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黝暗,裡頭兩個衣衫不整的人,在地氈上翻翻滾滾,似乎正在掙扎廝打,兩人翻得一片凌亂,起伏不休,頭髮都散開了掩住臉,尋常人早已看不出誰是誰,但以君珂的眼力,哪裡需要辨認?底下的是戚真思,上衣扯開,露出雪白的肩,一抹明光似的耀眼,腰帶也已經散落,纏在腕間,上頭是納蘭述,伏在戚真思身上,臉靠著戚真思的頰側,似乎正要動情地吻她。
四面物件傾倒,一片凌亂,可見戰況激烈,一卷毯子覆蓋下來,正好將兩人下半身都遮住。
空氣中有種奇異的氣息,微腥,又帶著淡淡的甜。
君珂定在那裡,一瞬間神魂都似乎飛了,眼神直勾勾地落在面前那一對男女身上,心裡隱隱約約在喊離開離開不該看不該看,但身軀僵木,一時竟然不知道退開。
帳篷裡光線變幻,戚真思偏著頭,瞇了一會眼睛,似乎此刻才看清楚背光而立的君珂,眼神裡掠過一絲奇異的情緒,似痛楚似決然,卻並沒有急著躲避或掩飾,輕輕歎息一聲,道:「你來的真是……」
「我來得真是不巧。」她一開口,君珂的噩夢終於被打破,立即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實在……抱歉,打擾了。」
她說完立即後退,根本沒給戚真思說話的時間,放下簾子那一刻,她的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對納蘭述望了一眼,納蘭述沒有動靜。
君珂閉了閉眼睛,手一鬆,帳簾垂落。
她呆呆地立在帳篷門口,裡面的人沒有追出來,卻也沒有了動靜,君珂怔怔地立著,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身後有動靜,她遲鈍地轉身,不知何時,身後高高矮矮站滿了堯羽衛們,人人默不作聲,看向帳篷的目光不滿,再轉回她身上時,便顯得憐憫而不安。
無法不憐憫。
君珂如此狼狽。
少女臉色蒼白髮青,眼圈發黑,神色憔悴,一看就知道重傷未癒並且沒有好好休息,她素來乾淨的指甲裡沾著淤泥,衣角有細微的血跡,頭髮凌亂,還散發一點古怪難聞的氣味,這些狼狽並不明顯,因為她曾經仔細地收拾過自己,不想被自己關心也關心著她的人發現後心疼,然而正是這種欲蓋彌彰的收拾,讓人在此刻發現,便禁不住心中一慟。
堯羽衛和戚真思同出一族,相伴長大情誼深刻,自以為這一生永遠不會有對老大不滿的時刻,然而看見此刻的君珂,所有人都在心底升起怒火。
這點怒火自君珂失陷於沈夢沉之手,戚真思不肯告訴納蘭述之時,便開始悄悄燃起。
至今晚戚真思讓他們遠距離守夜,通告所有人攔住君珂不許她追來,直至此刻看見這樣的君珂,而燃燒至巔峰。
面對這樣的君珂,堯羽衛們覺得羞恥,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滿努力的撫慰。
然而這樣的撫慰和憐憫,幾乎立即刺傷了君珂。
那些同情的眼神,含蓄的眼神,憐憫的眼神,溫和的眼神,此刻都如一柄柄利劍長矛,伴萬千光影飛射,射向她努力維持平靜的表象,光影裡有聲音不斷迴盪,嗡鳴於腦海——「你總是不聽話!」「抱緊我!」「放棄你,我不能原諒自己!」光影裡有人撲下高牆,有人抓緊她的手,有人攬她在懷,有人絕崖之上圍追堵截的一吻……最後定格在黑暗帳篷,凌亂被褥,戚真思雪白的肩,納蘭述俯下的臉。
「轟。」
腦海裡繚亂的光影剎那炸開,連同那些穿刺入心的憐憫眼神,統統碎為齏粉。
君珂身子顫了一顫,霍然轉身,二話不說抬腿狂奔,捲起的烈風,將擋住她的堯羽衛們紛紛撞開。
