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大廳是對內的,看不見城下門洞動靜,卻可以看見城內情形,納蘭述站在窗邊,隔了一會兒,看見雷鑫帶人匆匆往城內去了。
不知道雷鑫用的什麼辦法,連門洞裡那些排隊示威的罪徒,也三三兩兩地散了,隨後城內各處石頭洞口的燈光亮起來,很多罪徒還沒睡。但在最前面這座城堡內,已經沒有了西鄂罪徒。
納蘭述眼神微微一鬆——這是好事,說明雷鑫是真心要走,所以將罪徒調開,如果他不肯讓這些人離開,倒說明並沒有信自己,還在防備。
納蘭述此時的位置在床前,許新子在他背後,所有雲雷軍的位置,看似隨意站立,但其實已經將所有出口和所有雲雷棄民都鎖定,每個人都在兩三個同伴的視野裡,確保一旦出問題,可隨時支援。
堯羽的部分陣法,已經教了雲雷軍,以此地最精銳的雲雷軍的實力,就算對方是他們十倍,也別想將他們一網打盡。
何況納蘭述已經看出來了,這三十多雲雷棄民,真正有實力的也就雷鑫,這也不奇怪,真要是強人,怎麼會被逐,連家鄉都呆不住?
這些雲雷棄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進了雲雷軍包圍圈,說說笑笑,和雲雷士兵們拉著關係,憧憬著日後的回歸。
大廳廳門無聲開啟,雷鑫的身影從暗處慢慢顯現,納蘭述看過去。
那中年文士永遠神態平和,笑意微微,立在暗處,道:「已經準備好了。」
「需不需要收拾下包袱?」有個雲雷棄民問。
「不需要。」雷鑫搖頭,「不要打草驚蛇,等我們去了雲雷軍,你還怕不給衣服穿?」
眾人大笑,氣氛熱烈。
雷鑫的目光落在許新子身上。
「這位兄弟,好一身外家功夫。」他道,「你這武器,劈砍起來最有殺氣,要演這場戲,還得你先上場。」
「行。」許新子滿不在乎掂掂手中斧頭,「大板斧揮起來,最煞氣!我先動手,大喊幾聲,然後你們追殺我,是吧?」
「是。許兄弟聰明人。」雷鑫微笑,「還請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你們砍,我不還手,流兩滴血還更真實。」許新子大笑,拍他的肩,「就你們那小刀小劍,少少用點力氣還傷不了我,用力啊,兄弟,別客氣!」
「許兄弟玩笑了。」雷鑫和他搭肩而笑,「怎能和你動真格的。」
「別動真格的殺了我就行。」許新子哈哈一樂。
「怎麼會。」雷鑫笑得坦然,連連搖頭。
「刀劍無眼。」納蘭述突然道,「此計雖好,但怕失手,新子……」
「不會不會。」許新子連連搖頭,「主子你放心好了。」
「城門開了沒?」雷鑫探頭對下問。
底下打出個手勢。
「請主上先行。」雷鑫已經自動換了稱呼,對納蘭述一讓。
納蘭述笑笑,他自然不會要硬留著斷後,他早點出去,其餘人才沒有任何危險。
拍拍許新子的肩,他道:「小心些。」
許新子對他咧嘴一笑。
納蘭述下城,並沒有直接推城門出去,仰頭看著上方。
上頭很快一聲暴響,似乎有人把什麼重物推倒,隨即響起許新子哇哇叫的嗓門,「一群不知好歹的混賬!爺爺不過勸你們棄暗投明,你們竟然對爺爺下殺手!」
「你這滿嘴胡言的奸細!」
叱喝過後,砰砰乓乓一陣亂響,重物推倒,窗扇劈裂,吱嘎破碎之聲不絕,聽起來好不熱鬧,並向著城下堡門慢慢接近,納蘭述凝神聽那些聲音,都是器物翻倒聲,並沒有肉體碰撞或刀刃入肉的微響。
他的眼神微微一緩。
人影一閃,石階上頭已經出現許新子,表情猙獰,半身浴血,納蘭述眼神一跳,許新子突然衝他擠了擠眼,做了個口型。
「雞血。」
納蘭述忍不住彎起唇角。
許新子啊啊大叫衝了下來,身後追著一大批雲雷棄民,雷鑫追在最前頭,手執一柄沉重的鬼頭刀,那刀一看就不適合他,揮舞起來十分吃力,也並不鋒利,納蘭述親眼看見他一刀砍在許新子的肩上,結果連衣服都沒砍破。
許新子狂奔而下,雷鑫緊追不捨,雲雷棄民跟在他身後,雲雷軍圍護著納蘭述。
「少爺,這群混賬不識好歹!咱們殺了他們!」許新子衝向納蘭述,用盡全力,他素來力大無窮,準備藉著這衝勢,撞上納蘭述,一起先從城門中出去。
許新子衝勢兇猛,他本身是堯羽神力第一,這一撞何止千鈞之力,換成別人,納蘭述絕不可能站在原地等他來撞,那是死路一條,但撞來的是許新子,納蘭述立在原地不動。
「哪裡跑!今日必殺你而後快!」雷鑫大吼!
