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山壁嶙峋,尖石突出,撞上去就是一個腦漿迸裂的結果,沈夢沉飛撞而去決然猛烈,君珂哪裡來得及掙脫,驚得閉上雙眼,一瞬間心中只滾滾流過三個字——不會吧!
不會吧?沈夢沉會尋死?
不會吧?死也要拖自己一起?
不會吧?眼看勝利在望,卻要莫名其妙撞死?
「唰!」
預想中的劇烈撞擊沒有來,前衝的身子撞在空處,一些柔軟的東西拂面而來,似乎是枝條刷拉拉亂響,隨即眼前一暗,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君珂驚魂未定,還沒來得及睜開眼,正要大叫向不遠處堯羽衛梵因示警,一隻手伸過來,緊緊摀住了她的嘴,隨即腳下一空,身子向下一栽。
驀然的失重感令君珂腦中一暈,險些又要罵——沈夢沉今兒得了自殺病了?
好在下去不很遠,雙腳就落地,因為和預想的高度不一致,反導致沒有準備的君珂雙腳被震得發麻,她腿一軟,隨即發現沈夢沉已經脫離了她的鉗制。
君珂心中一慌,隨即又平靜下來,沈夢沉無論如何已經重傷,而自己雖然有傷,但被梵因提示調動的內力已經恢復,怕他什麼!
四面很暗,隱約有潺潺水聲,空氣十分潮濕,君珂眼中金光一閃,已經將黑暗的環境看了個清楚。
這裡像是山腹中的一個洞,不大,卻幽深曲折,壁上隱約還有幾個洞口,不知道通往何處,山壁上緩緩滲著水,慢慢聚集,再滴落不遠處一個圓形凹坑,那凹坑邊緣平整,像是人手雕磨,凹坑附近還有些年深日久的碎骨,看不出獸類還是人類,再遠處有點枯草,也不知道是人還是獸,曾經睡過。
抬頭向上看,上頭應該就是他們跌下來的地方,大約也就三丈高,斜伸出一點平台,就算有人無意中誤入,也不過會以為是一個被籐蔓遮住的山隙,很難發現裡面還別有洞天。
這裡給人感覺,不像獸洞也不像人住的地方,給野獸住太精緻,給人住又太簡陋,別的不說,光是這潮濕陰冷的空氣,正常人便受不了。
君珂一邊打量,一邊慢慢移動腳步,沈夢沉似乎在出神,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君珂移到山壁邊,唰一下拔出劍,在山壁上一陣猛敲。
卻沒有預想中清越振鳴之聲,這山壁敲上去沉悶厚重,像是敷了一層厚厚的黏土,根本發不出聲音。
「你敲吧。」沈夢沉頭也不回,「這山壁質地特殊,聲音根本傳不出去,你倒是可以借此練練腕力。」
君珂洩氣地放下武器,這什麼見鬼地方!
回頭看看沈夢沉若無其事模樣,很明顯他一開始就知道,難怪根本不管她。
無法發出通知,君珂也靜下心來,一邊監視著沈夢沉的動作,一邊尋找出去的通道,沈夢沉始終都有點神不守舍模樣,蹲在那枯草堆邊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君珂眼睛掠過壁上的幾個山洞,眼神一亮。
那山洞是不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她看看沈夢沉背對著她,咻一下便竄起來,直奔向一個看起來最大的洞,唰一下便竄了進去。
一進洞她險些就被裡面的氣味給熏昏出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啊!讓人想起積年毒物的泥潭、滿是血漿白骨的山谷、人體在落葉堆裡腐爛,野獸在戰利品中尋找內臟……黑暗、污濁、腥臭、中人欲嘔。
君珂晃一晃,摀住鼻子就要退出去,眼睛一低,看見地上居然也有稻草,雖然也爛掉大半,但隱約可以看出,鋪得比下面的還整齊,明顯是有人睡過,旁邊挖出的一個石洞裡,還有用以點燃的油脂,君珂湊近去一聞,胃裡頓時翻江倒海——這味道……這味道絕對不是普通的油!