有堯羽衛要追,卻被人拉住,那人冷冷道:「讓她靜一靜。」
那人聲音平靜,清秀的臉一片漠然,卻是晏希,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來了。
他並沒有看君珂離去的方向,他看著帳篷,帳簾突然一掀,戚真思披衣而立,並不迴避地將所有直挺挺立著,盯著她的堯羽衛都看了一遍。
隨即,露出一點淒涼的,笑容。
風聲呼嘯,冰冷割面,如風雪化成的巨杵,兇猛地撞擊在臉上。
君珂一路破風而奔,奔出極限速度,一道利箭般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將自己狠狠拋擲在冬夜冀北的荒原上。
腦海中此刻一片空白,連那幻化的影像都已經消失,霜劍風刀,當真如利刃,狠狠攪挖,割去方纔那一刻的記憶,割去內心裡洶湧的刺痛。
前方泛出大片光亮,是一方水泊。
君珂毫不停息撞過去,不管自己即將撞進冬日冰冷的湖水裡。
「啪。」
她腳下突然咯到一塊碎石,身子一個踉蹌,速度太快止不住身形,竟然哧地滑了出去,重重栽倒在河岸邊,手指已經沾著了河水。
「噗。」
跌落的那一刻,她噴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
重傷未癒,飽受折磨,和沈夢沉鬥智鬥力,連日奔波,鐵打的人也早已抗不住,哪裡經得住還要雪上加霜。
君珂閉上眼,拚命喘息,手指痙攣著,插進河岸邊濕潤冰冷的泥土裡。
她用盡了力氣,此刻只覺得從肉體到精神,都已經全部虛脫,神魂飄蕩,不知所以。
浸在冰冷河水裡的手指,凍到麻木,她顫顫巍巍地抓緊地下泥沙,想要將自己拖起來,掙扎了幾次,卻終究頹然放棄。
那點細微的挪動,不過讓她更近了河水,長髮都浸濕在水裡,冰涼徹骨。
不及心更冷到徹骨。
穿越以來一路風霜,諸般艱難困苦,她從未退卻,因為有他在,有他們在。
納蘭述和戚真思,她於這孤涼人世的精神支柱,她的力量和信任之源。
世人欺她辱她害她困她,她不過告訴自己,因為那是敵人,因為各有立場,沒有誰該生來就對誰好,有仇人就有朋友,就算步步前行步步是血,不過沒關係,有他在,這個世界她就不孤獨。
親人知己,她都有,便縱世人出劍未休,何愁?
因了這不愁,她有勇氣城門自盡,她有勇氣堅持到底,她有勇氣對沈夢沉的黑暗攻心而決然不動,肉體精神,巋然不倒。
然而此刻,她清晰聽見那一方琉璃天地,崩碎毀滅的聲音。
真正的攻心,來自於對內心信賴的全部掠奪。
四面荒野,寂寂無聲,她將自己轟碎散落,一時無法撿拾。
發上漸漸凝了冰霜,蔓延至眼角,她覺得疲倦,緩緩垂下眼睫。
「癡兒。」
驀然一聲如天籟,響在頭頂,她神智迷濛,只迷迷糊糊地想,這聲音真好聽,應該得是天使?還好,不至於下地獄。
一雙手輕輕將她扶起,隨即後背有暖流注入,至真至純至光明,她體內蟄伏的同源氣息頓時一動,歡快呼應,自動運轉一周天,流過奇經八脈。
暖流過處,破冰。
那雙輕柔的手,小心地將她扶在自己臂上,一邊從水裡撈起她的發,一邊輕輕地,拍嬰兒一般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哭吧。」
彷彿一個命令,又或者神靈的啟示,她渾身一震,驀然趴在那手臂上嚎啕大哭。
眼淚泉水般嘩嘩湧出,奔流得似乎永無盡頭,瞬間濕透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袖,連同裡衣都滲透。
梵因怔怔地看著自己滴滴答答流水的衣袖,再怔怔看看哭得雙肩聳動的君珂,露出點古怪的神情——寬容決斷的君珂,居然也會哭成這樣!
