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惠眼底閃過一絲譏誚,面上神情倒顯出微微尷尬,隨即一笑,道:「那哀家就自斟自飲吧。」讓李秋容給她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景泰藍舒了一口氣,專心刨飯,忽然飯上多了一塊蜜炙羊腿,耳邊是宗政惠溫和的笑聲,「你最愛吃的,多用些。」
景泰藍隨口道:「謝謝麻……」忽然一怔,停下筷子。容楚對他看了一眼,景泰藍才從有點發癡的狀態中掙脫出來,改口,「多謝太后。」
宗政惠正在喝酒,似乎沒在意,隨意擺了擺手。
景泰藍埋下頭,繼續吃飯,這回速度卻慢了許多,神情有點恍惚。
剛才……
剛才他低頭專心吃飯,乍一看到那菜,聽見那溫和語氣,恍惚中還以為是麻麻……
還以為是那段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吃飯時,麻麻會隨意地夾一些菜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他回宮後,時常想起當初那些生活細節,並深深遺憾此後再難有那樣的場景,在心內盤旋久了,以至於剛才那一筷菜夾過來時,他心中一喜,還以為是麻麻。
此刻清醒過來,忽覺心裡不是滋味,似從天堂的夢,回歸現實的冷。
有些人和事,無論什麼都不可替代,哪怕身邊是他正經的母親。
景泰藍怔怔地瞧著那塊蜜炙羊腿。
母后……
你知不知道我不愛吃這道菜?
你知不知道……這是我長到三歲半,你和我吃的第一頓飯?
宗政惠根本沒注意到景泰藍的神情,也不認為羊腿有什麼不對,她根本不知道景泰藍喜歡什麼,只是看他愛吃肉,想必羊腿也是喜歡的。
她斜眼瞟著容楚,看他斯文優雅的姿態,殿內明珠被燈光折射,光芒耀眼,卻似乎還不及他熠熠生輝,他坐在那裡,玉容霜雪,俯仰風流,一殿的年輕宮女,都用眼角悄悄掃他的衣角。
宗政惠心頭的燥熱又起了,她按捺地飲下一口酒,抬眼看了看李秋容,李秋容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宗政惠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將酒杯一扔,驚叫,「啊!」
殿內人都驚得抬頭,宗政惠身軀僵硬,仰頭上看,「上面……上面……」
眾人又看上面,雕樑承塵一覽無餘,有什麼?
「太后……」李秋容急步趨前。宗政惠神色驚慌,顫聲指著酒杯,「剛才……剛才我在酒杯裡,看見有白影一晃而過……」
她聲音幽淒,聽得眾人都打了個寒戰。
李秋容肅然道:「奴才僭越。」說完也不見他作勢,縱身而起,在承塵上頭轉了一圈,輕飄飄落下來,道:「太后萬安,上頭無事。」
眾人都悄悄噓一口氣,卻也免不了微微變色。這殿空著已久,宮人也是剛剛調過來,都知道這殿之前是先帝所住,先帝似乎就駕崩在此殿。
這麼一想,渾身的汗毛都開始往上站,景泰藍瞪大眼睛,小臉煞白。
「今夜月光好。」只有容楚還神情自如,笑道,「想必月光從上頭射入,落到了太后酒中,才有白影恍惚。如此來說,太后當真是雅人,便是隨意獨酌,也有天人感應,月光落杯相伴,微臣等可沒有這般眼福了。」
「就數你會說話。」宗政惠臉色轉好,笑道,「難怪當年先帝那般喜歡你……」
她說到先帝,臉色又是一澀,神情怔怔,似是自己也沒想到怎麼忽然就扯到先帝身上。
殿中忽然起了一陣風,燭火幽幽晃晃,將人的影子拉長,倒映在宮牆上,便似四面有幢幢的鬼影逼了來。
眾人都覺有冷意,悄悄裹緊衣裳。
容楚神色也似有些不自然,轉開了話題。宗政惠卻瞧見他和景泰藍,似乎悄悄對了個眼色。
她心底冷笑一聲。
一頓飯,如果沒有酒,沒有談興,很難拖延很久。她開口尋找話題,慢慢談到朝政。
提及朝政便不能不提到南方戰事,提到南方戰事便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景泰藍嘴裡出來時,宗政惠當沒聽見,當景泰藍滔滔不絕開始說起太史闌在靜海的舉措時,宗政惠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她擎著杯,淡淡道:「太史將軍其實……」
「哦太后,」容楚忽然微笑道,「您大概還不清楚最近的朝臣等級變遷。太史闌已經拜援海軍元帥,您該稱她一聲太史元帥了。」
宗政惠手微微一頓。
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轉眼她就想到這個元帥代表什麼意義——向來只有外三家軍統帥才能稱元帥,如今新建了援海軍,並拜她為帥,意味著援海軍將不會再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大營,會成為外四家軍之一,天下軍權,有四分之一歸了太史闌!
再往後,以太史闌的凶悍,很可能在朝廷幫助下,或蠶食或吞併,將外三家軍也納入麾下。
兵權!
一想到至關重要的軍權,真的這麼順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覺得心內的火,呼啦一下燒到了腦子裡。
她將酒杯重重一擱,酒液嘩啦一下濺出,潑了她滿手,宮女趕緊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煩地推開,尖聲道:「陛下!你是昏聵了嗎?你這旨意為何當初哀家沒有瞧見?還有,外三家軍軍制未改,這又來個援海軍帥,你是愁我們藍家天下還不夠被人覬覦嗎?」
景泰藍從飯碗裡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含著筷子,嗚哩嗚嚕地道:「……現有軍制達到一定人數,自然升制。太史元帥任元帥無需朝廷決議,只需兵部上折,三公批紅就行了……太后……您為什麼要生氣……」
「太后此話還是打住在今晚吧。」容楚在一邊慢悠悠喝湯,「外三家軍忠心王事,苦守邊疆。多年來功勳彪炳,是我南齊股肱之臣。太后您這話說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將士之心。」
宗政惠一窒,這才想起自己激憤之下失言,竟然連心中暗藏的擔憂也說了出來。她吸了口氣,衣袖一拂,正要說話,景泰藍忽然揉了揉眼睛,困兮兮地道:「母后,朕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