「屍油」兩個字從她腦海中掠過,在此刻潮濕狹窄的洞中,令她渾身一炸,再也不敢呆下去,趕忙向後退,這一退,忽然聽見細細碎碎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像是前方山縫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爬動。
難道是出去的路?君珂心中的恐懼頓時散去,大著膽子向前探去,底下沈夢沉始終沒有動靜,似乎不打算干涉她的任何舉動。
走出不過幾步,也就是那個稻草床床頭不遠,地面果然出現縫隙,縫隙之下,似乎真有什麼東西光影繚亂,君珂好奇地趴下來,湊上縫隙一看——
「唰!」
一道黑色的細影,騰地竄起,半空中倏地一彈,尾鉤狠狠蜇向君珂眼球!
君珂唰地彈起,動作過劇,砰地彈在洞壁之上,撞得那屍油傾瀉,落了幾滴在她發上。
君珂此時哪裡還顧得上這噁心的油,驚魂未定摸摸眼皮——還好,還在。
就在剛才,她已經感覺到那黑色的尾鉤,冰涼而腥氣,已經觸及了她的眼皮!
穿越至今歷險不少,卻在剛才,險些就廢了一雙眼睛!
「別隨便對地下看。」沈夢沉的提醒,此時才涼涼地飄過來。
君珂怒氣勃發,冷笑,「你還有多少伎倆?拜託一次性拿出來!」
沈夢沉不答,緩緩掀開衣襟,坐在外面大洞裡的那堆髒爛的稻草上。
君珂心砰砰跳了半天才安靜下來,再也不敢靠近那縫隙,站開一定距離,眼神裡金光一亮。
縫隙之下,漸現輪廓。
底下似乎還是一個洞一樣的空間,裡面卻爬滿了各式毒物,毒蛇毒蟲,蠍子蜈蚣,擠擠挨挨,盤旋迴繞,數量多得驚人,一大團一大團地糾纏蠕動,看了令人心頭煩惡欲吐。
君珂腿有些發軟,退後一步,她一生至此,也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毒物,這大群噁心的東西聚集在一起,給人的視覺造成巨大的衝擊力,讓人眼前發花,心頭顫慄。
隨即君珂便發覺了她眼前發花,未必就是給嚇的,底下那些東西,擁在一起,正緩緩升騰出淡灰色的煙霧,那些煙霧出來的時候是淡灰色,慢慢往上升騰的時候,便漸漸發紅,到了縫隙口,成了一種熟悉的,鮮艷欲滴的胭脂紅。
君珂立刻屏住呼吸,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
「放心,你毒不死的。」沈夢沉的聲音淡淡傳來,「它們認得你。」
這話讓君珂渾身又是一炸,怒道:「它們認得你還差不多,一樣的毒!」
「它們當然認得我。」沈夢沉不急不怒的回答,讓君珂一呆。
她怔在洞口,看看底下,再看看屍油燈,又看看沈夢沉自進洞以來,便沉涼漠然的神情,半晌,動了動嘴唇,有點艱難地道,「這裡……你住過?」
沈夢沉笑了笑。
這一刻黝暗光線裡,光鮮亮麗的豪門子弟,超絕出眾的雪裡白狐,一向懶散自如操控這世間風雲的當朝右相,笑得沉黯,竟令人恍惚淒涼。
淒涼。
像看見落雪裡瓊樓崩塌,三千里繁華一朝夢散,斯人寂寥而去,空留一地落花。
君珂呼吸有點發緊,眼神茫然地看看四周,這潮濕山腹,濁臭石洞,遍地毒物,滿壁屍油,竟然是眼前這個華麗奢靡得像生在金蓮裡睡在瓊漿中的男子,住過的?
