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長歌,剛到任就迎接了個下馬威。
刑部尚書龍琦,在自己的官廨裡接待了前來報到的探花郎,濃眉下一雙寒光四射的三稜眼,將秦長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陰不陽的道:「郢都近年來托賴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積案甚少,你算撿了件清閒活兒,不過說起來,前任主事手頭還是有一件無頭疑案未清,正思量著尋積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
很謙虛的笑著,秦長歌道:「莫言一定盡力而為。」
再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琦揮揮手,雜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疊案卷,秦長歌接過時硬是被壓得一沉。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龍琦神情閃爍,笑容意味深長,「這案子辦好了,有的你飛黃騰達之期哪……」
當晚秦長歌把那疊案卷抱回了小院,秉燭夜讀。
五月的風已經有了夏意,牆角里,青苔背後的夜蟲唧唧的鳴,一聲聲起伏頓挫如吟詩,花牆下石榴的骨朵飽滿得似乎隨時都會「啪」一聲綻開,噴出艷紅飛綠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煙花錦般,在那些一頁頁翻過的紙頁見流動,掀開紙頁時,便如激起流泉般被遠遠的濺開去。
全神貫注案卷,秦長歌不時做個記號,隱約聽得背後有響動,轉身,身後藍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靜靜凝望著她。
他越發清瘦,衣袖間生氣薄薄的涼,像青瓦上的一層霜,絲幔間的一縷流動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爐中燃盡的沉香,似有若無一抹,說不清那是否只是餘韻的回味,說不清那是否真實存在過。
秦長歌注視著他,宛如注視韶華里一段流年,那堅鋼如玉般的少年,不知被誰偷換了一段迷迭香,攤開手掌,連指縫裡都是蒼涼。
施家村雨夜來救,和中年人一段語言般的對話看似輕易,其實啟用異能對非歡的傷害,是難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
秦長歌有時恨自己不能很完美的保護好自己,以至於非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本該永不再用的異能。
他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
愛情是鮮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間,無人得見肺腑間催裂的生痛。
緩緩綻開笑容,秦長歌的神情是若無其事的,「還不睡?」
「睡不著。」楚非歡亦只是靜靜凝視她,如凝視碧落之外,滄海之後的天涯,斯處風景獨好,卻與誰看?是自己嗎?
然而他卻不願做盛世裡,一縷不甚完美的悲音。
手指扣著袖囊裡薄薄一張紙,如此輕軟而又如此沉重,鳳曜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她的意願,她好像沒打算勉強,卻令人送來了一個消息。
南閔聖谷內,聽說悄悄珍藏著一株踏香珈藍。
踏香珈藍,最起碼,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來吧?
站成數年前,和她平視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著那個纖細的背影,想著她雙肩的重擔,想著屍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涼。
楚非歡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內似乎都亮了一亮,側首看著秦長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長歌所做的記號上掠了掠,半響道:「這些失蹤案,瞧來甚離奇啊……」
秦長歌一笑,倚著書案慢悠悠道:「你大約也是知道了,這不是簡單的失蹤案,龍琦是想送個燙手山芋給我啊……」
秦長歌撫摸著因久已塵封有些紙張都有點發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實這個火種,從殿試墨捲上的圈圈叉叉各佔一半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吧?
最近幾年間,京城常有女子失蹤,都是普通寒門小戶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時失蹤,家人遍尋無著,便去報官,官府人手也就那麼多,隨意找找,胡亂填個「失蹤」也就結了案,這些女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號,卻求告無門。
直到去年杜長生接任郢都府尹,無意中發現了這些失蹤案數目多得離奇,遂將案卷譽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員緝拿查案,刑部接了,確實整日找些理由開脫,一日日的拖下來,郢都府要管整個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軍政獄案之類無一不管,也沒有時間去太多過問,積案便越積越多。
乍一聽,這案件一再發生卻多年未破,想來一定是疑難重案,秦長歌原以為龍琦也就是看他不順眼,想刁難一下,如今仔細一分析案卷,卻發現對方用心險惡。
案子看似撲朔迷離,其實隱隱有指向,應該就是最簡單的惡少擄人事件,大約手段狠殘,直接把人給處理了,然而明明一個線索明確的案件,卻在兩處當地最高刑案處理部門塵封了那許久,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現象。
無數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簡單的案件。
號稱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長生,沒有選擇獨力查處,卻發文刑部請求協助。
刑部虛以委蛇,石沉大海。
這其中種種,都暗示著兇手的身份不同尋常。
簡單的案件,會造成這般僵持狀態,就暗示了北京定然不簡單——牽扯著西梁國內一直潛伏著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舊制國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須面對的矛盾:前朝公卿貴族勢力,與平民出身從龍有功的新朝新貴之間的不可調和的勢力碰撞。
當初秦長歌和蕭玦,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終將這兩方勢力控制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上,這個平衡的維繫,建立在雙方在朝堂的勢均力敵,利益均沾並互不觸動的基礎上。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須要掌控的帝王之術。
換句話說,一旦有某方勢力被對方觸動,引發的連鎖反應和對抗,那是難以估計的。
對視一眼,秦長歌和楚非歡目光裡都暗潮一湧,楚非歡淡淡道:「京城惡少,左不過那幾個。」
「是的,」秦長歌慢慢思索,「姜華死於太陛天牢,他家的惡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雞,蕭玦雖沒有處罰他,但那番永生難安的驚嚇也夠了,既然姜家敗落,此案卻沒有被立即提起說要查偵,說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
兩人再次目光一閃,都想起那個身份足夠引起兩方甚至三方勢力敏感動盪的人物。
武威公李翰獨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將領出身,但是從龍極早,曾經於戰場上救過蕭玦姓名,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嬌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國公,李家即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脈的高貴門閥又是擁立有功的新朝顯貴,真正的一門顯赫。
李家小公爺的身份,牽扯到的將不僅僅是兩方勢力,甚至還有帝王本人——如果兇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傳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嬌子?