納蘭述心中突然一緊。
明明在演戲,不知怎的,這一聲吼,他竟然聽出了殺氣!
此時他的視線整個被撲來的許新子擋住,根本看不見後面人的動作,但直覺之下,霍然厲喝:「小心——」
已經遲了。
鏗然一聲,雷鑫手中鬼頭刀忽然崩開,帶著銹跡的刀身裂成兩片掉落,一抹碧水天光般的劍光,霍然亮起!
「撲哧。」
劍光瞬間穿透了許新子的後背!胸前凸出一尺許明晃晃劍尖!
鮮血飛濺,潑灑而下,濺了最近的納蘭述一臉!
狂衝的許新子,眼睛突然瞪出,迸出血絲!
震驚絕望痛苦不可置信一閃而過,隨即只剩下後悔!
不是後悔自己剛才後背空門大露,而是後悔自己全力衝下,此刻便要帶著劍,衝到納蘭述面前!
這一尺多長劍鋒,夠將納蘭述也捅個透明窟窿!
俯衝而下,慣性巨大,他重傷之下,已經收勢不及,納蘭述近在尺寸之間!
「退——」
一聲喊撕心裂肺。
納蘭述被瞬間濺血,只覺眼中一痛一黑,剎那失去視力。
熱血潑面,許新子嘶喊就在身前,來不及擦去臉上鮮血,納蘭述退!
「砰。」
他後背撞上冰冷的石門。
城門已經關上了!
銳刃之風撲面,納蘭述身形一閃,身側卻有人擋住,他看不見,卻仍舊精準地一掌拍在那人天靈,撲哧一聲悶響,那人軟軟倒地。
但這麼一耽擱,也已經避不開衝下的劍鋒!
驚變不過一瞬間,雲雷軍此時剛剛反應過來,狂呼著要上前擋住這一劍,雷鑫卻在出劍那一刻,大叫已經響起。
「雲雷六萬家屬,死於堯羽之手!」
這一聲雷霆霹靂,驚得城下雲雷軍動彈不得,奔出去欲待擋劍的士兵,步子一緩!
許新子帶著胸前長劍,已經無可控制地衝到納蘭述身前。
「不——」
一聲大喊,熱血再次燒著這除夕寒冷冬夜!
「鏗。」
銳響之後,四面有一刻的靜寂。
眾人都呆呆看著石門前那一對主僕。
納蘭述被許新子壓在身下,許新子姿勢怪異,雙臂盤抱在納蘭述身前,他背後的長劍,原本直沒入柄,但此刻,已經全部被彈了出來。
最後一霎,許新子只做了一個動作。
他持斧的雙臂,狠狠抱起,雙斧交叉,擋在胸前。
他和納蘭述近在咫尺,擋住自己的胸口,就是擋住納蘭述的要害!
長劍要想傷及納蘭述,必須先穿過他的手臂,再穿過他的小斧!