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他衣著喜歡寬鬆,因為他曾經睡得那麼狹窄,翻身都不能。
為什麼他氣息特別濃郁奢靡,因為他曾經日日經受世間最恐怖的氣味,以至於日後走出山洞,他依舊覺得滿身濁臭,不得不用更重的氣味,來讓自己忘記那樣的噩夢般的味道。
為什麼他喜歡黑色的轎子,因為他即使走出噩夢,其實還在噩夢之中,方形的黑暗轎子,就像另一個微縮版的山洞,他在其中,永遠在其中。
他的恐懼在這裡,他的依托也在這裡,茫茫世界,大千宇宙,他就算奪了天下,靈魂依舊禁錮在這一方黑色的天地裡。
君珂顫了顫,不敢再想下去。
世人外在有多華艷,內裡便有多千瘡百孔。
「老頭子。」沈夢沉突然掠了上來,立在君珂身後,遠遠望著那條縫隙,似乎在禱告又似乎在自言自語,「這是你媳婦,有點不聽話。不過我目前還沒想把她帶去和你作伴,你就慢慢等著吧。」
君珂順著他的眼光,看向縫隙之下,渾身又是一冷,連那句「媳婦」都忘記辯駁,急急問:「老頭子?你師傅?在這下面?」
「我師傅?」沈夢沉笑容譏誚,「我哪來的師傅?他?他配?」
他悠閒地對下面望了望,「這麼多年,這些小傢伙還沒死,看來這附近必然有人遭殃,君珂,你不是眼睛很厲害?難道你就看不見,底下到底有誰嗎?」
君珂怔了怔,那些東西那麼噁心,她剛才當然沒有仔細看,此時調轉眼光再看,才發現那些一團一團的,都盤在很多骷髏上,不過無一例外,都是頭骨。
「小傢伙們都喜歡腦袋。」沈夢沉笑意輕輕,「所以,各取所需。」
後面四個字讓君珂渾身一顫,到嘴的一句話都不敢問出來,半晌才癡癡地道,「你師傅……哦不老頭子,腦袋給你扔了下去?」
「你還真是瞭解我。」沈夢沉滿意地看她。
君珂苦笑,什麼瞭解不瞭解,完全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之後的推斷,只不過這次是超級暗黑系的。
某個倒霉的老頭子的身體在哪,君珂已經不想問了,她只祈禱快點離開這個山洞,另外,走路小心,千萬不要踩到任何骨頭。
沈夢沉卻取出火折子,將屍油燈點燃,在那堆爛稻草上坐了下去,神態自如,竟然比他在外界看起來還要輕鬆些。
「以前我就在這裡,看老頭子練功。」他指指底下大洞的那堆稻草,「他從不教我,但也不阻止我看,我記得剛來不久,有一次我看見他平地飛了起來,十分羨慕,他便叫我跳下來,說會托住我。」
君珂探頭看看一丈多的高度和不平的地面,嚥了口唾沫,不想問還是問了出口,「然後?」
「然後我跳下來了。」
「然後……」
「然後我腿斷了。」
「……」
半晌的沉默,還是沈夢沉先開了口,「我在地下躺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開始爬,三個月之後才能站,之後他問我要不要學武,不然就每天逼我跳下來一回。」
「等我答應學武之後,他還是每天逼我跳下來一回。」
君珂退後一步,抿緊了嘴唇。
「學武其實是小事。」沈夢沉淡淡道,「我們最大的敵人是飢餓。」
地上有幾塊碎骨,他隨意地踢了踢,道:「這是王二伯的,這是李小三的,這是張護衛的。」
君珂看著那幾塊已經辨不出部位的碎骨,那東西一直在稻草床附近,她原先還以為是獸骨。
「我可對這些骨頭沒興趣,是老頭子逼我留的。」沈夢沉隨意一笑,「他說食物是上天恩賜,要有感激之心,吃下去了,留點紀念。」
君珂想笑,突然又想哭,酸楚疼痛的情緒湧上來,堵在咽喉裡,她難受得用手抓住衣襟。
「他們是有功之臣。」沈夢沉將碎骨在手中拋著玩,「靠他們,我們吃了很久,其實我吃的時候一直戰戰兢兢,因為是一個個按順序來的,大家都吃過同伴,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
「後來便都沒了。」碎骨在掌心交擊出清脆的聲響,沈夢沉眼眸涼涼,「只剩一個我,我等著他命令我去洗洗乾淨,他每次都是要人洗乾淨才肯動手,我覺得那樣也沒什麼不好,因為一天天地等下去,我也要瘋了。」
君珂打了個寒戰。
孩子,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吧,無意落入魔爪,身邊護衛死絕,而且是被一個個殺了吃肉,他一天天看著同伴被殺,一天天吃著同伴的肉,一天天想著下一個就是自己,明天就是自己的肉被那張嘴咀嚼……那是一種怎樣可怕的煎熬!
君珂抱緊雙臂,來抵抗內心深處迸發的寒冷——如果是她,也寧願死!