何況此案一出,定會引起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為了保護階層利益,維護階級權威,不被政敵借此機會進行打壓,貴族門閥們定要求請,合縱連橫,上躥下跳,於宮中朝堂,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而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受害的百姓階層,則會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會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新舊兩股勢力各有所長,扭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處置不好,都有可能引發朝局動盪百官離心。
楚非歡一國王子,秦長歌開過皇后,對於政治,其敏銳性皆非常人可比,幾乎在案卷剛剛翻完,就於其中嗅到了陰謀的氣味,嗅到了即將拉開的朝局的硝煙。
而如今龍琦將這個系列失蹤案交到新來的菜鳥主事秦長歌手上,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刁難了,那是要借他這個微末小吏的手,掀開根本不能動的事實真相,等到攪亂朝局整到政敵後,區區一個刑部主事,在各方權貴勢力擠壓下,只怕連屍骨都不存了。
幸虧趙莫言的真身是秦長歌,否則,會是什麼結果?
「好歹毒的心思,」秦長歌冷笑,「簡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几鳥了。」
默然不語,楚非歡翻著案卷若有所思,半響道:「夜了,早些安歇吧。」
不待秦長歌回答,他已轉過身,緩緩進入屋簷下的暗影裡,午夜的風稍稍有些緊,他衣衫被風吹起,看來甚是寬大。
遙遠夜色裡不知誰家的不眠人,吹起纏綿的簫聲,簫音清落,吹碎了蒼穹薄雲,吹徹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邐,驚醒宿於樹梢的夜鳥,撲啦啦飛起,潔白的羽翼一瞬間割裂夜空。
一曲《但相忘》。
秦長歌遙望著那個沉沒於暗色中的背影,一聲歎息飛落如碎雪。
三日後,京郊鳴鳳山武威公別業,巨大華麗,佔地綿延百里的洛園,接待了一對陌生的借宿客人。
老僕人背著自己的年輕少爺,說是上山遊玩傷了腳,他自己年老體衰動作慢,被少爺下山怕是趕不及進城,半路上遇上野獸便不得了,請求洛園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給住一夜。
洛園向來是嚴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門的管家卻耐不得老人左塞銀子右哀求,再看這兩人一個行動不便一個年紀老大,想來也是無妨,他擔心那男子裝假,特意裝作攙扶,去試了試他,見他雙腿綿軟不能落地,確實是難以行路,這才安排了園子最偏一角一間下房給兩人住了。
饒是如此還不放心,安排了護衛去觀察,老頭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爺悄無聲息,好像有點失眠,偶爾在床榻上輾轉,吱吱嘎嘎的竹床聲音斷斷續續到天明。
眾人放下心,繼續每日百無聊賴中打發時間的賭牌九去。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覺的告辭,管家忙不迭的將他們送出去。
沒有人知道,當那一老一少轉出山坳時,路邊樹林後,有人悄無聲息的閃出,推出精緻的輪椅,服侍年輕男子坐了,年輕人於椅上淡淡回首,對著逶迤道路盡頭恢弘巍峨的洛園,一聲冷笑。
隨即,震動京華的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爆發。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人,專為自己尋芳所用,平日裡這些人流連街市,看著衣著平常,沒有丫鬟侍女跟隨但是容姿出眾的女子,便擄了去,非.凡手.打囚困於他的郊外別業「洛園」密室內,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膩了便扔給家奴,被摧殘而死的女子,屍首統統扔入園後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園偏遠,門禁嚴格,這些女子淒慘死去無人得知,家人猶自殷殷尋找,卻不知嬌女弱質,早已化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
洛園被迅速封鎖,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屍首。
有的屍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顏如生——新屍疊舊屍,層層疊疊難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剛死數日,嬌容如花,卻已是被摧折的花。
枯井底挖出方圓十丈的大坑,裡面纍纍屍骨,濁臭沖天。