臂上那少女狠狠埋頭,嗚咽的聲音飄蕩在河灘上,沉悶淒切,充滿不甘和絕望,四面枯敗的蘆葦唰拉拉亂響,低伏在水紋隱隱的河岸邊。
那樣放縱又壓抑的哭聲,像一柄小錘,不住錘在大燕第一佛門高士平靜如鏡的內心,隱隱約約,似也有共鳴聲起。
梵因垂下臉,寧靜的眼眸第一次泛起漣漪隱隱,手指不自知地落在君珂的發上。
初見她,橋上橋下。
因為感應到腳下那一抹不屬於這塵世的氣息,他忍不住多管閒事了一回,天命有歸,星子渡越,他並沒有真正認為自己多事,因為她既然來到這裡,那就不會白活一場,沒有他,也有別人。
自此便忍不住注意她,想知道那抹異世之魂,是否真的能夠攪動這大燕風雲。
越關注,越著相,不涉紅塵的心,經不起凡俗的牽縈,在塵埃中遠望,終將染上那一抹隔世的風霜。
直到她遇上沈夢沉,生死之境人生一劫,他忍不住出手,佛門蓮華,無奈之下哺入她口。
沈夢沉自此和她成同脈之體,他自此也因她染大千芳塵。
給君珂的饋贈,當時他只用來壓制君珂的生死之劫,之後便予以封鎖,蓮華之寶,她用得越多,他越受牽制。他的自在清靜,觸手可及的雲天宇宙,佛門勝景,很可能離他越來越遠。
她是他的劫,他妄圖渡劫。
然而此刻……
河灘嗚咽,冷月無聲,她在他臂上顫抖,顫動的肩單薄如蝶,淚水浸透衣袖,濕潤了自在拈花的掌心。
突然覺出一種奇異的情緒。
像螞蟻竊竊而入,微微蠶食,細密而隱約,不知道哪裡牽扯得微微一痛。
這是心痛,他卻不知,他是天生釋子,有生以來溫和如意,卻並無人間喜怒。
他的手,無意識地一遍遍拂過她的後心。
掌心白光隱隱,流過後背大穴,蓮華盛開,化為白色氣流,溫柔修補著她破碎的心境和脈絡。
給你。
助你更增靈慧,助你自在如意。
不要在苦痛徘徊,被塵世跌宕摧折。
華光流過,君珂漸漸平靜下來,不知不覺,竟然伏在梵因臂上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她現在最不願意想起的兩個人,納蘭述和戚真思。
先出現的是戚真思,初見第一面,用一種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那眼光當初她沒覺得異常,此刻在夢中,便覺得恍惚,忍不住要想,這眼光似陌生似熟悉,熟悉在,並不是沒見過這種眼光,陌生在,這種眼光,不應該發生在戚真思身上。
還沒等她想出個端倪,這場景就一晃而過,接著是三水小村學武,她險些被砍掉手掌,晚上她死狗一樣躺著,遠遠地有戚真思和納蘭述的聲音,似乎在爭吵,偶有一句拔高,竄進耳中來。
當時她疲累欲死,什麼話都聽進耳卻不進心,此刻夢中靈慧開啟,那只說了半句的話,突然閃回。
「你以為就你知道心疼,難道我……」
一句話飛快地竄了過去,場景又換,戚真思和納蘭述交替出現,教習練武、相伴燕京、武舉啦啦隊、代她殺掉的遲到的親衛……最後是帳篷裡那一幕。
在夢裡,這一幕不理會她不願細看的心聲,緩慢,而放大。
看得見戚真思的神情。
看得見戚真思的動作。
聽得到那一霎兩人各自說的話。
聽得到納蘭述原本十分含糊的咕噥。
夢中的君珂,突然一顫。
思緒飛快的倒回,回到她掀開帳簾的那一刻。
少女奔近,興沖沖沒有發聲便掀開帳簾,因為天生神眼,不需要適應黑暗,一眼就看清了帳篷裡的一切。
看見帳篷裡,戚真思頭向著帳篷口方向,眼睛盯著帳篷簾子!
