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藍
不知何時,祈繁已悄悄站在她身後,注目屋中那一坐一睡的兩人,平日裡佻達輕快的表情,此刻沉默而蒼涼。
秦長歌偏頭看著他,將他袖子一拉,兩人無聲繞道,進了後院書房。
還沒坐定祁繁就道:「明姑娘,能治楚兄那藥在哪裡?我兄弟決定了,要我立即去找。」
「你什麼時候那麼心急了?」秦長歌微微一笑,「祁兄,我知道你和容兄,心裡都背負著莫大的心事,想要贖罪,只是有些事是急不來的。」
苦笑著,指了指皓雪軒的方向,祁繁道:「我兄弟罪孽深重,拿一輩子來熬煎也是應該的,想快速治好他並不是為了早日免除內心折磨,明姑娘,你也看得出,楚兄當初中了滅神掌後,強自將掌力下行,以致雙腿經脈全部損毀,內元因此一劫,也消散乾淨,這等重傷,若是從此好生休養,一年四季順應天時精心侍候,倒也未必性命有虞,可偏偏……偏偏他淪落至衣食無著,風吹霜打,有飽受欺凌,身處惡劣污穢之地,身受風雨寒暑相逼,以致身體衰頹,元氣近無,若不是內心堅毅,苦自支撐,他早就……可現在也已是千瘡百孔之身,我怕……」
負手默然,良久秦長歌道:「這些,我比你更清楚,只是能治他的藥遠在他國,而現在也不是時機,你去尋了也沒用,我會在等待的時間裡,盡力想法子給他固本調元,這是急也無用的事,且待時機吧。」
想了想,祁繁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是何藥?我等或者可以叫人先細細尋訪著。」
「不必」,秦長歌一口拒絕,「時機到了,再說不遲。」
無奈的輕喟一聲,祁繁應了,卻突然道:「明姑娘,你是何時到得先皇后身邊的?」
「怎麼?」秦長歌轉臉,神色平靜的微微一笑,「我不是說過麼,我原是德妃宮中的,天璧二年,德妃去世,宮人被發往浣衣局各地,先皇后有次無意路過,見我被太監欺凌便收留了我,自此一直在她身側,蒙她青眼,得她信重--祁兄覺得哪裡不對嗎?」
「沒有……」祁繁訕訕笑道:「不過隨口問一句而已,我是覺得,姑娘雖然年輕,但是舉止言行,行事法度,竟依稀是先皇后的當年風範,姑娘真是冰雪聰明,否則也不會短短一年多時日,便盡得皇后真傳了。」
「過獎,」秦長歌道:「皇后會選中我,自然有她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我在某些性格上投她脾氣,令她合意,人總是對自己相似的人別有好感,因之待遇不同這也是個因果,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祁繁笑應了,秦長歌目注他,知道這個鬼靈精已經有些懷疑她的身份,有繞著彎子試探,只是他自己也覺得太過荒謬,不敢向那個方向想而已,秦長歌重生以來,並為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做太多的掩飾,祁繁生疑是應該的,原本當初秦長歌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態,懶得為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廢唇舌解釋,又怕風聲無意洩露,才暫且瞞著祁繁二人,如今出了楚非歡這事,她到決定繼續瞞下去了,且不論祁繁,若是容嘯天知道面前的便是先皇后,親眼見著他冤枉逼迫她最信重的人,以他的激烈的性子,天地自容尷尬之下,只怕任何什麼理由,也難攔住他自裁了。
決定將這個話題繞開,秦長歌道:「這些時日下來,該查的事,都應有個結果了吧?」
「正要和您說。」祁繁苦笑道:「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咱們先輕後重慢慢說--第一,孟延元的戶帖上的生辰,最初我們是請衙門裡交情好的師爺給查的,出來說正是那一日,我不放心,又塞了些銀子,請他將戶本偷出來看了,結果發現有修改,三改成了五,改的很巧妙,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唔……」秦長歌不動聲色,「然後呢?」