負責挖屍體的雜役從井底出來時,爬到一半已經腿軟,伏在井口大嘔特嘔,其餘人等,皆面色慘白,不似人色。
消息傳出,前來認屍的家人擠滿了洛園門口,哭聲震天。
數日間,從半山上的洛園門口到鳴鳳山山腳,足足數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紙錢,為冤死女兒招魂做道場的人家,嗩吶聲吹得淒然,吹得那月色陰慘山風寒涼,叫人數里外遠遠停了,都不禁淚下潸然。
很長時間內,郢都籠罩在淒涼肅殺的氣氛中,那些為女兒出殯的人家,無論路遠路近,一定要將出殯隊伍經過武威公府,無論門前守衛怎麼驅趕呼喝,一定要將紙錢魂幡,扔過他家高牆。
那些沉默無聲卻仇恨的眼光,似乎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視,便可將這百年堂皇府邸摧毀。
李家人連買菜的下人都不敢輕易出門,因為哪怕隨便開門探個頭,都有可能被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磚頭砸破腦袋。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館酒肆,人人低聲緊張談論著的,也都是這皇帝會如何處置罪行令人髮指的李力,以及勢力雄厚的李家會以何種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獨苗。
也有人提起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過,提起他時,眾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搖頭。
一副對方很了不起,對方很倒霉,對方死定了的摸樣。
掀開這起驚動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晉探花,剛做了刑部主事沒幾日的德州趙莫言。
一舉將氣焰熏天勢力豪強的李小公爺拿下的,依舊是出身寒薄,無根無墓的趙莫言。
至於他是如何連捕快都沒帶,孤身將李力連同武士黨羽拿下,隨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無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認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興官員,功名之心極熱,想整到以他為首的貴族勢力,明裡暗裡做了推手,在其中幫了忙。
李翰悍將出身,鮮血和軍功實打實掙就的如今地位,至今軍中還遍佈他當年軍伍部署,性子又勇悍剛烈,可謂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將主意打到他唯一愛子頭上,大怒之下,當即便持了九環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個混賬王八蛋的主事。
他那九環大刀,當年聞名沙場,刀底幽魂無數,如今封刀多年,那殺人飲血自生靈性的刀有時還會半夜躍鞘,不拔自鳴,是以當武威公操刀怒馬,狂風怒飆過郢都大街時,四周百姓紛紛被驚動,刑部官衙門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還有些很佩服秦長歌的勇氣,對她即將遭受的噩運心生憐惜的人,已經開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費給殺身成仁的義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
「砰!」李翰一腳踢開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鑲銅大門!
「啪!」他一路打爛刑部官衙裡所有擺設桌椅,踢飛意圖攔阻的官員!
氣沖沖直闖而進,面色紫漲鬚髮暴漲的李翰,殺氣騰騰無人敢攔,龍琦這幾日早已裝病告假,擺出了隔岸觀火的態度,幾個侍郎有的紮著手不知怎麼辦好,有的暗暗冷笑,等著再看一場熱鬧。
「嘩啦」一聲一腳踹開秦長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誣蔑我兒,意欲置我獨子於萬劫不復之境,我先殺了你給我兒抵命!」
門開處,空蕩蕩早已躲得無人的公事房內,秦長歌手執案卷,穩穩高踞座上,喝茶。
對李翰手中寒光閃閃殺人無數,曾經飽飲他人頭顱熱血的九環大刀視若無睹。
李翰反倒為她旁若無人的態度驚得一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一怔間,秦長歌手一揮,似是拉了根線,刷拉拉一陣響,房樑上突然落下兩幅長卷。
是一副對聯。
黑底紅字,每個字大如圓盆,筆致淋漓,竟如鮮血滴滴垂落。
風從大開的窗戶中捲進,吹動對聯飄飛而起,盆大的字撲面而來,隱隱竟似有血腥氣息,李翰大驚之下,再退一步。
抬首一望,那字跡大得漲眼,那聯句,更觸目驚心!
「噫吁戲!恨蒼天無目,容此芻狗,摧折我嬌魂三十有六,黃泉有路我未走!」
「嗚呼哉!看四海生怒,滅那凶獠,凌遲他臭肉一萬零八,煉獄無門你自來!」
所為文字可生風雷,墨筆亦成刀鋒!