「本來他也想吃掉我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覺得留下我更好,他留我活命,我分了他一份口糧,他自然不高興,時時總要逼我覓食。」
沈夢沉指指上頭,平台之上有亂草,那裡也有碎骨。
「我那時還小,也沒有本事打獵,這山也不大,沒那麼多獵物,好在天天都有傷痕,往路邊一躺,躺上一兩天,總也能碰見一兩個路人獵戶,推下洞去就有肉吃。」
「別……別說了……」君珂聲音虛弱,靠在洞壁上。
沈夢沉笑一笑,當真不說了,他到現在臉上也沒什麼悲傷沉鬱表情,若無其事,一派漠然。
君珂心卻很涼。
一個人只有被黑暗徹底捲入,沉溺黑暗並覺得處身於此才是大痛快大自在,才不會因為黑暗而感到痛苦。
無處救贖,因為不覺得有罪。
是什麼樣的人,將他徹底沉入罪惡的淵藪裡?
「你……」半晌她幽幽問,「為什麼會落入這裡?」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這是冀北,一處無名小山,燕京離這裡還遠得很,沈夢沉一個世家子弟,就算遊山玩水也沒道理到這沒風景的小山,何況聽口氣,他那時年紀還小。
君珂對沈夢沉的身世,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在燕京時,也接觸過一些沈家人,但誰也不像沈夢沉的性子。好吧,沈夢沉這德行百年難遇,沈家出了怪物也正常,但沈夢沉行事也從來不顧及沈家,他在冀北搞風搞雨,一點也不顧忌還留在燕京的沈家,這就不正常。
「想知道我的身世,是嗎?」沈夢沉轉過頭,幽光浮沉的眸子,入洞以來第一次看住了君珂,「我曾經發過誓,只有願意一生相隨我的女子,才能知道我的一切,君珂,你能嗎?」
君珂窒了窒,讓她窒息的不是此刻要回答的問題,而是沈夢沉剛才那一問,眼神底,竟然微微流露出一絲期盼的神情。
期盼……
君珂幾疑自己眼花。
可能嗎?
她的沉默,令沈夢沉漸漸垂下眼光,半晌,有點自嘲地一笑。
「今日是巧合,這麼巧你們走了渦山,經過這裡,這裡,我也有很多年沒來了。」他站起,伸了個懶腰,「就算故地重遊吧。」
他身形這一起,君珂突然發現了不對勁,沈夢沉先前還臉色蒼白,重傷難支,但在底下打坐了一會,在這洞口坐了一陣子,臉色已經恢復了很多,而且行動神態,都很自如。
他的傷勢,有好轉了?
君珂一回頭看見了那個滿是毒物的縫隙,縫隙很窄,但還是有些毒蟻蜈蚣之類軀體小的毒蟲,源源不斷地爬出來,這些東西像是聽從指揮的士兵,排成一列,並不驚擾她,卻只奔著沈夢沉而去。
君珂緊緊盯著那黑而細的一條,然而就算她眼睛是X光,也沒看出那些東西最後到底去了哪裡——那些東西在距離沈夢沉袍角一寸處便消失,連煙塵碎屑都沒留下,到底怎麼消失的,是被內力摧毀還是自動不見,連君珂緊盯著都沒看出來。
到了這時候,君珂也不禁心底歎息,這叫不叫天不肯絕沈夢沉?抄近路走個渦山,居然巧合地走到沈夢沉的舊地,好容易翻身挾制他一回,居然轉眼就給他又翻了過來。
如今他堵在洞口,自己在洞裡,這洞裡面沒出路,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下面那個毒蟲窟,她寧願和沈夢沉死拼一場,也不願意跳到下面去。
都是剛才心神浮動,被他鑽了空子。
「小珂。」沈夢沉轉過臉來,艷麗眉目在這幽暗詭秘環境裡,像一朵攝人心魄的毒花,「過來。」
君珂很想大聲對他說句「不!」但聲音到了喉嚨口還沒發出來,那直線往沈夢沉爬去的毒蟲蜈蚣們,突然唰地一個轉身,像得了命令一般,揮舞著大螯和細爪,前後左右向君珂包抄過來。
與此同時底下毒蛇甩尾,蠍子磨牆,啪啪唰唰地一陣瘆人的摩擦之聲,即使隔著一層地面,君珂也覺得腳底發涼發麻,忍不住要跳起來,然而跳起來就聞見更濃的人油氣味,再落下去的時候,腳下密密麻麻,已經佈滿了毒蟲大軍。
君珂一聲尖呼,不顧一切向沈夢沉方向逃竄,身子剛剛掠過沈夢沉身邊,沈夢沉閃電般伸手一抄,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拽進懷裡。
君珂腰力了得,馬上就要彈跳而起,沈夢沉那個缺德的,一按住她就將肘尖對準了她的胸部,君珂這一彈,正好把自己的正在發育的胸,送上了他的肘底。
「啊!」
發育期的胸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摧殘,君珂一聲痛呼,身子已經軟了。
而眼前黑影一罩,沈夢沉的頭已經飛快地俯了下來,快而準地,壓住了她的唇。
兩唇相接,君珂瞪大眼睛。
傻了!
