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
廢後之事,關係宮闈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間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選在這麼一個日子裡提起廢後,誰知道她要做什麼,難道她是想以大壽之機,要挾皇帝遵從孝道,滿足她一直以來再立江家女子為後的願望麼?
當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為後,立即便娶進了同樣是朝中重臣,家族勢大的幾位小姐,立為品秩極高的四妃,以牽制江家勢力,不到一年,這幾家勢力便矛盾升級,不斷生事,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江家被德妃父親司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貯糧草哄抬市價以謀重利」,這本是無關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員去查,江家也沒放在心上,誰知最後卻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販運糧食至北魏以換取武器輜重,圖謀篡位之事,此案震動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抄家,查出違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戶,簪纓世族,傾亡竟也就是剎那間的事,接著,皇帝下旨,稱謀逆之罪不可恕,誅首犯江氏三子,其餘人等,念在江家昔年從龍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孫,永生不得入仕,這一來,江家主脈男丁被誅,旁支永難入仕,這個曾經煊赫一時,一門兩女都為當朝國母的豪族,注定了永生沒有翻身的機會,至於太后和皇后,諸臣本以為多少有些牽連,皇帝卻道:「父兄之尊,不當罪及深宮婦人。」話雖如此,沒過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廢,江家,只剩下了一個非皇帝親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馬惟,當即加封少傅,司馬家得意忘形,以為從此安坐釣魚台,德妃加封,問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誰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馬家美夢落空,失去了國戚身份,又由實職轉遷尊榮卻無實權的虛銜,明裡暗裡,步步嗟跌,沒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內宦而落馬。
如此這般,不到兩年,昔年最為勢威,手伸得最長的幾大豪族在不斷的爭鬥中,紛紛元氣大傷,誰也沒落到好,而在他們彼此的消磨裡,皇權卻日益穩固,天壁二年,蕭玦立已有身孕的貴妃秦長歌為後,蕭溶誕生後,立即立為太子。
至此眾豪族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個看似無根無墓的貴妃,然而已經積重難返,回天無力,只好從此韜光養晦,小心做人。
這些不知深淺參與爭鬥的,都是出身前元貴族的耄老家族們,城破之日他們縮在鄉下別業裡,遠遠逃離戰火烽煙,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沒見過開國帝后的沙場鐵血風采,更沒見過那位總是微笑的貴妃當初是怎樣翻覆風雲,倒是那些當初跟著蕭玦南征北戰的新貴,深知秦長歌的厲害,不僅自己不敢插手宮務,也深深告誡自家女兒不得和貴妃齟齬,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對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賢妃進宮就生病,淑妃瑤妃醋性大,卻也只能嘴皮子上陰損幾句,才最終得以保全。
在座這些命婦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層的貴婦,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曉,只是誰也不敢付諸於口,眼見太后提出這麼個刺毛話題,俱都低下頭去,伴作吃素,連蕭玦臉色都不敢看。
卻沒想到,竟然有人接話了。
開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坐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纏枝蓮花披帛,天華錦大袖衣襯雙鸞長裙,滿頭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識,卻有人認得她是江太后的遠方表姐,早年下嫁蕭玦叔父蕭軼,蕭軼現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頗為安分厚道的一位親王,當年前蕭玦因好武屢次被蕭錦責罰,蕭軼但見了,都會為侄兒說上幾句好話,是以建國後,蕭玦對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頗照顧,將民風淳厚物產富庶的安州封給了他,太后壽辰,安王妃千里來賀,自也是應該的事,說起來這位安王妃,既是蕭玦的姨媽,又是他的嬸嬸,算是很近的關係了。
「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眾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雖說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該說這個,但我想著,照微若能親自來給姑媽拜壽,太后當更歡喜才是,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頭,自天璧元年,我隨王爺前往封地,在正安門辭別帝后,算起來,我亦有六年未曾見著我那侄女,王爺在安州也頗掛念,總說照微幼時活潑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樣?所以我想著,若能有機會見一見照微,將她的近況說給王爺聽聽,也算了了我們這對行將就木的老夫妻的心願。」說著便拭淚,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禮賠罪。
她抬出安王,言語間不提廢後之事,句句拿著人情倫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過是已經老邁的姨媽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壽宴,再不予通融,素被成為倡行孝道,體天格物的皇帝難免被人所譏。
一片寂靜中眾人埋頭吃菜,卻都豎著耳朵捕捉蕭玦的聲音,都聽說皇帝早先雖英明仁厚,但近年來性情漸冷,威儀日重,且喜怒不定,發作起來頗為可怕,眾人害怕遭殃,哪裡還敢多言,裝模作樣夾一筷菜在嘴裡,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而蕭玦只是端著酒樽,凝神看著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裡,有什麼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會令人難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經有點僵,安王妃扭著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滯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將爆發的極限,安王妃微微傾身,似已打算離座請罪的那一刻,蕭玦突然抬起頭來,狹長明銳的眸子斜斜一掃,掃過江太后和安王妃臉上,現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爺王妃心願,豈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擔心她神智不清,若是發作起來,驚嚇著太后眾妃和眾臣工內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擔待,自是無妨。」
