍他,道:「陛下恕罪,微臣沒伺候過人。」

景泰藍也哼一聲,玩著自己手指頭,哼哼唧唧地道:「討厭,討厭,討厭……」也不知道他在罵誰。

「是很討厭。」容楚道,「明明這麼受寵愛被關心,還要矯情哭鬧說被拋棄了,不討厭是什麼?」

景泰藍回頭用大白眼狠狠翻他。

容楚視若無睹,指了指自己道:「被拋棄的人在這裡,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麼。」

景泰藍眼神裡浮上懵懂之色,咬著指頭道:「麻麻拋棄了你嗎?」

「是啊。」容楚歎口氣,「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時候,特意去和你告別,可是你當時看見我在她身邊嗎?」

景泰藍偏頭想了想,搖了搖頭。

「她和你告別,卻對我不告而別。」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給你送禮物,卻把我紮了一屁股,她給你勤寫信,卻懶得給我幾個字。你說,到底誰算被拋棄?」

《鳳傾天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