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惠低下頭喝茶,眉頭暗皺——這小猴崽子越來越精乖,真不知道這些話是他自己說的還是有人教。剛才險些就上了他的當。這要真讓全宮宮人重新裁衣,明日她就會被三公彈劾不恤民生,奢靡浪費。
她低頭喝茶,忽覺茶水裡,似有白影一閃而過。她大駭,霍然抬頭,頭頂就是飛龍雕飾的巨大橫樑,和攢寶珠的寶頂,哪來的白影?
她心砰砰直跳——以往她不信鬼神之事,但這些年,漸漸便有些暗室虧心。此刻身居承御殿,這顆心更加無法安寧。
眼看底下那兩人事不關己姿態,她心中忽有念頭一閃——莫非他們給自己安排了這裡,就是要裝神弄鬼,嚇瘋或者逼走自己?
這念頭閃過,她渾身一震,背心瞬間濕了。
回頭想想,回宮這事,皇帝答應得突然,做得爽快,還違背常規高接遠迎。再想到回宮之後的種種,和此刻的時辰,越想心中越確定——他們就是要嚇死自己!
心中一旦確定了是有人故意,確定了對方真正要玩的花招,她倒心安了。
不過如此。
裝神弄鬼手段又如何?她也不是沒有殺手鑭!
反正皇帝總不能在今夜下手殺她,她今日在宮中出事,明日朝中就要生亂。宗政惠敢於回宮,自然不擔心自身安危。何況她從永慶宮帶回的內侍,也多是康王安排進去的高手,此刻都在殿外伺候著,無論如何,保她性命還是能做到的。
她微微咳了一聲,李秋容往她身邊不動聲色地靠了靠。她舉起袖子擋住臉,喝茶,在袖子遮掩下,對李秋容悄悄說了一個字。
李秋容怔了怔,瞄了一眼容楚,神情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但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低下頭,默默退到一邊,趁著幾人說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退了出去。
他出去後,宗政惠放鬆姿態,當真和容楚談起帝師的事,容楚也認真和她說,選了哪幾位夫子,人品才學出身各自如何,只是他一邊說,一邊頻頻看外頭天色。
天已經黑透了,一輪明月升起來,圓潤光潔,清輝遍地。
宗政惠看見這月色,心中才隱約想起,今夜逢十五。
「國公想必擔心宮門下鑰。」她盯著容楚,笑道,「今日典禮太遲,想必已經夠下鑰。不過無妨,哀家記得先帝在時,國公經常留宿宮中。前殿耳房還有一間院子,是你專門下榻的場所。那地方靠景陽殿近,又有小門。等會皇帝安排人打掃妥當,國公今晚就在那將就一晚。」又對景泰藍眨眨眼睛,「把小門一鎖,那邊有護衛。陛下就不用擔心國公趁夜來刺殺您啦。」
她難得開句玩笑,景泰藍哈哈大笑,又奶聲奶氣,十分歡喜地道:「母后,不用特地打掃啦。前陣子國公忙於商議國事,不及回府,他和三公,也有在那屋子暫住過,不妨的。」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笑得從容和藹,「如此更好。」轉頭對容楚道,「如此你可心安了?」
容楚忙躬身辭謝,宗政惠不理他,只擺了擺手道:「既然留下了,咱們就慢慢談談。今兒月圓,咱們母子也算一個小團聚,一起用膳吧。國公也單列一席。」
容楚又謝。景泰藍咬著指頭,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宗政惠,看看容楚。表情有點猶豫地道:「朕……朕宮裡……」
宗政惠眼神一冷。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不願和她一起用膳。可她今晚必須要把皇帝留下來,因為不留皇帝,她就無法留下容楚。
少了他們,今晚的反攻計劃可玩不成。
這小子先前不是做得很好,現在就忍不住了?
容楚已經笑道:「陛下可是又惦記玩伴了?稍遲些回去不妨事的。」
宗政惠用眼神詢問,容楚道:「還是和帝師有關。微臣等為了讓陛下能更用心讀書,特為他尋了幾個陪讀兼貼身護衛。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有兩位住在宮中,近日想必陛下和他們玩得不錯。」
這事倒也常見,宗政惠明白景泰藍不過是貪玩,心中一鬆。笑道:「吃過飯就放你回去玩罷。難道你我母子半年不見,連吃頓飯你都不肯陪著?」
景泰藍立即垂了臉說不敢,神情微有些沮喪,宗政惠想著畢竟是孩子,裝了這許久終於裝不下去,這樣也好,省得他總人精一樣,讓她瞧著心慌。
她只當沒看見景泰藍神情,命人傳膳。她和景泰藍一桌,在殿側給容楚另安排了一桌。所有用具她注意到了,都是銀質餐具。
她不住含笑給景泰藍讓菜,也讓容楚吃菜,一殿溫暖,和樂融融。
李秋容從殿外悄悄進來,立在一邊,眼神有點迷濛地看著殿中一幕——華燈高燃,帷幕深深,含笑相對的母子,溫和從容的重臣。好一副天倫樂,好一副君臣情。誰還能想到就在大半年前,這幾個人還你死我活,針鋒相對,踩著彼此的血,在燃起的熊熊烈火裡,誓死爭奪?
就是今日,這一副和美景象背後,依然暗藏無限殺機。
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宮廷,這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這裡。紅粉骷髏現溫存淺笑,慈憫悌恭掩帶血寒刀。
他垂下眼,無聲無息地握緊手掌。掌中有一塊黑色物質,在他的內勁摩擦下,散出些淡淡的白煙,混在這一殿燈火,滿室暗香中,尋覓不著。
「今日好興致,不妨喝些酒。」宗政惠似心情很好,招李秋容上來斟酒。景泰藍摀住酒杯,小臉紅撲撲地,嚷:「母后,兒臣還小,不能喝酒。」
一邊的容楚也轉過頭來,笑道:「太后,陛下量淺,怕是不能。再說他稍候還要去做功課。」
宗政惠看他對皇帝的公然回護,眼底閃過一絲憎恨。掩袖笑道:「誰說讓他喝酒了?倒是國公,聽說海量,這是宮中名釀,可願一嘗?」
容楚一笑,「若是往日,著實求之不得。不過如今……」
景泰藍又嚷:「國公有傷啦,不給你喝。」說完乾脆一揮手,讓自己的近侍過去收了容楚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