江太后彷彿沒聽見最後一句話,只笑道:「皇帝越發細緻體貼了。」便命人去冷泉宮請江氏。
此時眾人雖都還勉強著做出喜樂模樣,其實坐在位上都已渾身不安適,不知道江太后葫蘆裡賣什麼藥,為什麼要在這個場合見廢後?
江太后笑容平靜高踞座上,變幻的目光裡,卻隱隱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這一天,已經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廢後,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這孩子總是她江家一脈,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還能顧得上照微了,便時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宮人小樂兒,在她的嬤嬤前去送食物時,將嬤嬤扯到一邊,說照微夜夜驚魘,妖夢入懷,醒來時便不停的失神嘮叨,說「她回來了,她回來了。」除了這個,神智卻一日日清醒起來,日日鬧著要見太后。
嬤嬤轉告江太后時,那句沒頭沒腦誰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她回來了」,卻讓素來了乾淨的江太后終於變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見見照微,只是他心中明白,蕭玦雖然對她給照微送衣送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也是僅此而已,要想私下見她,便過了蕭玦允許的底限,絕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壽之日,她和提前趕來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給姑姑拜壽的名義,逼皇帝允許照微前來,只要能來,總有機會留下她,更何況,她還有個更深的想頭。
如果,照微瘋迷中所說的「她回來了。」真的是她所害怕並猜想的那個意思,那麼那個她,一定是回來復仇了,要想對皇室復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宮中,也必定在王族內眷,除了自己壽辰,還有什麼機會,能夠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婦?
當年,照微在長樂宮火海前歡舞尖笑的模樣,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於無人聽懂的言語,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記,並深深覺得,神智瘋迷的照微,那無限混亂的意識,也許真的曾在某個時機,無意觸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
她一遍遍的展開雙臂,做出翱翔之狀,妖紅火焰裡她黑髮飛舞,未繫腰帶的長袍飄飛如翼,她爬上高處,再像只大鳥般俯撲而下,她笑得燦爛輝煌艷若桃李,卻又嘲諷森涼宛若深淵,「一個,兩個,三個……哈哈……」她掰著手指艱難的數數,似乎數不過來般再大笑著丟開手,再數,再丟開,循環往復,彷彿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執著不休,知道怒極的蕭玦,命侍衛上前將她拉開。
那日江太后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雲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突刺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室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后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裡,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髮,別無裝飾,只是披了一襲太后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像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只是臉色蒼白得像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裡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榮華貴威,華艷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后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艷,金粉世家簪纓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威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艷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髮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著,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鴿子嗟呀。
此刻,她步聲橐橐,近前來。
將至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著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裡,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裡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出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秦長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瘋了很久了,而瘋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計得!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此時兩人在殿門口面面相對,文昌和秦長歌身量都比廢後要高,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敬酒喝酒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坐著,雖然看著殿口方向,卻看不見廢後神情。
而秦長歌和文昌都已發現,那一霎廢後神色大變,滿面驚恐,抬起手來,張嘴欲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