李翰心口一緊,蹬蹬蹬再退。
秦長歌一聲冷笑,手一翻,對聯翻轉,露出落款。
落款字跡較小,一連串的閨閣名字:許櫻、苗深雲、劉翠翠、李碧柔……
李翰茫然的讀下去,心中突然一緊,仔細的數了數,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來越接近三十六的數字,竟數出了幾分寒意來。
風聲嘯厲,忽遠忽近,繞庭盤旋,徘徊不絕。
宛如女子細聲啼哭。
李翰再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殺人無數的九環大刀頹然落地,自煉成以來首次未曾飲血而空回。
沉重的刀身,將平整青磚地擊得粉碎,碎裂聲令旁觀諸人齊齊一顫,碎裂聲裡,唯有秦長歌聲音清晰明銳,一字字如鋼釘釘入李翰腦海:「皇天不容性靈之惡,厚土不存殺身之罪,善惡到頭,終究有報,所為惡貫滿盈,當如是也!三尺側刀,五丈披紅,正為汝子所設,冤魂號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償此深冤,你——難道聽不見?」
李翰只覺得風聲裡號哭之聲更響,三十六個姓名化為三十六章鮮血淋漓的女子面龐,旋轉著,哀哭著,向他逼來。
李翰駭然抬首,冷汗涔涔。
對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厲喝:
「即已聽見,你還有何顏面立於此地?」
他冷喝:
「去!!!」
風聲漸歇。
沒有陽光的公事房中陰氣逼人。
失魂落魄的李翰,連刀都忘記撿,踉蹌退了出去,再去先前咄咄逼人的殺氣煞氣。
守在門外的百姓們,已經從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觀的衙役口中聽說了裡面的精彩一幕,本還有些不信——李國公何許人也?他又不是三歲娃娃,百戰沙場的殺人魔王出身,殺的人比他一個十八歲少年吃的鹽還多,誰光憑氣勢,能壓倒他?
結果當真看見李翰怏怏而出,頭髮也散了,刀也沒了,精神氣全跑光了,頓時都直了眼。
李翰走到哪裡,哪裡便唰的讓出道來,避得遠遠,那感覺卻再也不是當初底層人士對於貴族的凜然畏懼尊敬之意,而是無盡的厭惡,彷彿見著了蟑螂臭蟲等不潔之物,再也不願接近。
仰頭向天,李翰只覺烏雲遮頂,黑暗壓成,眼前的雲層迅速翻騰變化,生出無數迷離黯沉,難以辨明,卻似可摧毀一切的陰雲來,他輕輕的打了個顫,原本因為身後強大的門閥勢力和貴族連橫,而有恃無恐的心,突然因今日這本想對人家下馬威給個教訓,結果卻被人教訓了的一場見面,生出不詳的預感來。
那少年……非凡啊……
他黯然著,身影遠去。
背後。
突然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喝彩。
「好!!!」
「好!!!」
沉寂下來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靠近公事房的牆頭,卻突然傳來鼓掌喝彩聲。
秦長歌頭也不抬,手中案卷輕輕敲著書案,淡淡道:「這世上有爬牆高僧,就有爬牆君王啊……」
「爬牆高僧是誰?」牆頭上探出丰神俊朗的腦袋,目光閃亮的看著秦長歌,「不會是釋一大師吧?他害的我好苦。」
「那是我的意思,」秦長歌緩緩一笑,「不讓你認清事實,將來你豈不是會認為我是騙子?」
「我又不是白癡,」蕭玦騎馬一般英姿勃勃的騎在牆頭,「頂著張臉就是你了?那咱們在一起那麼多年都是白呆了。」
笑而不答,秦長歌懶懶仰首道:「還不下來,爬上癮了?被人看見了,你好意思的?」
朗聲一笑,輕捷一躍,身姿在半空中劃出流暢弧線,下一秒蕭玦已經站在秦長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憐。」
「他可憐的時辰還在後面呢。」秦長歌不以為意。
斂了笑容,蕭玦微微一歎,道:「我看過案卷證詞了,是李力干的毫不質疑,只是他死活不認,你知道的,他背後有人授意。」
「你知道麼?」他苦笑,「這幾日朝堂之上,還辯得不可開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階層利益和階級權威不可侵犯,他們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敵牽出更多的事來,導致集團覆滅,所以他們這幾日非常繁忙,用盡手段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餘那些呢,那些激進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堅持要嚴懲兇手,這出殺人案,最後竟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的階級戰。」
「何止如此,你看這把,」秦長歌冷笑,「李翰今天沒討到好,大約是要採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對你圍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
「你可以姓蕭啊。」蕭玦接的飛快,容光煥發。
白了他一眼,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不管別人怎麼鬧,關鍵是你,陛下,你怎麼想?」
伸出手,極其自然的撫了撫秦長歌滑順如緞的長髮,蕭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道:「這幾日,你辛苦了。」
頓了頓,他又道:「長歌,你掀起這樁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過你,近期郢都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勢力和人物,我總覺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雖然有本事,但敵在暗你在明,防不勝防,這讓我很有些不安,長歌,請,讓我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