沈夢沉的濃郁氣息,浪潮般衝進了她的天地,剎那間腥臭退避,毒物退避,屍骨退避,只餘這宮廷華筵,脂粉濃香,雕欄玉砌搖曳開深紅鑲金的大幅裙擺……有人迤邐走近,姍姍啟開鴻蒙宇宙,萬物在飄搖的迷離香裡舒捲而又纏綿,蕩漾著一波波寶藍的潮水……誰的舌靈巧如鶯,飛越這春光柳枝,羽翼溫軟,抖落一池細細絨毛……不知道哪裡生了氤氳霧氣,世界在這一刻夢幻柔軟,折疊、翻攪、吸吮、挑逗……這紅塵裡,愛慾男女的芬芳氣息。
「砰。」
有什麼東西被撞開的聲音,似乎就在上方。
君珂神智猛然一醒,從沈夢沉帶有迷幻氣息的壓迫中醒來,羞憤交加就要推開他,沈夢沉手一緊,舌尖微退,唇卻更低地壓了壓。
這一壓,君珂忽然覺得肺腑間氣息一動,一股氣流從自己咽喉間被吸了出來,吸入沈夢沉口中,不知怎的,明明她沒有內視的功力,卻感覺到那股氣流應該是灰色的,但到了沈夢沉口中,就變成和他胸前一般的胭脂紅,而沈夢沉唇一動,她便覺得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入了口,很快化去,玉一般流進肺腑。
君珂大駭,心想又中了招,沈夢沉的東西,豈能吃下去?然而趕緊運氣,身體卻沒什麼異常,剛才還有些昏眩的頭腦,此刻清醒得像被澆了雪,她心知大概剛才那些毒物的灰霧,她還是受了影響,雖然她和沈夢沉是同脈之體,但畢竟沒有他多年練毒功的基礎,抵受不住這裡面的污穢陰沉氣息。
剛才沈夢沉是給她吸毒?
胡扯!吸毒用得著前面來這一大套?
君珂怒氣勃發就要揍人,沈夢沉突然鬆手,狠狠將她往上一拋!
「大師!」他大笑,「恭喜你千里追逐,終於抱得美人歸!」
笑聲在空曠的山腹中無限次迴盪,不停地「美人歸美人歸美人歸……」循環不休。
君珂被他全力扔上,身在半空無法改變身形,只覺風聲一響,人影一閃,隨即砰一下落在一人臂彎。
她猜到這大概是梵因,終於找到入口來救她,剛剛舒出一口長氣,此時沈夢沉那句話也到了,半空抱住她的梵因聽見那沒完沒了的「美人歸」,一低頭看見君珂臉色潮紅唇上胭脂零落,手一顫雙臂一鬆,竟然將她給滑了出去。
這一滑梵因也驚覺,趕緊又伸手去撈,然而總共就那麼點高度,已經遲了。
「砰。」
君珂後背重重栽在山腹洞中那堆稻草上,給撞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和尚你幹嘛要扔了我……」可憐的君姑娘在草上哼哼唧唧,掙扎著一時爬不起,手指按在濕滑泥濘的草上,想起這草堆裡不知道沾了多少屍骨血肉,頓時噁心得要吐,拚命想要爬起。
一道白影悠悠降下,一隻手伸在面前。
君珂抬起頭。
眼前的手指分外潔淨,雪蓮花一般溫潤在黑暗的視野裡,順著那手指,是同樣潔淨的雪色衣袖,再往上是梵因的眼眸,月明珠潤,暖玉生煙,溫和而又有點歉意地看過來。
被那樣的目光和人籠罩,世人只會覺得自己污濁。