鋒銳名劍,在最後一刻,撲哧一聲穿透許新子雙臂,將他交疊的手臂釘在了斧面上,最終被斧子擋住,不可能再前進一步。
因為斧面的阻力,長劍向後退出,幾乎已經脫離許新子身體,這等於剎那間他猛力拔劍,僅這一著,便能要了他命。
許新子急促喘息,卻露出一點笑意。
好歹……主子沒受傷。
危機乍生,他又出事,主子一旦因他受傷,陷入重圍,他百死莫贖。
他一笑,唇角熱血便飛快流瀉,滴落在納蘭述肩上。
納蘭述頓時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痛,這痛讓他清醒,霍然翻身而起。
他一翻身抬手便拔掉了許新子背後的長劍,半跪於地,一手將許新子攬在懷中,一手長劍擲出。
勁風呼嘯,劈電流光,自下而上的飛劍,直奔自台階奔下的雷鑫等人而去,快到四面的風都瞬間靜默,只聽見劍風凌厲,若天神之哭。
雷鑫還沒來得及歡喜,就看見白光一閃到了頭頂,驚駭之下不顧一切往地下一倒,骨碌碌滾下台階,他後面幾個人就沒這份好運,慘叫連起,鮮血潑灑,劍從一人前心過,連穿三人,猶自飛射而出,刺入最後一人咽喉,鏗地一聲,將他釘在身後壁上!
這一劍驚得眾人又一縮,納蘭述已經趁這一刻一個翻滾,外袍脫下,迅速將許新子鮮血狂流的傷口紮好,再一翻,許新子已經到了他背上,被他用衣袖紮緊。
「放下我……放下……」許新子支撐著不肯昏去,在納蘭述背上掙扎。
「想害死我你就動!」納蘭述聲音低而嘶啞,腿一蹬蹬在身後石門,石門紋絲不動,納蘭述心中一沉,卻並不猶豫,借這一蹬之力,身子在半空中一轉,已經撲向了雷鑫。
他撲向雷鑫的位置略略有點偏,不過當雷鑫在地上爬起大叫之後,他立即就找準了位置。
雷鑫從地上爬起,此時他知道,如果不能將納蘭述的護衛策反,他們依舊是一個死字。
所以他還在狼狽滾台階的時候,就在大喊。
「雲雷兄弟,你們一直在認賊作父!當初燕京那一夜,是堯羽為了讓你們絕了後路,不得不依附他們,狠心對你們親人下手!你們算算,相比於大燕朝廷,誰殺了你們親屬更有利!」
還在門內的七十雲雷士兵,面色慘變。
「驍騎營一直和我們不合,他們……」趙興寧反駁。
「再不合,也不敢幹下這樣的事,驍騎營不要命了嗎?他們負責看守你們親屬,卻對你們親人下殺手,他們這是抗旨,他們敢嗎?」
納蘭述手一揮,一把小斧呼嘯直奔雷鑫,「雷鑫,堯羽行事,輪不到你來污蔑!雲雷兄弟,堯羽衛對你們心地如何,你們自己知道!」
雲雷軍神色又是一震,雷鑫一頭撞倒身前一個雲雷棄民,撲哧一聲那斧頭沒入他的胸膛,逃得一命的他獰然笑道:「也許堯羽現在是對他們不錯,但那是愧疚!補償!堯羽卑鄙無恥,納蘭述心思奸狡,雲雷兄弟,他們是想先利用你們騙出我們,為他們賣命,再將所有雲雷人一網打盡!」
納蘭述反手又是一斧,「就你這種拿兄弟性命替自己擋死的貨色,也配說堯羽卑鄙下流?堯羽自我以下,從不放棄兄弟!」
那一斧飛射,雷鑫故技重施,身邊卻已經沒有人,那一斧鬼魅般一閃,一條手臂沖天飛起,雷鑫慘呼聲裡,斧柄居然在砍下他的手臂後還尾部一彈,惡狠狠撞在他的嘴上,將他滿嘴牙齒,全部敲碎!