君珂心中一跳,直覺這裡不對勁,又回溯了一遍。
她要搞清楚,當時戚真思,是因為被掀簾的動靜驚動才偏頭看過來,還是按照她的記憶,在掀簾之前,就向著這個方向!
動作也許只差毫釐,但是結果,卻是天壤之別!
回憶一遍遍閃回,每次掀簾,戚真思的頭,都在黑暗裡,毫無更改地向著門口的方向。
那是一種等待的姿態。
在那個時候,如果真的男歡女愛,怎麼還有閒心去等別人?
夢裡的君珂大驚失色,定了定神,這回終於有了心思,去慢慢將記憶回放。
她看見納蘭述的手,並沒有攬住戚真思的任何地方,黑暗裡兩人身體靠近處,他的手指似乎屈起,指節突出如鷹喙。
君珂熟悉這個造型,這是納蘭述對敵時有過的動作,後面就是一招殺招。
而那突出的指節,向著的方向,好像是戚真思的咽喉!
她看見納蘭述的臉,似乎偏著吻向戚真思的脖子或臉,然而當她在夢中動了動角度,眼神金光一閃穿越兩人輪廓,赫然發現,那所謂的吻,只是她站立角度視角造成的錯覺,事實上當時納蘭述的臉離戚真思的脖子還有一截距離,他只是無意識地偏頭,真正的動作,還是他手上的殺招!
而這時候,帳篷裡飄蕩的對話也隱約傳入了君珂耳中。
戚真思,「你又這樣!」
納蘭述:「滾開!」
轟然一聲,黑暗城堡崩塌。
君珂瞿然而醒,唰一下從梵因臂上跳起來。
她臉色蒼白,驚慌失措,瞪大的眼睛裡充滿茫然。
梵因被她嚇了一跳,他剛才運功給她療傷,感覺到她睡夢中情緒波動也十分劇烈,正在擔心,她就這個模樣蹦了起來。
君珂只愣了一瞬,隨即掉頭就走,比來時更快地刺入黑暗,一句話遙遙拋了下來。
「多謝大師!抱歉我有急事先行,事後容我親自拜謝!」
她竄得飛快,最後一個字時人已經在數里外。
梵因緩緩站了起來。
他雪白的袍角因為靠近河岸,也已經染得一片泥濘,他低頭看看,笑笑,手一揮,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絲絹,悠悠飄入了河水裡。
梵因立在岸邊,黑暗裡白色的衣袂悠然如雲初降,他並沒有看向君珂離去的方向,只靜靜注視著隨水流去的那卷絲帛。
衣染微塵,可以割去。
心若染塵,如何解脫?
君珂奔回去速度很快,但等找到原先宿營地時,天已經亮了。
她奔出來時情緒瘋狂,一通亂走,早已不記得路,好容易找回去,已經浪費了比原先更長的時辰。
堯羽衛還是在原地,帳篷還是靜靜矗立在人群中心,君珂遠遠看見,舒了一口氣。
隨即她衝過去,堯羽衛們只感覺有黑影射來,險些立即出手,幸虧有人眼尖,認出君珂,才免了她被群攻。
君珂根本沒管身後情形,她竄到帳篷旁,一把掀開帳簾。
第一眼看見納蘭述盤膝坐著,心中一鬆。
第二眼卻沒看見戚真思,地上卻有一封信和一個布包。
君珂心中一緊,快步過去,小心地避開納蘭述,將那信取在手中。
「君珂親啟。」
信是寫給她的,字跡是戚真思的。
君珂將信握在掌心,抿了抿唇,半晌慢慢打開。
「小珂。」
「用句很老套的話,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再用句更老套的話,不要去找我,如果我不想被你找到,你永遠找不著。」
「唉,這話說的,怎麼和情侶死別一樣呢?呸!」
「算了,這時辰估計你也沒心情笑,咱們說正經的。」
「很對不住傷害了你,但既然你已經回來,說明這傷害沒有真正造成,我有點失落,也很高興,因為我的最重要的考驗,你已經過了。」
「所以從今後,我可以把主子,放心地交託給你了。」
「很疑惑是嗎?來,聽我細細和你說,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為師諄諄善誘,教導你了。」