君珂訕訕地將伸出一半的手指縮了回去,手上泥濘污濁,真是不好意思玷污某人。
她撅著屁股自己艱難地爬起來,梵因目光一動,收回手,抬頭向上看看,道:「這山間有毒霧嵐氣,山縫口還曾被人佈置迷陣,我們多找了一會兒,還好你沒事。」
君珂這才想起沈夢沉,立即四面張望,「咦,他人呢!」
「哦,剛才他在那邊洞中下去了。」梵因指了指山壁上沈夢沉住過的那個下有毒物的洞。
「哎呀你怎麼不追!」君珂扼腕。
「為什麼要追?」梵因問得很無辜。
君珂給噎得一怔,這才想起梵因的特殊身份,對他來說,幫自己已經是天大破例了吧?這清靜寡慾的出家人,是不可能幫助任何人造殺孽的。
「沒事。」她看著那個洞,出了一會神,歎息一聲。此時心中也提不起任何鬥志,只覺得說不出的空和涼,充滿對命運的無奈。
「我們上去。」梵因衣袖一拂,輕輕托住她的肘彎,帶她升起三丈,緩緩躍向上頭平台。
梵因白得近乎透明的衣角拂在君珂臉上,疏朗的紋理裡,有淡淡奇異氣息,這氣息有點像摩柯婆羅花的味道,但少了那份迷幻,多了一層清逸,像一道天際流泉,將四面污濁滌蕩,連山洞底下那群細碎爬動的毒蟲,都似乎安靜了很多。
君珂無意中一偏臉,卻發現梵因臉上有吃力之色,仔細一看才發覺,他要帶著她,卻又不敢靠近她,手僵硬地懸浮托在她肘彎,等於懸空攝人飛起,這得花多大的內力?
君珂笑一笑,反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臂。
梵因驚得險些從半空中栽下去。
好在此時已經到了平台附近,君珂全力一躍,把他給拖了上來。
梵因一落地便垂下眼,退開三步,不動了。
他玉雕似的鼻下,嘴唇緊抿,就差沒立即念清心大咒。
君珂有點想笑,見慣了他神祇般的氣質和神情,還真的沒有見識過他這種模樣,少了幾分出塵之氣,多了幾分人間氣象。
「大師,你著相了。」她忍不住要開句玩笑,指指自己,又指指腳下一個骷髏,「世上本無物,不應惹塵埃。女人不是老虎。女人或是骷髏,其實都是一樣的。」
說完她就沒心沒肺迎上堯羽衛,留下梵因在原地沉默,良久,唇角綻出微微苦笑。
君珂。
天下女子,自然也是天下骷髏。
我畏懼的,從來不是紅粉胭脂。
不過是這十丈軟紅裡,應劫而生橫刀而出,破我靈台蓮花綻的,心魔。
君珂迎上堯羽衛,那些人臉上頗有喜色,君珂平地失蹤,害他們在這不大的小山來回搜尋很久,還是梵因找到了痕跡,將人帶了出來。
不過君珂卻發現每個人歡喜的神情背後,都有點古怪,似乎有點不安,為難,相互之間眼神閃爍,睫毛亂飛。
「君姑娘在底下受驚了,咱們歇歇再走。」一個堯羽衛建議。
君珂一怔,心想在底下這才多長時間?再說自己好好的,受什麼驚?不趕緊和前頭人匯合,在這裡拖延什麼?
「是啊,我們找你找得好累。」許新子大步過來,將地面踩得咚咚響,「在這裡先歇歇吧。」
君珂盯著他雄健有力的步伐——堯羽衛中第一大力士,你會累?