碎齒飛濺,雷鑫的嘴血肉模糊,啊啊幾聲,竟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納蘭述神情卻有點惋惜——還是受了影響,差了準頭……
「兄弟們!」納蘭述一個翻身,退到趙興寧身側,「合力推開石門,我們走……」
回答他的是一道冷冽的刀風。
納蘭述卻像背後有眼睛,身形一閃,已經讓開那背後一刀。
他站定,回手摸摸背上已經昏迷的許新子,確定他沒被傷及,才冷然回首。
「你們在做什麼?」
「大成你怎麼這麼魯莽!」趙興寧神情有點尷尬,呵斥了剛才出手的那個士兵,上前一步,道:「大帥,我們沒有惡意,只是剛才聽到的消息太要緊,我們想確認。」
雲雷軍一直稱呼納蘭述大帥,他們只視君珂為他們的主子,趙興寧語氣還算平和,但四面的雲雷軍,臉色已經很冷峻。
有些事,他們自己也有存疑,畢竟這些盟民,對朝廷的作風還是瞭解的,盟民雖然和九蒙貴族不和,但六萬盟民親屬的死,等於將朝廷推向盟民對立面,按說朝廷不至於做這種蠢事。有時候有些心志精明的人,午夜夢迴,想起這其中蹊蹺,也覺得睡眠難安。
「所以想殺了我,或者擒下我,確認?」納蘭述語氣淡淡,卻說不出的諷刺。
趙興寧尷尬地咳嗽一聲,他是孤兒,並無親屬身死於爆炸案,提升為副將後,很得過堯羽衛的關照,連許新子都指點過他武功,他對這事,雖然震驚,但沒有切身之痛。
然而他沒有,他身後的士兵都有!此刻他若輕輕放過,他會首先被憤怒疑惑的士兵殺死。
「大帥不要多心。」他道,「我們絕沒有此刻背離你的意思,只是茲事體大,必須問個清楚。大帥如果問心無愧,應該相信我等,絕不敢為難你。」
「何必這麼客氣?」他身後,剛才那個出手的參將冷冷道,「對,就是擒下你,納蘭述,這事情太大,我們不可能放過。今日必得擒下你,向堯羽問個明白。如果是真的,雲雷軍不能認賊作父!如果是我們錯了,我王大成以下犯上,也沒打算活著回去,自會以死謝罪!」
「大敵當前,兄弟鬩牆?」納蘭述冷冷道,「你們要讓君珂失望嗎?」
「君統領如果替你隱瞞了此事,我們已經先對她失望!」
納蘭述默然半晌。
身上許新子鮮血猶自在流,他聽見熱血滴答敲擊在石板上的聲音,頸側的呼吸越來越淺,許新子經不起再作戰折騰。
那些滴血的聲音聽在耳中,聲聲都是割心的折磨。
他不能對雲雷軍束手就擒,那等於將堯羽乃至冀北聯軍的生死交在了雲雷軍手上,當日燕京爆炸雖有內情,但確實和堯羽脫不開干係,一旦揭開,必是慘重後果。
但他也不能再僵持下去,他便殺了這七十雲雷軍和這些雲雷棄民,也必將耽擱時辰元氣大傷,而許新子,需要立即得到妥善救治。
只有先讓步,待出城門,再聯絡堯羽斥候,在路上……
納蘭述眼神微微一沉。
成大事不拘小節。
這些知道秘密的雲雷軍,不能再留。
從他們剛才的話裡,他們對君珂也已經有了疑慮和不信任,一旦消息走漏,首當其衝的未必是堯羽,說不定還是君珂。
人對於朋友造成的傷害,以及路人造成的傷害,反應是不同的。前者會因為失望和覺得被騙,而分外痛苦。
君珂在雲雷軍心中是恩主和神祇,一旦這恩這神,被這個爆炸性的消息毀滅,君珂要面對怎樣的憤怒和失望?
聯軍要面對怎樣的內訌和殺戮?
不,不能。
納蘭述抬起眼,他血流披面,都是許新子的血,看不出神情如何,語氣卻很平靜。
「好。」
雲雷軍都怔了怔。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上前兩步,面對雲雷士兵,「我願意束手就擒。」
雲雷士兵看著他清銳的目光,心中不禁起了疑惑——如此坦蕩,難道咱們真疑錯了他?
