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送陛下回寢宮。」宗政惠探頭看看外頭天色,有宮人道,「外頭起風了。」
景泰藍迷迷糊糊對外頭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陣風過,宗政惠在他身後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一聲歎,歎得景泰藍汗毛倒豎,他忽然想到剛才那個「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顫聲道:「朕……朕不想出去……」
「那就留下來吧。」宗政惠很隨意地道,「夜裡風大,路上還容易著涼。」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國公再談談公事。等你睡著了,請國公送你回日宸殿,如何?」
景泰藍咬著手指想了想,終究不願意走夜路,點了點頭。宗政惠便命跟隨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鋪,並沒有讓自己的人跟過去。
容楚一開始似欲阻止,看她這樣的安排,也就沒有說什麼。低頭慢慢吃菜。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這裡,容楚就絕不會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實不便,他也裝傻。
他裝傻,她自然也裝傻。
門外忽然有傳報之聲,宮人回來報說,日宸殿陛下身邊的陪讀,看陛下尚未歸,怕陛下回去時著風,過來送披風。
宗政惠笑道:「還怕哀家這裡沒披風,巴巴地讓人送衣服來。」便命進來。
人進來之後她一怔,沒想到是這麼小的孩子。都不過四五歲模樣,一色的青綢小袍子,圓圓的臉,拜見她時一臉的緊張。其中一個尤其羞澀,垂著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風,竟然是連帽的,也不知道這個季節,要這麼厚的披風做什麼。
宗政惠原本有幾分擔心,此刻一看這麼小的孩子頓時放心,因此顯得分外大方,笑道:「難得你們的忠心。既然來了先別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著陛下走的時候,一起護送他回去罷。」
兩個孩子領旨退下,宗政惠看見其中一個一直垂著頭,走出殿外的時候那孩子下意識要抬頭,另一個按下了他的腦袋。她覺得孩子打鬧好玩,禁不住一笑。
此刻殿內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宮女內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
桌上菜已冷,難得容楚還弄了只大蝦在慢慢剝,一整只蝦子吃完,全須全尾,殼子完整。
一隻蝦子吃了一刻鐘,宗政惠看了一刻鐘,容楚專心吃蝦,就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她的目光。
宗政惠看著那雙玉雕般修長雪白的手指,靈巧地翻轉,鮮紅的大蝦在他指尖簌簌落殼……心中又是一陣煩躁。
她乾脆下了階,行到容楚身邊。
容楚停筷,含笑抬頭看她。
宗政惠低頭望著他笑意裡隱含淡漠的眼神,只覺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臉上卻綻開笑意,一字字道:「方纔,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實在太過歡喜,想著從此後,軍中宿將國公府,和戰時新秀太史元帥,一門兩帥,相互扶持,執掌我南齊兵權,號令天下,頓覺心中妥帖,江山無憂。」
殿內瑞金獸裡,龍腦香的香氣淡淡傳來,月光裡煙氣游弋,看人似朦朧。
「太后這話言重了。」容楚放下蝦殼,微微躬身,「國公府和太史元帥,微臣不知有何關係。國公府早卸兵權,自來和軍國無干,不敢當此讚譽。」
「沒有關係麼。」宗政惠攏著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遺憾。那麼國公年紀也已不小,哀家為你挑選的適齡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
「容楚資質愚鈍,不敢相配而已。」容楚垂著眼,看見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紅色的裙裾已經觸及他的案幾邊緣。
現在兩人位置背對所有人,他身後是牆壁,前方不遠是殿門,殿門外是迴廊,一股風穿堂入戶,在殿中迴旋。
宗政惠靜靜立著,姿態端莊,話聲卻低了下來,「那麼,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
容楚抬頭,正觸著宗政惠眼神,描畫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點金紅色胭脂,襯得那眼神艷而毒。
語氣也毒,惡意深深。
此刻的她,和一個月前在他榻前婉轉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慶宮裡落寞又陰沉的失勢女子不同,和之前寶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
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雲翻轉,愛憎恨惡,只由自身慾望。
容楚望定她,微微瞇了瞇眼,忽然也笑了。
「配了我,」他輕聲道,「再殺了?」
語聲輕柔,詞鋒如刀。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隨即斜起一邊嘴角,笑了笑。
「不。」
容楚默然。她已經接道:「我現在只殺一個,就是太史闌。」
容楚抬頭,手按在桌几邊緣。
「你娶別人,我就放手。」宗政惠漠然道,「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闌,我必不死不休。」