「餓了。」晏希冷著臉,誰也不看,直接坐下來,從包袱裡掏乾糧,擺明一副要打尖的姿態。
君珂站在那裡,看這群人各自姿態,心中有點茫然,總覺得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但堯羽衛既然這麼說,她也不好堅持要走,轉轉眼珠,笑道:「我也累了餓了,反正天色已晚,那咱們在這裡找個安全地方歇一夜,明天再追上前頭一批,你們互相之間都有聯絡的吧?不會出問題的吧?」
「放心,都有聯絡!」堯羽衛們立即拍胸脯保證。
有個少年冒冒失失地道:「怕啥,老大在呢,她……」話沒說完就被身邊人踢了一腳。
君珂看在眼底,若無其事,打個呵欠道:「那我一邊調息。」走了開去。
四面人們都靜了下來,各自準備埋鍋造飯,尋找合適地方過夜。
君珂行到一株大樹後,找到一塊石頭坐下調息,堯羽衛們見她用功,也不來打擾她。
月光漸漸升起來,堯羽衛們奔波了一天,都休息了,留五六個人在四面看守。
青石上君珂睜開眼睛。
她悄無聲息站起,眼光先看準地面上的雜物,確保自己不會踩到什麼東西發出聲音,才慢慢下了青石。
在青石上用金釵寫了「我先走一步。」幾個字,眼看兩個堯羽衛交錯巡邏而過,趁這短暫的間歇,君珂迅速向後掠去。
她打坐的地方本就遮蔽了堯羽衛們的視線,大家都因為她是女子,也不好意思時時來探看,君珂這一退,不動聲色退出了堯羽衛的視線。
月夜山林裡浮動冰涼微澀的氣息,君珂抬頭看看方向,向白天戚真思納蘭述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並沒有想什麼,只是擔心納蘭述有什麼不好,堯羽衛又瞞著自己,不親眼看一看,終究不放心。
眼看奔出了堯羽衛能夠發現的範圍,她剛剛舒口氣,忽然看見身邊多了個影子。
君珂嚇了一跳,一抬頭,梵因在山林月光裡衣袂飄舉,宛如仙人下降。
他還是那種平靜而悲憫的眼神,堵在她要離去的路上。
君珂深深吸口氣,壓低聲音。
「大師,你要攔我?」
「君珂。」梵因傳音,「你傷勢未癒,好好休息。」
君珂聽而不聞,「你為什麼要攔我?」
梵因眉頭似乎皺了皺,沒有說話。
君珂二話不說,從他身側掠了過去。
掠不了三步,前頭月光下,又出現那人衣襟飛灑的影子。
君珂埋頭就衝了過去,梵因一雙手遙遙隔空,抓住了她的肩井。
「大師!」君珂霍然抬頭,「不讓我過去,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梵因注視著她,神色寧和,「今天你剛剛告訴過我,世上本無物,不應惹塵埃。所以,什麼都沒有發生。」
「對,什麼都沒有發生,所以你閒得無聊在這裡逗我玩。」君珂氣極反笑,「大師,等你渡化我做了你門下女弟子,你再和我說,不惹塵埃!」
梵因巋然凝定的眉間忽有異色一閃,像是突然聆聽到了天命的聲音,趁他這一分神,君珂忽然一偏頭,咬住了他的手腕。
齒間觸上肌膚,還未用力,各自感覺到冰冷和柔軟,還有彼此瞬間混雜的氣息。
她的天然花香,他的天生聖潔體息。
君珂呆了呆,牙齒沒有繼續咬下去,她已經覺得自己鬱怒之下的舉動,有點過了。
梵因手腕一振,迅速將君珂彈開,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向後飛退,這回乾脆退到數丈開外,離君珂遠遠的。
君珂臉紅了紅——被人家怕成這樣,實在沒臉。
她對背對向自己的梵因躬了躬,唰一下便跑遠了。
身後一片沉寂,半晌樹後緩緩轉出梵因,靜靜凝視著君珂遠去的方向,良久長歎一聲。
「不過心劫。」
奔馳半夜,君珂在離仁化城二十里處,發現了前一批堯羽衛的蹤跡。
那是在一個山坳裡,選的地點很安全,很符合堯羽衛的風格。
自然是有人守夜的,只是守夜的位置有點遠,甚至背對著最中心的方向。
這點絕對不符合堯羽衛的風格,任何時候,他們都是向日葵,而納蘭述是太陽。
君珂傷勢未癒,接連奔波,又在山洞裡摸爬滾打,此時一身狼狽,氣血兩虛,喘息了好一陣子,又把身上整理整齊了,才繞過古里古怪的堯羽衛,趁著黎明前的黑暗,輕飄飄地靠近了納蘭述的帳篷。
黑暗裡似乎有些奇怪的聲音。
君珂卻沒有在意,急急忙忙掀開帳篷。
隨即,她定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