「我記得我給你說過,主子和我們練的武功不同路,當時堯羽核心成員中,為了和他內功互補,唯一女性的我,練了和他同源不同性的內力,也因此我成為他的護衛首領。因為只有我,時刻擔負著,將來在主子性命攸關時刻,犧牲自己保全他的任務。」
「這一天我原本以為永不會來,但是天意就是這麼狗屁。冀北出事,主子雖然一言不發,帶我們回奔,但內心深處,他一定自責甚深,所以出燕京後,他就出現了內息不穩。仁化城那一夜,他應該是發現自己內息即將崩潰,為了救回親友,乾脆強行調動了最後的潛力,孤身前去仁化城和沈夢沉對陣。他知道在內息不穩情形下,擅自調動全部內力,最後多半是活死人或者經脈爆裂的下場,他不願意堯羽衛因此被他拖累,所以獨自前去,他是打算,殺了沈夢沉,和親人死在一起的。」
「好在你及時出現,助我救走了主子,但不出所料,他確實出了問題,萬幸的是武功沒廢,不幸的是他的神智出現時而模糊時而清醒,清醒狀態武功全在,模糊的時候武功全無。」
「你大概要問,王府前搶親他清醒得很,之後怎麼突然又出問題,我問過梵因,是他發現了神態不對,在城門前看告示的主子,然後傳音佛門獅吼,劈開迷障,給主子暫時清醒,歸根結底,和尚治不了根本,能治他的,只有我。」
「十餘年前,大長老對我說,我並不是所有孩子中資質最高的人,但我是唯一經過天語重重考驗的人,相伴主子身側的人,必須堅毅決斷,並與主子之間擁有絕對的信任,所以我一生是主子的人,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一旦主子出現問題,我必須犧牲自己。」
「要麼,犧牲我的貞操,陰陽調和;如果我不肯,那麼,犧牲我的命,也行。」
「但我兩樣都不願意啊小珂!」
「主子如果是在遇見你之前,出了這事,那啥姑娘我犧牲下那啥也就認了,這麼多年,沒愛情也有友情,主子是個好男人,不會虧待我,女人嘛,總要嫁人的。」
「但現在,不可以。我不想他恨我,我不想橫插一腳,我不高興被你輕視,戚真思的驕傲,做不來這事。」
「犧牲生命,這是第二個選擇,戚真思本就是該死之人,犧牲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主子神智雖然不清楚,我佔他便宜他要對我下殺手,但每次我要採用第二種辦法,他一樣能阻止我。」
「我無奈了,我只好偶爾占佔他便宜,先想辦法渡他點真元,維持住他不崩潰,然後等你回來。」
「我等你回來,但依舊不放心,天語秘術對施術者和受術者之間心意互通要求非常高,沒有十年以上默契是不行的,不然輕易便丟了性命,我不敢拿主子的命開玩笑,也不想拿你的命做兒戲,所以,有了今天這一場戲。」
「我搶走主子,做得神神秘秘,堯羽衛知道個大概,看見你定然也心虛,你這麼聰明,一定會懷疑,會追過來,然後,我讓你看見那一幕。」
「如果你從此絕塵而去,對主子沒有足夠信任,你們將來便無法形成心意互通,那麼我也無法把他的命交託給你,我只有用第二種辦法。」
「如果你回來了,那麼從此,主子和堯羽,都交給你。」
「你大概覺得,回來後大家可以如常,繼續在一起,我告訴你,不可能了。」
「天語族真正可以解除主子內息隱患的秘術,只有我繼承,我曾經發過毒誓,永遠不傳給第二個人。現在傳給你,我已經違背了族中鐵規,是族中叛徒,我再留下去,一旦被發現,將會面臨天語不死不休的追殺和懲罰。」
「我已經不配帶領堯羽衛,也不能置他們於為難境地,我若還留在這裡,一旦長老發令要他們殺我,他們該如何為難?」
「為了把堯羽衛留給你,讓他們真正接受你,我也已經給你鋪了路,我漸漸抽去了他們對我的愛戴和信任,扮演了一個自私的、奪人所愛的女人,從我拒絕相救你開始,到今日我讓你傷心而去,憐香惜玉的男人們,心內的天平,早已傾斜。」