「咱們自然要想法子去查了誰改動了這戶帖,可惜師爺說衙門裡掌管戶帖的人先後換了好幾撥,這戶帖的改動,又很難確定是登基時便故意改掉的還是後來偷改的,這些曾經接觸掌管過戶的人,前後跨度數十年,走的走死的死,誰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誰知道這麼長時間內,到底是誰做的手腳?根本查無可查。」
「墨跡新舊看不出來嗎?」秦長歌抬眼,「如果是後來篡改的,墨跡較新,可以大致推算個時間。」
「奇就奇在這裡,墨跡顏色幾乎一致,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師爺第一次才沒看出什麼改動,孟延元那般大的年紀,戶帖也已陳舊,難為作假的人找出那麼色澤老舊的墨跡,不過我還是命人給師爺多塞了銀子,想問問皇后出事時那年前後負責掌管戶帖的人是誰。誰知道根本沒有人記得,也是,誰記得一個整日埋首於灰暗舊紙堆裡的微末小吏?」
「如果不想被人認得,那就更沒人記得,」秦長歌無所謂的道:「不必查了確認老孟的戶帖有假就好,他戶帖有假,就能確認蕭琛那日的慶壽別有玄機,改日咱們去找老孟談談心,我需要他呢----第二件呢?」
「素幫主的身世。」祁繁再次苦笑,「遵照您的吩咐,咱們首先就查飲雪族,可是咱們的人在冰圈之外足足盤恆了數日,也未曾發現任何一個人,向周圍赤河當地人打聽,卻說飲雪向想來只是傳說,往年還能遇見一兩個怪異的人出現在冰圈左右,從四年前開始就沒人看見過他們的蹤跡,有人說他們遭到了滅族,有人說是有仇家尋仇,大開殺戒,倖存的人潛入了冰圈更深處,我們的人也試圖進入冰圈,但是沒能走多遠,就被那徹骨寒氣逼退。」
「四年前……」秦長歌敲敲桌子,有點神思不屬的模樣,半響道:「我已經有點譜了,嗯,繼續,你說壞消息先輕後重,,那麼安飛青的情況想必是最糟的消息,死了?」
欽佩的點點頭,祁繁道:「死了----全家都死了。」
冷笑一聲,秦長歌道:「好,好--」
站起身,她道:「辛苦了,我去找非歡聊聊。」轉身走開。
祁繁立於原地,默默看著她離去,良久,喃喃道:「和先皇后一個德性--什麼都悶在肚裡,什麼都盤算在心,什麼殺人放火滅門絕戶都別想叫她驚訝,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可恨!」
秦長歌這次來見楚非歡,包子已經從他腿上移到床上,抱著楚非歡雪白的被子,睡得更香。
看她過來,楚非歡並無太多喜色,只是移動輪椅,親自為她斟了杯茶。
秦長歌接茶時,順手將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脈,不待他閃躲,一觸即收,隨即安慰的笑道:「非歡,素幫主對你真是盡心,你的身體已有起色,等到尋到藥,再站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笑,楚非歡道:「是嗎?」卻不再說什麼,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低頭輕抿,無喜無悲。
調開眼光,秦長歌面上一抹笑容毫不動搖,內心裡卻在暗暗歎息,非歡不是容嘯天,他素來聰慧敏銳,對自己的身體境況,比任何人都清楚,騙得了誰,也騙不了他。
那日未免祁容二人自殺,秦長歌說非歡的腿還有希望,其實這話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避免兩人無謂的死亡,姑且留存一個可供追逐的虛妄的希望而已。
當初的金虺珠,只能使經脈避免進一步壞死,而真正能拔除滅神掌力的奇藥,據秦長歌所知只有「踏香珈藍」,據說這東西效能如神,有無上妙處,但是順應天機開謝都有定數,非改朝換代之際不現形,千年來只現一個時辰,遇到著便罷,遇不著,那東西便自己枯死,並永不再生,千年來那三次,有一個人遲了一步,眼睜睜的當著趕來的人的面枯死,第二次倒是采著了,可是採花的那個人不知怎麼回事,莫名身死,至今也無人能解此謎,第三次是前元起事之時,被天下第一大教紫冥教教主,據稱百年來最為驚才絕艷的賀蘭無邪得去,因此引發無限腥風血雨,無數人虎視眈眈意欲奪謀,明搶暗奪計算不休,然而都被號稱天下第一人的賀蘭無邪高踞紫冥神山之巔,談笑煙雲,拂袖清風的一一解決,直到那些打著堂皇君子旗號的正道門派,私下計議,使出了連黑道也不屑使用的美人計,派出了當時武林第一美人,崆峒派掌門么女百里微,喬換身份接近賀蘭無邪,才接近了奇寶,可惜最後一刻功敗垂成,美人計被賀蘭無邪識破,據說當日黑雲層層,迭壓紫冥神山,踏香珈藍突大放光芒,五色琉璃,璀璨妖艷,一片華光艷彩裡賀蘭無邪仰首長笑,衣袖一拂,便將那臥底的絕色女子,拂下了紫冥暗河。