「你們願意被一個外人隨便幾句話就質疑我們。」納蘭述苦笑,「我卻不願意大敵當前,兄弟鬩牆。」
雲雷士兵有點慚愧地低下了頭。
「我就兩個要求,」納蘭述道,「第一,給新子好好治傷;第二……」
他一指身後殘留的二十多個雲雷棄民,「殺了他們!」
「不行!」立即有人出聲反對,「他們是雲雷人!」
「那我為何要束手就擒?」納蘭述神情譏嘲,「以我一人之能,我可以全部殺死你們再走!是我不願意對兄弟下手,明白?」
「可雲雷人也是我們的兄弟!」
「你們對我這個大帥,都能下手。」納蘭述冷冷道,「殺幾個剛認識的兄弟,算什麼。」
雲雷士兵臉色漲紅,無言以對。半晌趙興寧歎息一聲,道:「大帥,我們不是要對你下手,不過現在說了也沒用……這樣吧,這些人我們也擒下帶走,如果證實他們確實是污蔑陷害,自會交由堯羽處死,如何?」
納蘭述垂下眼,唇角笑意冷冽。
「也行。」
「那麼……」趙興寧神色尷尬,身為軍人,逼迫主帥,實在是自己都覺得過不去的大逆行為,只恨自己,為什麼是這一群雲雷軍的最高首領,不得不做這為難事。
他卻不知道,他成為雲雷副將,本就和他身世有關,君珂心細,當初提升將領,盡量都選孤兒。
納蘭述卻不在意的樣子,走入雲雷軍陣中,在眾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下,遞過手腕。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一時激憤之下想要控制納蘭述說個清楚,然而當納蘭述當真束手,他們又覺得不安,納蘭述帶兵時辰雖然不長,但向來練兵嚴苛令行禁止,私下對士兵卻又關懷備至解衣推食,十分威信之下又有十分恩義,不僅冀北軍,雲雷軍對他向來也是推崇信任,此刻見他背著重傷的許新子,默然讓步,微微有些不忍。
忽然一人道:「我來!」大步而出,卻是那性情剛厲的王大成。
他抽出一根牛筋索,其餘人面對那些雲雷棄民,王大成正要給納蘭述綁上,頭頂之上,忽有沙啞語聲傳來。
「你們別信了他!納蘭述在這時候怎麼可能束手就擒?他還是要利用你們,先出了黃沙城,然後等堯羽衛過來,將你們全部殺人滅口!」
納蘭述霍然抬頭。
身後廣場兩側,一座灰色石頭建築,頂端豎著個怪模怪樣的架子,說話的人,就站在架子上,一襲連帽黑色大氅,將他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
「何方鼠輩,出言挑撥!」納蘭述手臂一揮,一枚石子直射上頭那人。
相隔極遠,那人卻也絲毫不敢放鬆,倒翻而下,立即消失在屋脊上,只有沙啞的笑聲傳來。
「雲雷兄弟們,你們要想活下去,最好先讓這傢伙自廢武功,挑掉他的手筋腳筋,哈哈……」
納蘭述眉毛一挑,眼神裡煞氣一閃,緩緩回頭看向雲雷軍,「怎麼,你們又被挑撥動了?」
「也不是不可以試試!」那王大成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他一門七口,俱死於燕京爆炸,是家門最慘的人之一,這仇恨壓在他心上,日夜不眠,以前也曾和同伴推敲過疑惑,只是沒人肯信,今日雷鑫將消息揭露,別人還只是半信半疑,他卻幾乎第一時間,就信了。
為報仇不惜此身,大帥又怎樣?
王大成滿腦都是自家那七條性命,眼睛發紅,劈手就去抓納蘭述背上的許新子,「先把這人質給我留下!」
「放肆!」
納蘭述霍然後退,牛筋繩霍霍一甩,已經將王大成臉上抽得血肉開花。
「嗤啦」一聲,布帛撕裂聲響起,卻是王大成一手扯開了納蘭述用衣服束住許新子的結,許新子身子往下一墜。
已經退開的納蘭述立即上前要接住許新子。
與此同時雷鑫一聲嘶啞的命令,「開!」
轟隆一聲,地面上忽然滑開一道石板,露出底下滾滾帶毒流沙!
此時趙興成王大成許新子在石板邊緣,而納蘭述,經過剛才那一退,卻正在石板中心位置!
他心思全在接住許新子,哪裡留意到腳下,手指剛剛觸及許新子衣角,腳下已經一空!
「起!」
驀然一聲大喝!
