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夜夢不安,閉上眼就是她在血泊中掙扎,無數次他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冷汗坐起,睜眼到天明。
這一生至此,他從未有過緊張或恐懼的情緒,然而此時,他萬分害怕這是預兆,或者什麼感應。只能安慰自己,只是太過緊張了,太過緊張。
她生產,恰逢大戰,他卻不能在她身邊,海疆戰事一起,牽動京中風雲,康王手中軍權未卸,他不能再離開。
他閉了閉眼,對容彌道:「兒子去休息一會。」
和周圍同僚告了罪,他走出門去,拐出一個彎,趙十四湊了上來。
「怎麼樣?」他問。
「西局最近很安分。」趙十四道,「說是喬指揮使接到密令,趕赴極東公幹去了。現在西局由康王親自管轄。」
容楚臉色微微沉了沉。
「給我秘密下文,派人在麗京到靜海沿路查問,有無一個左腿微有殘疾,口音含糊不清的男子經過,以及請刑部下文查問,沿路省份是否有失蹤兒童案件發生。」
「是。」趙十四轉身就走,忽然意識到什麼,霍然轉身瞪大眼睛,「等等,主子,您的意思是……前陣子麗京府圍剿不成的殺嬰惡盜,竟然是……喬雨潤?」
「如果前往靜海的一路上還有嬰兒死亡案件發生,那就是她。」容楚臉色森冷。
「可是喬雨潤不會武功啊……那晚那個人……」晉國公府最早發現殺嬰兇手,因此趙十四也參加了前陣子對殺嬰惡盜的圍剿,這也是近期來朝廷出動兵力圍剿惡盜,人數最多的一次。
他還記得那夜暴雨之下,那人身形飄忽,如鬼似魅,明明被圍堵到了絕境,硬是憑著一身詭奇輕功,沖崖而下,事後士兵們也沒能在崖下找到這人的屍首,只是所有人回想起那夜抓捕,都覺得身上起栗,忍不住要說聲「那不是人……不是人!」
也正因為如此,見過優雅裝逼喬雨潤的趙十四,更加無法將兩人聯繫在一起。
「殺嬰是為了取骨練功,這應該是失傳已久的一種邪功,據說可以速成,但反噬極大……」容楚眼神裡有思索的神情,「只怕已經遲了,她真要去靜海已經到了……你去吧。」
趙十四懷著一腔震驚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覺心頭壓抑,四面高牆直如禁錮,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裡去。他有點茫然地走了一陣,盡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漸漸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頭,看見黑瓦白牆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飛簷。
容楚怔了怔,發現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來了。
他想了想,慢慢推開門,走進家族重地。陰暗肅穆的祠堂內,淡淡的香灰氣息氤氳,四面安靜,卻又隱約有人耳無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著時間和空間,此處另有一種喧鬧。陽光如金紗鋪開,照見對牆的供台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們,沉默而肅然地俯視著他。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終於緩緩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他姿態慎重,面容平靜。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孫楚,今於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聲而清晰地道,「容楚願以二十年陽壽相折抵,換取太史闌一生順遂,母子平安。」
他緩慢而沉重地磕下頭去,光潔的額頭撞擊地面砰然有聲。
青磚地上,有深紅的痕跡慢慢洇開,容楚伏地未起,姿態謙恭。
他不信神靈,一身清貴,此生此世,從不屈膝求人。這是他第一次向虛幻之靈求告,此刻心中卻充滿虔誠。
是因為終於發現這世事如此變幻,人間太多為難,便縱絕頂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萬般無奈,終寄於天上香火。
身後忽有響動,他轉身,便看見院子裡,母親正摀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頭額間帶血,霎時淚光盈盈。
孩子落了下去。
那個瘦弱的,生產時就險些沒命的男孩兒。
誰都知道再經過這一摔,太史闌的兩個孩子就會只剩下一個。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雙臂向前,一個撲跪衝去,雙膝立即在堅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肉模糊,她卻毫無所覺,指尖拚命向前。
無數人衝近,伸手,還是史小翠離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她的指尖,離那小小軟軟的身體還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經無法再向前一步!
只差一寸!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錯過,翻滾落地,眾人大多閉上眼睛。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明紫衣裙一閃,一雙雪白的手輕輕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將落地之時,將他抄到了手中。
那手在抄著孩子離地時,手背已經接觸地面,蹭出一條血痕。
險到極點。
史小翠跪在地上,還維持著拚命雙手前伸的姿勢,一顆心從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見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來。
她抬頭看看那女子,婦人裝扮,年紀卻還輕,抱著孩子向她淡淡看來。
史小翠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麼寂寥蕭索的眼神!
此刻她也顧不上什麼,眼看那婦人似乎沒什麼敵意,便決定先對付喬雨潤,把大小姐給搶回來。
她身子僵硬,掙扎一下竟然沒能爬得起來——剛才緊張太過,用力過度,她竟然肩膀脫臼了。
熊小佳跑上來,將她扶起。史小翠還沒站穩,就厲聲道:「射她!」
她指的是喬雨潤,喬雨潤此刻背後已經沒有了孩子遮擋,史小翠對她恨之入骨,這是要冒險下殺手了。
喬雨潤頭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雖然傷了腳趾依舊跑得很快,追上來的護衛終究有所顧忌,不敢隨意射箭,眼看她三竄兩跳,就要跳過後院的花牆。
忽然花牆上出現一排人,正擋住了她的去路。
喬雨潤仰望著那些人,愣住了。
「你們……你們……」
明紫衣裙一閃,那婦人抱著孩子,也到了牆頭,俯視著喬雨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