驚呼聲裡賀蘭無邪緩緩俯首,看著流星般飛墜消逝的一代紅顏,身後彩光如練而黑髮飛揚如柳,寶光流動中他衣輕人淡,微笑深深。
他道。
「其實你只要向我要,我一定會給你。」
他笑,笑容美如神靈,火紅曼殊沙一般的絕艷綺麗,容光傾城,無限風情。
「你何必要偷呢?」
他始終笑著,緩緩轉身,取走踏香珈藍,飄然下山,那些守候在山下的正道「俠士」們,等待著臥底的好消息,不意卻看見賀蘭無邪冷笑著飛近,那些人自知無幸,亦心中不忿,喊著為百里微報仇的口號,前赴後繼向他圍攻,賀蘭無邪一言不發,大開殺戒,據說那日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血肉橫飛的殺戮成就了百年來人人聞之驚秫的悲歌傳奇,那些「俠士」的屍體堆積了紫冥神山下山的長長數里路途,血腥之氣氤氳成神山之巔的血霧,籠罩了那輪淒涼的月亮,那月色多日來血紅不散,淒森可怖,而山中食屍之梟,則多日歡歌尖鳴,奔走以告,往來不休,圍著百年難遇的饕餮大餐而大開宴席,它們越積越多,黑壓壓的翅膀遮蔽了整個天空,時不時張嘴啼鳴,立時從口中掉落一塊淋漓的血肉,饒是如此,那些屍體仍未被吃完,斷臂殘肢扔的到處都是,很多年以後依然有砍材的樵子常常踩到斷裂的白骨,而那座曾經堆積無數屍體的深淵,任何時候一眼望去都似乎能看見盤旋的黑洞,幽深的鬼鳴,蒼涼的啼號和無垠的血色,因之被後人稱為「積血淵」。
至於賀蘭無邪,從此在沒有人見過他,從此他成為傳奇,有人說他大戰群雄力竭而死,有人說他擅自使用禁絕功力,在下山後立即散功為廢人,也有人說他經此一事心灰意冷,日後潛心練武,終入天人合一之境,成就仙體,總之,無論是哪個結局,這人世間,都很俺在找到踏香珈藍的最後一位擁有著賀蘭無邪了。
何況,就算他當日留的活命,至今一兩百多年,到哪裡再去找這個人?找到他的骨灰嗎?
那麼,等踏香珈藍出世?
比找到賀蘭無邪還渺茫。
秦長歌注目玉白梅紋茶盞中微碧水色,目光如蜻蜓般輕輕飄過水面,微微有些苦澀的想,果然是無知的人最幸福,如果祁繁容嘯天知道這段秘辛,又會是怎樣的失望?
如果……非歡知道?
這般想著,心中頓時微微一動,狀似無意的抬眼向楚非歡看去,卻見他垂眉斂目,似在專注品茶,神情淡冷,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盡人事聽天命吧……秦長歌收回目光,笑道:「非歡,你記性真好,和我相交的時間也最長,可否幫我想想,當年我有無出手相助過一個少年,嗯,地點大約在赤河附近。」
「是元廢帝十一年在赤河白水鎮遇見那個賣藝少年,還是十二年在靠近吃喝的華州遇見的那個帶著妹妹求乞的少年?十四年你路過赤河,也曾在武雲山收留過一個父母死於戰亂,自己又被人欺凌的孩子,你只點了他去投軍。」楚非歡想都不想,一口答了出來。
怔了怔,秦長歌失笑道:「瞧瞧你腦袋是什麼做的,真是事無鉅細,無一遺漏啊,我可不成,瑣事我多半記不住,也不放在心上。」
「你心攏天下,目及滄海,你是王者。」楚非歡淡淡道:「瑣事無法干擾你的心神,也不應干擾你————糾纏於細枝末節的人,如何能成大事。」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不,不過人各有所長而已,非歡,素幫主稱我為他的恩人,而且他應當是赤河附近人氏,你說的這幾個人我還依稀記得當年都是匆匆而過,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其實我倒想到了一個人,那時是第一次赤河戰役期間,你還沒出現在我身邊,我曾在赤河齊縣黑風鎮遇見過一個少年,當時他雙手筋脈被廢,十指俱斷,我替他接續了筋脈,但十指並沒顧得上照顧,照那傷勢,就算治好,難免留下畸形,可我觀察素玄雙手,絕無傷痕,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