聲如霹靂,半空炸響。
震落倒地,重傷垂死的許新子,因那一震霍然而醒,一轉頭看見納蘭述即將落下,一聲大吼,身子向後猛然撞去。
傷口崩裂,半空裡鮮血如劍橫射,砰地一聲,許新子將納蘭述撞出了陷坑範圍!
石板猶自在滑動,陷阱不斷擴大,這地面竟然是整塊巨大石板拼接,底下全是空心,不知道陷了多少西鄂軍的性命,流沙裡乾屍白骨,翻翻滾滾。
納蘭述剛剛站定,石板又滑了過來,他不得不被不斷移動的石板逼得不住後退,離許新子越來越遠。
王大成怒叱一聲,飛撲而起,想從一側牆壁上繞過去追上納蘭述,雷鑫此時已經撲到坑邊,一抬頭看見納蘭述已經出了險地,眼神裡怒色一閃,開口就要下第二道命令。
許新子噴出一口鮮血,左腿一甩,甩出一根鎖鏈,霍地一纏,勾住了他的腿。
「和我一起死!」
「大頭——」納蘭述聲音淒厲。
「走!走!」因為雷鑫最後一刻拚命拽住了旁邊一塊巨石,不肯墜落,許新子被他拽著,還沒落下毒沙坑,他頭也不回,放聲大叫,「走!你不走,我立刻嚼舌!」
「讓開!」王大成要撲過去,許新子翻在坑邊,一腿勾住雷鑫鎖鏈,雙手有傷,沒有武器,竟然把大頭當作武器,挺腰而起,一頭向王大成撞了過去。
王大成被撞得一個踉蹌,險些落入沙坑,怒極之下抬手一劈,卡嚓一聲骨裂聲響,許新子的左臂軟軟垂了下去。
「大頭——」納蘭述身子一轉,許新子回頭對他一笑。
他滿面鮮血,笑容獰厲,卻眼神灼熱如火。
「走!」
「我死定了!你卻不能!記著王妃的遺願!」
隨即他張開嘴,尖利的牙齒對著自己舌頭。
「別——」納蘭述閉上眼,向後飛退。
「來,好朋友一起!」許新子哈哈大笑,右臂一攬,狠狠攬住了王大成的脖子,左腿死命一拽,天生神力最後一刻兇猛爆發,鎖鏈拉得筆直,深深陷入許新子的腿,堅硬的鐵鏈和骨骼角力,卡嚓一聲微響,斷骨突出,鮮血灑在身下淡青的細沙上。
許新子好像早已失去痛感,死命勒住王大成,斷腿拖住雷鑫,砰地一響,雷鑫拽住的那塊石頭,竟然被許新子拽動,連人帶石頭,都被垂死的許新子拖得一起向坑邊滾來。
雷鑫絕望之下大呼:「救我!」
一個雲雷棄民突然排眾而出,雷鑫剛剛眼底露出狂喜之色,那人霍然拔劍,白光一閃。
一聲慘叫,一截手臂留在了石頭邊。
許新子狂笑,笑聲裡充滿譏嘲——你也有被背叛的一天!