「剛才主子再次爆發,將我驅逐,我順勢離開,這種情形下你回來,堯羽不會怪你,接受你的調派,將不會有任何問題。」
「小珂,主子內息逆行,干擾神智,就算短暫清醒,也不是長久之計,而他傷慟太過,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我給你一個建議,不破不立!破而後立!你給我刺激他,狠狠地刺激他!刺激到他徹底面對!徹底發洩!一切塊壘淤積,只待爆發。」
「我之前不敢這麼做,是因為他的精神支柱不是我,爆發了收不住,就是慘重後果,但是你來了,我相信你可以。」
「留給你的天語秘術,對於他內息的真正解救辦法,還是有兩個,一勞永逸還是徐圖緩進,你自己選吧。唉,真是不甘。不過,哈哈,想到你馬上要像我這段時日一樣苦惱,我可真高興。」
「小珂,去吧,日後天下,陪著他,爭那一席之地吧!」
「而我——從今天開始,老娘自由啦!」
「哈!哈!哈!」
晨間迷濛的光線裡,君珂慢慢將掌心的紙揉緊。
有人苦心籌謀,有人獨受壓力,有人決然犧牲,有人大笑而去。
黎明裡瀟灑而去的背影,承載了多少不能對他人言明的心酸。
一生不離夥伴的狼群之王,從此將自己放逐,天涯流浪,永不歸鄉。
這三笑,到底是歡喜從此的自由,還是悲涼永生的孤寂?
君珂緩緩俯下身,手指插進了自己頭髮,痙攣著抓緊,毫不顧惜,似乎恨不得薅下自己的發來。
「你看我幹嘛?站都站不住,還有臉看人?」
「有事沒事,多找人打打架,不要怕失手,殺了我幫你埋。」
「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勝!」
「姑娘我最討厭優柔寡斷,再看見你優柔寡斷一次,我就殺了你。」
「為什麼……」君珂痛苦地抱緊頭,「我不能冷靜點?我不能多看一會?我不能……再信任她一點?」
「錯的不是你一個,是所有人。」有人靜靜立在門口,君珂抬起頭,看見晏希。
晏希慢慢過來,接過君珂手中的信看了一遍,點點頭,手一揉,信紙化為灰燼。
君珂阻止不及,瞠目望他。
「我曾經勸她選用第二種辦法,我寧可她死,然後我陪她一起死。也沒什麼不好。」晏希淡淡道,「沒想到,她的第二種辦法,竟然是這樣的。」他認真點點頭,「果然,確實我後悔了。」
君珂閉上眼睛,忽然開始恨起自己的存在。
如果沒有她出現,小戚是不是順理成章會成為納蘭的女人?不必接受這麼焚心的為難,還要咬牙將自己,一點一點從生死與共的堯羽衛中,剔出去?
也許對於戚真思來說,離開納蘭述並非不能接受,兄弟們的不信任和排斥,才令她生不如死。
可是她做了,不提一句苦痛為難,不過三聲大笑而去。
「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麼沒追?」晏希竟然還笑了笑,難得的笑容,卻令人覺得淒涼。
「她那性子,你越找,她跑得越快,一追一逃,永無相見之期。」晏希仰起頭,「她不可能真正永遠離開堯羽,這是她的根和魂,這輩子總有一日,她會回來。所以我不走,我要在原地等她。」
他慢慢走了出去,向著日光的光影。
「一年,十年,一輩子,我不信你不回來。」
晏希的身影,孤涼地消失在日光盡頭,君珂緩緩放下手,將被褥上的冊子揀起,粗粗翻了幾頁,便露出震驚之色——難怪戚真思把這東西給了自己之後便要跑路,天語族積澱數千年的武學和秘術精華都在此處,很多深奧難懂,估計戚真思自己都沒練過。
翻到最後,是幾個大字「冰紋純陽,神通互灌之法。」
君珂眼看那圖中脈絡,心中一動,一股冰冷氣流自動順經脈運行,她有點詫異,自己不是沒有練天語的內功,怎麼看一看這圖,便內息順流而行?
