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4章 急追(4)

季嫦三十歲上才有了唯一的兒子,他對晏玉瑞的看重也不同尋常,為此可以放棄軍權,和朝廷妥協。然而就在他準備進宮請罪卸權的這一刻,他看見了城門人頭。

季宜中死死盯著那兩顆人頭,聲音如生鐵交擦,「射下來!」

重箭飛射,射下兩顆人頭,季宜中快馬長馳,親至城下,接住了女兒和外孫的頭顱。

鮮血淋漓的頭顱在他懷中,各自死不瞑目。季嫦髮髻上,還插著一封信。

季宜中手指顫抖,慢慢打開信。

「傷我兒女者,雖遠必誅。」

鮮血寫就,淋漓猙獰,如無數血刀,劈入季宜中眼簾。

眾人凜然。

誰都知道,這句話,是太史闌的名言。

當初她得雙生子消息一傳出,隨之而來的,就是她這句面對天下的昭告。

這一句殺氣騰騰,決心無挽的昭告,熄了多少蠢蠢欲動的心。

誰都知道,別人說這句話,那也許是色厲內荏,太史闌說這句話,便是生死之誓。當初那批刺客鮮血和人頭,印證了她的決心。

而以太史闌行事之霸道,手握軍權之重,她也絕對敢搶在旨意下發之前,先出手殺了敢於動她兒女的人,警告天下。

季宜中臉色慢慢冷了下去,森然如鐵。

「尋歡。」太史闌在京衛指揮使衙門前停馬,花尋歡已經匆匆接出,太史闌並沒有立即下馬,「為何晏玉瑞會被殺?」

花尋歡仰頭看太史闌,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裡,女帥臉容平靜,說話聲音毫無起伏,連披風衣角都靜垂如鐵。

一路跟隨她行至如今,她知道太史闌的堅毅與決絕。她給予屬下極大的信任和抬舉,她麾下,現在最差的二五營學生也是一個參將,個個獨當一面。哪怕經過當年於定事件,也沒能讓極度自信的太史闌,從此畏縮不敢用人。

而她花尋歡,是太史闌麾下,地位最高,得她仕途幫助最多的一位。內五衛合併之後的兵權如此誘人且重要,朝中多少人搶破了頭,最後落於她手,雖說有她自己努力,但更多是太史闌和容楚的栽培。

她選擇了她,將整個皇城,甚至將自己最重要的人托付給了她,沒有猶豫於她的出身,也沒有考慮過,她當初和於定的關係。

想到於定,她心中微微一痛,隨即咬了咬唇。

今日,太史闌會親身來,會當面問出這句話,說明她還信任她,願意給她機會。

她該和盤托出,剖明心跡……

「回大帥。」花尋歡聽見自己有點麻木地道,「昨夜晏玉瑞在地牢深處,裡外七重把守。衛士密集得蒼蠅都飛不進去。從頭到尾,也無人闖入,但晏玉瑞在牢中便忽然死了,死後一個時辰才被發現。」

「為什麼會死?」

「事後追查,發現牢頂滲水,水中有毒。地牢陰濕,長年滲水,誰也沒有想到,這水竟然有毒。」花尋歡垂下眼,「我們這才回頭查看整個指揮使衙門的水源,發現在地牢上方的水池原先是活水,源頭直通外頭麗河……但要想導致地牢滲水摻毒,應該還是對府中水源做了手腳,是府中人所為,我正在追查府中人昨夜的動靜。」

太史闌微微搖頭。京位除了昨夜在外執勤守衛和輪休的,當晚在總部的最起碼也有上千人,還有府中的僕役等等,這個查起來太費力,等查出結果,只怕戰爭都打完了。

「既然前後無人出入,晏玉瑞人頭如何被割去?」

花尋歡吁出一口長氣,「晏玉瑞被發現身死後,守衛驚慌,當時以為還有救,為節省時辰,將他抬出去尋府中大夫救治,行至半路,經過一處圍牆時,忽然一個守衛一刀砍下晏玉瑞人頭,拋到了牆外,牆外隨即起快馬奔馳之聲。等我們的人追出牆頭,只看見飛馬攜人頭遠去的影子。而那個割頭拋出牆的衛士,也在第一時間,自殺。」

太史闌抿唇——這種狠辣陰沉的風格,倒真有幾分西局作風。

這衛士是奸細的事,倒也怪不得花尋歡,數萬京衛,被塞進幾個西局或者永慶宮奸細,實在是誰也無法辨明的事。

倒是她想往西局和永慶宮塞人,很難,因為對方人少,對每個人審查都很嚴格。

「府中正在一個個查問……」花尋歡半低了頭。

四面隨從,齊齊低頭,大氣都不敢出。

始終沒下馬,面無表情的女帥,讓所有人感受到如山嶽般的壓力。所有人也在暗暗怨怪花尋歡——要查府中所有人,你自己應該首先說明,昨夜為何出外,出外何事。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難道要等到女帥親自開口問?