容楚定定注視著她,她眼神裡灼灼烈火翻飛,搖晃著宮闕的碎影。
他慢慢鬆開手,轉過臉去。
「你醉了。」他看著前方一泊月色,冷冷道。
「醉話也好,心聲也罷,我說出來了,就不會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聲,衣袖一翻,扔出一樣東西。
「看看罷!」
容楚慢慢打開那袋子,將裡面幾張紙抽出來,看了看,短促地笑一聲,將袋子扔在桌上。
「污蔑構陷,西局手段。」他淡淡道,「如果僅憑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齊早風雨飄搖!」
「是嗎?」宗政惠從袖子裡又摸出個東西來,「那這個呢?」
她雪白的掌心攤開,掌心中是一隻玉石大鵬鳥,雕刻精細,光彩內蘊,奇的是肚腹微紅,似天然生成。
容楚並沒有看過這東西,微微皺起眉頭。宗政惠將大鵬鳥握在掌心,慢慢道:「東堂司空家,一門煊赫,聖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鵬。」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來。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東堂領隊。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後,被派往靜海,潛入靜海城,和當地海匪勾結,意圖在東堂開戰時裡應外合,奪取靜海。這隻金翅大鵬,就是他的標誌。」她將金翅大鵬就著燈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個「昱」字。
「司空昱。」她斜眼望著容楚笑,「滿朝文武都知他,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獨門秘術,南齊誰也偽造不得。」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瞭解甚深。」
「事關我南齊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過有個更有意思的,你瞧瞧。」
她手指一翻,又換了個角度,這回桌面上投射下兩個字。
「太史」。
「這種金翅大鵬,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隨身信物。能刻字於其上者,必須是和司空家淵源極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輕笑,「太史,太史闌?想不到啊,我南齊重臣大將,獨力主持靜海軍務政務的太史元帥,竟然是東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這算不算我南齊引狼入室?難怪國公說你們沒有關係,可不是沒有關係?不過和我南齊可有莫大關係——他們現在都在靜海,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語聲還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
「是嗎?」宗政惠笑得有幾分狡黠,「那我們不妨拿這金翅大鵬上殿,請群臣們評判一下,這個太史,該是哪個太史。」
她手指一握,將東西收起,輕鬆地道:「紙袋裡的東西,你要硬說西局捏造事實,污蔑太史闌通敵賣國也由你。可這金翅大鵬,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來的。是非黑白,亮出來自有定論。」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來,非要今日費盡心思,留下微臣,亮給臣瞧呢?」
「我這不是體恤你的心情嘛。」宗政惠微笑,「不過,國公是否也該投桃報李,體恤下我的難處?」
「哦?」容楚笑,「太后母儀天下,垂簾聽政,有什麼會需要微臣體恤的?」
「容楚,容國公。」宗政惠笑出點尖尖的虎牙,神情有點不耐煩,「話都說到這地步,你我就別賣關子了。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收回這寶貝。咱們相安無事,如何?」
「願聞其詳。」容楚抬眼看著她,眼眸裡不知何時,泛出點微微紅絲。
「第一。」宗政惠環顧承御殿,「你們安排這殿,不安好心吧?從現在開始,不管有什麼心思,你們都收回去。你答應我,移我回景陽殿,保我此生永不會再被驅逐出宮。」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貴為太后,誰能驅您出宮?」
宗政惠嗤笑一下,繼續道:「第二條,內衛總統領人選,由我安排。」
容楚剛一皺眉,她已經急速道:「別推搪,我知道你的影響力。只要你不阻攔,這內衛統領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為報答,我也會保你容府一世平安榮華。甚至我可以給你免死鐵券。」
容楚頓一頓,簡短地道:「好。」
他說話簡練,眸光卻似有些亂,有些不耐。
殿內龍腦香氣裊裊,因為風向和位置的關係,那淡白的煙氣一直由內向外延展,殿門外的迴廊裡,立著皇帝的隨身近侍,在宮門之外,有承御殿的護衛在巡守。
「果然不愧國公,如此乾脆。」宗政惠笑瞇了眼,「我就知道你不會拘泥於所謂皇權道義……」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如點漆的眸子微微瞇起,冷光四射。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著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纖纖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頜,「給太史闌寫一封棄書……」她笑著,尾指輕輕劃向他下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