「死吧!」他聲音低了下去,右臂一勒,聽見王大成喉骨格格一響,左腿一收,雷鑫的身子從坑邊翻下。
「砰。」
一聲悶響,背對這邊奔去的納蘭述身子僵了僵,一低頭,一滴紅色液體,將白色石地浸潤。
隨即他再不回頭,直奔入城。
他身後,陷坑邊,那一劍砍斷雷鑫手臂的人,垂頭看看陷坑,冷笑道:「由你作威作福這麼久,也該輪我當老大。」
淡青色流沙翻滾,幾具屍首翻了上來,這陷坑並不是雷鑫等人佈置,也不是原先罪徒的手筆,這是最早一代那個教派的最陰險的機關,依靠這個殺死仇敵無數,教派覆滅後,多少年沒有人再知道這個秘密,直到通曉機關之術的雷鑫到來,才發現了這一處巨大的陷阱。
這陷阱裡的毒流沙,也是很多年前便早已存儲在這裡,數量驚人,雷鑫探測過,足有幾丈深,被陷阱底的流動機關不住翻攪,形成陷人流沙井。
屍首也是因此,被不斷翻上落下,頃刻之間,屍首已經乾癟並面目不可辨,有一具上面,纏著納蘭述的外袍。
那是納蘭述用來給許新子裹傷的衣服,許新子直到落下,都紮在身上。
那雲雷棄民用劍尖將衣服和屍首挑了上來,一劍斬下頭顱,連衣服包了,道:「咱雲雷城的規矩,也算個戰利品。」隨手扔在門洞邊,回身對驚得失色的趙興寧等人道:「兄弟們,原先依我的意思,你們大帥那主意很好,咱們是真心要跟你們走的。但雷鑫先前下城時見過一個人,之後便改了主意,說你們大帥是來騙降,雲雷人之後都不會有好下場,也不知道對方出了什麼證據,他深信不疑,到底怎麼回事?」
趙興寧歎口氣,緩緩道:「別的我不知道,但我們此次前來,確實是真心想接你們回雲雷的。」
那人沉默半晌,歎息一聲,道:「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退路,趙兄,你們對冀北大帥如此下手,他如果活著回去,你們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趙興寧茫然地道:「我有點不明白,大帥武功真要殺我們,拼著受點傷,將我們全部留下都是有可能的,為什麼他要退入這城內?如果他當真在這種情境下都不肯對我們動手,當初又怎麼可能殺害無辜盟民家屬?是不是我們疑錯了?」
「是不捨得動手麼?」那雲雷棄民目光落在已經恢復原狀的石板上,有一塊地面,滴著幾滴淡紅的液體,透著詭異的亮色。
「因為,」他緩緩道,「他中毒了。」
趙興寧怔了怔,眼光落在那柄刺殺許新子的劍上,劍尖透著同樣詭異的亮色,雷鑫那一劍生怕殺不死許新子,還淬了毒,許新子流出來的血自然也帶了毒,滴在了納蘭述的身上。
「他既然急於逼毒,不得已衝入城內,為今之計,只有你我聯手,在這黃沙城內,將他殺了,才能斷絕後患。」
趙興寧低下頭,看著眼前巨大陷阱,想著滾滾黃沙裡白骨幹屍,眼神裡掠過一絲無奈和痛苦。
半晌他道:「好。」
時辰自除夕之夜血色驚變拉回,回到正月初六西鄂的大地上。
西鄂的大地被急驟的馬蹄聲敲響,煙塵滾滾,怒馬如龍,一支彪悍的軍隊,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幾乎毫不遮掩地奔馳在所有便利的道路上,不顧是否會驚擾行人,是否會引起騷亂,一路向西鄂邊境進發。
這支軍隊先鋒軍行軍極快,快到百姓看不清旗幟,以至於西鄂百姓以為朝廷和諸王已經開戰,人心浮動,議論紛紛。
這自然是君珂帶領的冀北聯軍,自得到噩耗之後,日夜兼行,直奔黃沙城。
君珂和堯羽衛一馬當先,奔馳在隊伍的前方,冬日冰風割面刺骨,她的髮絲凝了細細的冰珠。
風將少女的黑髮揚起,她臉色蒼白,顯得眸子更加黝黑深切,嘴唇因長久緊抿,毫無血色。
自那日見著納蘭述血衣,她剎那暈倒,隨即醒轉,掙扎而起的那一刻,她匆匆將大軍主持事務交給柳咬咬和鐵鈞,自己隨便牽了一匹馬飛奔而去,至今還沒有下過馬。
「君老大,喝水……」一個堯羽衛的聲音被風吹散,快馬疾馳中拋過來一囊水,她一伸手接了,咕嘟咕嘟灌兩口,水流大部分潑灑在領口,被寒風一凍,硬硬地結了冰,戳在下巴處。
她沒感覺。
「吃點東西。」晏希又追上來,拋過來一塊牛肉,這冷漠的男子,細心地用內功給她把凍得梆硬的肉烤了烤,因為昨晚給她吃乾糧時,她二話不說便咬,險些咯掉了牙齒。
君珂胡亂咬了幾口,沾了滿嘴的牛肉末,粘在臉上十分狼狽。
她也沒感覺。
將近三天連續奔馳,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君珂已經換了五次馬,最後一次換馬的時候她行動有點艱難,長袍之下的褲子上,一片殷紅,都是被磨出的血跡。
她還是沒感覺。
她唯一的感覺就是知道要吃要喝,有沒有飢渴感都必須要補充體力,沒有找到納蘭述之前,她不能倒下。
一手控韁,另一手按在心口。
那裡是納蘭述的一角血衣,還有除夕之夜他托柳咬咬送的錦囊。
君珂觸到那錦囊,便心如刀絞——除夕之夜她徹夜狂歡,暖爐擁火,友朋圍伴,他卻孤身應敵,陷入危境,生死不知!