其實她第一次接觸武功,便是雪天聽蒼天作語,早已打下了最純粹的冰紋功的基礎,只是一直沒有得到練功法門,此時戚真思傾囊以授,自然水到渠成。
君珂原本有內傷,昨夜情緒波動劇烈心潮湧動,正在難受的時候,遇上這寧神靜氣的內功,自然而然就練了下去。
她此刻也希望自己早點練成,好解了納蘭述內息的隱患,一練便廢寢忘食,很快過了第一層的一個大周天。
第一層一過,體內彷彿有砰然一聲,隨即那股冰涼沉靜的氣息,突然轉為狂暴,狂暴之後便是忽冷忽熱,熱起來像無數心火,舔舐著體內經脈;冷起來像萬丈玄冰兜頭澆下,剎那間將人從頭到腳凍結。
君珂霍然抬起頭,眼神血紅!
她心中已經慌了,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事,突然一陣風吹進帳篷,刷拉拉將書頁翻開,翻到最後,一行字衝入眼簾。
「冰紋純陽前三層修煉,務必徐圖緩進,男女同時修煉,體息互接,內氣相灌,陰陽合脈,天地平衡。」
很多年前,初練冰紋功的小戚真思和初練純陽功的小納蘭述,在早期都是相擁練功,那時納蘭述還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修煉內功導致的本能,令他下意識地往戚真思懷裡鑽,從四歲到七歲,內功前三層,他們相擁睡了三年。
缺少了這一層,君珂獨自燥進修煉,怎麼可能不出問題?
這是戚真思的小花招,她猜得到君珂可能會做什麼,卻沒有立即提醒——那啥,也該給你點虧吃吃,至於怎麼解決?嗯嗯,看你的本事咯。
君珂此刻一看見後面這行字,便暗叫不好,此時便想將納蘭述拉來陪她練功,但兩人內功層次天差地遠,納蘭述此刻內息又不穩,貿然引動那也是引火燒身,君珂滿頭大汗唰唰而下,不敢驚擾納蘭述,只好嘩啦啦地拚命翻書,想要找到解決的辦法。
好容易翻到最後一頁,上頭先是寫著「內息逆流,神通互灌大術。」君珂剛剛一喜,眼睛往下一掠,臉轟地燒著了。
男的!女的!
沒穿衣服的!
睡覺的!
裸奔的!
最後一行字,「合籍雙修」的!
君珂兩眼發直,搖搖晃晃——至於麼至於麼?姑娘我就誤會了一下人家,得了點好處,老天爺至於這麼懲罰我麼?
突然想起戚真思留下的信,那意思,很明顯治納蘭述內息,並不一定只有那啥那啥,至少不必馬上那啥那啥,慢慢調養也是可以的,但自己個粗心冒失的,沒有看完全書就開始練,現在搞得,需要被救的,是她自己了。
君珂啪地合上書,往懷裡一塞,掙扎著站起來就向外衝。
不行,不能呆在這裡!
君珂此時渾身忽冷忽熱,五感卻通通啟開,靈敏地感應到天地間一切異動,尤其感應到整個帳篷裡,屬於納蘭述的男性氣息!
那種氣息平日倒也尋常,此時卻覺得無比濃烈,誘惑非常,沖得她天旋地轉,心跳如鼓,她很擔心自己下一瞬意識崩潰,會不會就狼嚎一聲,回身撲過去……
那這輩子她再也不要見人了……
天語早期的創建者,本就是一對夫妻,所以基礎功法,都是合籍雙修。後來因為沒有那麼多夫妻,便進行改良,改成基礎階段陰陽氣息調和,正常情況下,只要按照步驟來,不會發生什麼問題。
但是現在,君珂燥進,烈火燎原。
找和尚!清心寡慾,佛門大光明,一定可以破魔障,定凡心!
君珂想到就做,騰地站起,跌跌撞撞衝了出去。
眼看到了帳篷邊,她的身子忽然一僵。
一隻手,帶著熟悉的氣息,輕輕搭在了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