然而花尋歡沒有再說話。

太史闌竟然也沒有說話。

她沉默了一會,看天邊夜色被曙光一點一點染亮。

大約半刻鐘之後,她開口,語氣有點蕭索,「尋歡,你沒有話要對我說了麼?」

花尋歡默了默,她身後屬下焦灼地看著她,要不是在太史闌面前不敢,就恨不得上前一步,趕緊捅她提醒她了。

難熬的一瞬靜默之後,所有人都聽見花尋歡開口。

「沒有。」

語氣竟然也是蕭索的。

四面有低低的抽氣聲。

太史闌仰頭——天快要亮了,想必此時季宜中也已經看見晏玉瑞人頭了,如果季嫦再出事,他不可能再忍耐下去。

麗京,終於要迎來一場直逼中樞的戰爭。

這是命。

「那你繼續追查吧。」太史闌最終淡淡地道,「在沒查出結果之前,你就不要出府了。我會讓我的衛士過來協助你。」

這是將花尋歡軟禁的意思了。

花尋歡並無意外之色,躬身應是,又道:「卑職稍後會向陛下遞折請罪。」

太史闌無可不可一點頭,策馬轉身,她還要趕去城上,不知怎的,她有點不放心去追宗政惠的容楚,心裡一直砰砰地跳。

馬行出三步,她聽見身後,花尋歡忽然低而且堅定地道:「大帥,他犯過的錯,我不會重來。」

太史闌頓一頓,馬上肩背端平如線,隨即她一揚鞭,乳白色的晨間霧氣在她鞭間蕩散,她的飛馬已經跨越晨曦遠去。

留花尋歡在原地,靜默佇立如雕像。她身後屬下們,失望又不解地歎息離去。

花尋歡沉默良久,慢慢抽出袖子裡一封信。

信上娟秀字跡,是她生平最厭的人的手筆。

「……五越之主後裔將下召集令起事,五越合併在即。五越多年來,一直以我中越為主,如何能令遠避江湖多年的草莽竊據大權?如今你既身居麗京戍衛要職,當可為本族盡一臂之力……我等已經已經和西局喬指揮使聯繫……但望你善知時務,與喬指揮使配合,裡應外合,殺南齊雙帥,奪南齊中樞。外有十五萬天節,內有守衛京畿之京衛,麗京,你我指掌之間矣……事成之後,全族迎你衣錦榮歸,為五越公主,我將立誓百年之後,必傳大位於你。另外,聽聞當初傳國佩,被流落在外的刀氏族人攜往南洋,你不妨多加打聽,若能尋著傳國佩,則五越大位名正言順……再另,聽聞乾坤山有雙色靈芝,或有希望治癒你弟弟多年舊疾,此番如能得勝,我定派人拚死取來……」

花尋歡將信上的字,認真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許諾,誠然都是很誘惑的。

當年父親早喪,二娘佔據大權,設計將她驅出家族,她受激不過,破門而出,為保體弱幼弟,她留下了身邊所有護衛。自己孑然一身流浪江湖,那些年,當她因為一頭紅髮和五越口音,屢屢被白眼斥逐,衣食無著的時候,當她無數次在冰冷屋簷下,飢腸轆轆和衣而睡時,她也曾夢見過自己衣錦榮歸,夢見自己重新成為中越的族長之女,夢見自己和弟弟趕走了二娘,弟弟也治好了病,從此和族人一起,過著安寧的生活……

然而醒來,觸及破衣肩頭冰冷的霜花,終知是夢。

之後,越流浪,越心硬,往事離自己越遠,夢想被折疊成紙鶴,被那年沉沉的霜打濕。

很多年後,她喜歡過一個人,以為從此可以拋棄舊日夢,走一段全新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裡沒有嫌棄和排斥,那日子裡有他給她畫眉簪花,說一句紅髮其實也很美。

再然後,呵出的熱氣,遇上冰冷的冬,終究還是化了迷離的霜花。

到了如今,很多世俗的想望,在心間已經留存不住,只是那個世間唯一血脈相系的親人……是她唯一的在意。

她怔怔地,看著那最後一行字,良久,抬頭看前方的街道。

街道筆直,被太史闌快馬穿透過的晨間霧,留下一道長長的空白,盡頭又是一片混沌。

如未知的一切前路。

之前的事已經太清晰,清晰到戛然而止,之後的路,還在自己手中。

她慢慢低下頭,慢慢地,將信箋折起,一折、二折、三折……

再慢慢地,撕開。

雪白的紙,在指間,按著折痕,慢慢碎去,如落蝶,被晨間五色,埋葬。

《鳳傾天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