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宗政惠畢竟是鍛煉多了,腦子有時還是很好用的,她提出的幾個不能殺的理由,都很關鍵。
或者這些事在她心中琢磨得也多了,早有準備吧。
宗政惠剛剛放下點心,就聽見他道:「我確實沒有權力決定你的生死。那麼,就請陛下親裁。」
宗政惠抬頭,就看見迴廊對面,那孩子背後,站定了皇帝。
他臉上哪裡還有睡意,大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著宗政惠。
長長的迴廊,寥寥幾人,如月光沉默。
景泰藍睜大眼,看著對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也在努力思索,想要將過往的一些回憶想清楚,但腦海裡只能模糊掠過一些片段,驚悚的、黑暗的、血色的、卻連貫不成完整的場景,拼湊不出鮮明的答案。
那些場景裡,那些模糊的言語裡,似乎有個躡足而行的女子背影,又似乎沒有……
他那時真的太小,太小,潛意識裡也太不願意接受,自願封存。
他望著那華服婦人,她此刻眼神再無驕矜,滿滿恐懼和哀求。
他小小的心裡因此滿滿懷疑,也滿滿猶豫。
眼前,畢竟是他血緣上最重要的親人……
良久,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很低,卻很堅決,「母后,你回去吧。」
宗政惠舒了口長氣,連忙點頭。
「不過我不相信你。」景泰藍大眼睛眨了眨,「小時候你殺了我的玩伴,說你會派人陪我玩,可是你沒有派。」
「那是母后忙碌……」宗政惠急忙道,「母后以後不會再忘記了,母后派人陪你玩,不……母后親自陪你玩!」
「母后都走了,怎麼陪我玩?還是母后心裡,沒打算走嘛?」景泰藍疑惑地搔搔下巴,眨眨眼睛,忽然誠懇地道,「母后,別想著再呆在這裡了,這裡不好玩,真的。」
宗政惠吸一口氣,看見他側側身,再次讓出了那個大腦袋孩子。
戒明上前一步,月光注滿他空曠的眸子。
「這位女施主。」他幽幽歎口氣,合十,「你身後那位男施主,和你說好冷,你沒聽見嗎?」
宗政惠駭然回首,身後只有冷月空廊,哪來的男人?
「咦,這位男施主小僧見過。」他皺眉,「在極東……」
「明明,他什麼樣子。」景泰藍忽然問。
「四十餘歲,方臉,寬額,眉毛很濃,臉色有點發青,哦……右額上有道像疤的印記……我和你說過的……」
宗政惠尖叫一聲,渾身瑟瑟發抖。
「你胡說……你胡說……」
「父皇……」景泰藍神情癡癡地,「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為什麼還沒走……你告訴藍藍嘛……」
「他走了,進殿了。」戒明似乎想跟上前去瞧瞧,景泰藍拉住了他。
一進殿沒有月光,戒明就看不到什麼了,他還沒能逼走太后呢。
只是他不知道,這一拉,就失去了一個查明真相的機會。
宗政惠閉著眼睛,再也不敢回頭看,聽說他進殿了,更是嚇得連殿門都不敢靠。
「女施主你殺孽真重……」戒明皺著眉頭,「好多女人來了……當前一個好凶……女施主,需要小僧幫您做個道場嗎?」
他眼神虛幻,這雙眼睛,探魂魄,知未來。月光下注視人時,是探魂魄還是知未來,單看對方哪一方面表現清晰,傳達給他意念。宗政惠煞氣重,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些不滅的冤魂。
「她們什麼樣子啊?」景泰藍咬著指頭,奶聲奶氣問。
「嗯……都不好看……好多血……最前面那個清晰些,圓臉,眉心有紅痣。嗯……她手裡還抱著個孩子。阿彌陀佛……女施主,還有個女子,她在拉你袖子……」戒明轉頭瞧瞧景泰藍,有點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鬼,還緊盯著景泰藍。
宗政惠慘叫一聲,發足要奔,卻被容楚緊緊拉住。
「太后,」他和藹地道,「舊人相見,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麼?先皇后流產,似乎也是在這承御殿,她如今過來,尋你敘敘舊,所謂人鬼殊途,依舊不忘舊情,這也是難得的佳話。您何必如此姿態,平白傷了舊人之心?」
「不過,」他隨即又有點為難地道,「只是這舊人,似乎來得多了些,我都覺得渾身涼浸浸的,也難怪您的手這麼冰涼……戒明大師……請問這些先宮眷,大抵有多少人?」
「十幾個吧……前頭的,衣裳比較華麗的夫人們。」戒明瞇著眼,「至於後頭的宮女們……實在數不清……」
宗政惠渾身抖得篩糠似的。景泰藍摸摸手臂,顫顫地道:「兄弟你別說了,我也毛毛的了,這宮裡以後我還要住呢……」
「陛下是不用擔心的。您身周沒血氣……」戒明幽幽地盯著宗政惠,很明顯意思就是她身上頗有些血氣。
「那位男施主又出來了……」戒明皺著眉頭,「他手裡拿著一個……」
宗政惠忽然一聲尖叫,「別說——」死命掙脫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
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當然掙脫不了,此刻他放開手,嫌棄地在殿門上擦了擦。
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卻不肯放棄,掠過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後面。
在宮門外,他喚起等候的皇帝車輿,也不管什麼尊卑,抱著戒明鑽進去,將簾子撩開,讓月光透進來,隨即喝道:「快追上太后!」
遠處景泰藍尖聲叫道:「聽國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麼了?快些回來呀……」
皇帝車輦迅速駛動,容楚卻又不急了,吩咐趕車人,「追著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
宗政惠倒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一路跑出了宮門,聽得身後車馬聲響,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容楚竟然帶著戒明驅車追來,簾子翻飛,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著她背後,聲音空曠地喊:「女施主跑慢些,當心跌著,有個翠衣婦人纏你的腿呢……」
宗政惠又是啊一聲慘叫,踉蹌栽倒,停也不停爬起來,再次瘋狂前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