她將素玄那日給她的飲雪傳奇說了,又道:「憑我的觀察,素玄對飲雪族是非常熟悉的,而且絕非普通關係,如果他是當年的少年,那麼他應該就是所謂飲雪族」天棄「之子,生來便對族長有妨的陽年陽月陽時出生的男孩,所以雙手被廢棄出族外,只是據說那樣的孩子,生下來便會被廢,而我見到那少年時,他已有十三四歲模樣。」
「素幫主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快活。」楚非歡輕輕拈開一片飛落衣襟的黃葉,「他的身世來歷,是他自己也不願觸動的謎。」
他轉向秦長歌,目光澄澈晶瑩,「需要我幫你……看嗎?」
怔了怔,秦長歌皺眉:「你想到哪裡去了?」
她微微俯身,將落於楚非歡肩上的碎葉一一仔細拈去,有片落葉生著細細的鋸齒,糾纏著楚非歡黑髮,秦長歌小心的一指拈住發尾,將葉子撥落,輕聲道:「我不過有點好奇而已,如果想知道,我遲早都能知道,你那能力,極傷本元,豈能為這些小事輕用。」
楚非歡轉目看著秦長歌細緻的動作,凝望著她平靜的眉宇,和眼前雖眉目陌生,氣韻卻熟悉的雍容容顏,目光下移至秦長歌垂落於他肩的發上,停留一瞬,恰好風氣,風拂起髮絲柔軟細碎,拂過他的臉,一縷微帶薄荷的沁涼香氣裡,楚非歡笑笑,那笑意宛如冰雪,靜靜道:「現在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你好好活著,就是為我做的最好的事。」秦長歌搖頭,「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當尊神一樣供著,那也太瞧不起你了,需要你的時候,我決不會客氣的。」
話音方落,一隻小肥爪已經探了過來,牢牢揪住楚非歡衣襟,奶聲奶氣的而又睡意朦朧的聲音響起,「是啊,楚叔叔,我現在就很需要你————我背上好癢,你給我撓撓。」
低頭,便見蕭公子瞇著眼,拖著一大截被子,在椅子上蹭啊蹭,在牆上蹭啊蹭,在楚非歡身上……蹭啊蹭……
秦長歌微微一笑,無聲的退了出去。
讓那只皮厚心黑膽大無恥的包子去和非歡插科打諢去吧,有他攪著鬧著,非歡與生俱來的冷漠,不幸遭遇照成的悲涼,想必多少也可以攪散幾分吧……
次日素玄上門來拜訪,包子陪著楚非歡,在棺材店後花園非常隆重熱情的接待了他們。
之所以說「他們」,是因為素玄屁股後面還跟著個火辣辣的小子,一路叫罵著追了進來。
「嘩!」蕭包子睜圓了大眼,看著穿得一身翠綠,活像春天剛發出來的茶葉芽,死死拽著素玄袖子,叫囂著要素玄賠他絕門武器水靈徊,再看看一臉苦笑,向被馬蜂叮了一頭包般滿臉晦氣的素玄,漂亮的腦袋從左晃到右,再從右晃到左,半響道:「楚叔叔,真雷人哦……?」
楚非歡飄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聳聳肩,包子很誠懇,「別這樣看著我,我也不懂,這都是我娘的話,晚上她和我吹牛時有時會冒上一兩句,說什麼這是網絡流行語,什麼網?什麼魚?網裡撈上來的魚跟打雷有什麼關係?我問她她不理我,只說假如我看見什麼事感覺很震驚,好像踩到霹靂彈一樣,就是被雷到了。」
楚非歡無聲的轉過頭去,默默望天,就知道不能和包子認真。
不過,長歌說的這些怪話,可能便是她死後,去到那個奇怪的世界裡的經歷吧,他想起那個縱橫的黑色道路,飛掠的奇怪馬車,天空中嗡嗡嗡的銀白色大鳥,還有,衣不蔽體青春洋溢的少女……
臉突然微微熱起來,楚非歡掩飾性的垂下眼睫。
所幸沒有人來的及注意他,因為素玄剛想向他問好,水靈徊已經跳起來,叫道:「我等了你一上午,你說有急事,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跑過來,你就這急事?就是為了見這個癱子?!」
話音未落,素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包子濃密的長睫毛,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