想到那夜他可能面對的一切,她就覺得要發瘋。
發瘋到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是我去?為什麼?
也只有這樣瘋狂乃至痛恨的心境,才讓她感覺到,自己現在還活著。
指下堅硬,是錦囊裡的鴿血寶石,極其少見的,足有葡萄般大鴿血寶石,艷紅透明,色澤純正,被雕刻成心形形狀。
納蘭述離開時依舊不忘留給她的,除夕饋贈。
心形並不是這個朝代常用的首飾式樣,在她原先的珠寶店裡,雖然曾經試過推廣這樣的式樣,卻被燕京人認為不祥,拒絕接受,她為此還曾經遺憾過。
沒想到他卻知道這個,也許是因為當日她的遺憾被他發覺,也許是因為那蘇菲上的壓印花紋,才有了這一年的新年禮物,一顆晶瑩璀璨,堅實無摧的心。
那心之上,還按照她當初提出的刻面想法,雕刻了很多切面,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找到的能手,在這堅硬的寶石面上,在缺少現代切割工具的情形下,近乎完美地模擬出了那些璀璨的切面。
說近乎完美,是因為有一部分並不完美,君珂除夕當夜在燈下把玩,發現那切面大部分極其精美,卻有一小部分,顯得有些粗糙,在最中心的位置,居然切出了正反兩個心形,邊緣並不齊整,小小心形當中,隱約還有字。
她當夜運足目力,才看清,一面是「納蘭述」,一面是「君珂」。
手指無意中一翻,燈光正正穿過那寶石當中,桌面白紙上,便映上紅色的字跡光影。
「納蘭述」和「君珂」,彼此重疊,溫柔相映。
以我心,映你心,以我名,覆你名。
他的巧思創意,他的溫存心情。
君珂是日將寶石反覆撫摸,直到觸手溫熱。
那精美刻面,也許出於當初小陸之手,最後略顯粗糙的心形和名字,卻絕對是他親手打磨。
無數個靜夜,噙一抹微笑,指尖盤轉,薄刀飛舞,燈下沙沙,流光溢彩,看著心形寶石日益玲瓏剔透,看著那名字穿透燈光,交相輝映。
忍不住也要微笑。
然而此刻,寶石咯在手心,堅硬冰冷,咯到心深處,抵在那裡,痛到極致。
當日艷光如許,紅霞似血,是否就是命運森冷的讖言——以我心頭血,換你開心顏?
若是如此,她寧可不要這心意濃厚,精心饋贈。
只要他安好歸來!
飛馬奔馳,長髮扯直,君珂手指捏緊錦囊,像想要握緊他的生命。
納蘭!
等我!
一定要等我!
三日奔馳,黃沙城在望,當心急如焚的君珂和堯羽衛勒馬時,卻在城門前駐馬。
不得不駐馬。
面前的黃沙地上,橫七豎八都是屍體,鮮血和肌骨,一路延伸至城內。
護城河上吊橋放下了,卻被砍斷一半,在河面上翻飛,橋下的屍首已經不全是陳舊的白骨,有很多新屍。
很明顯,黃沙城,曾有一場滅絕性的大戰。
所有人在看見那些被凍得鐵青的屍體時,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些屍體有衣衫破爛的大漢,有衣著齊整的青年,更多的是,雲雷士兵。
「各處都有。」晏希向君珂回報,「吊橋下,城門上,前面這沙場,戰鬥延續了一路,看起來……一邊倒。」
是一邊倒,雲雷士兵,處於劣勢,幾乎被斬殺殆盡。
君珂眼前一黑,晃了晃。
三百雲雷,竟然全滅?
就憑這些死去的大漢?
看得出來,那些衣不蔽體的大漢,是西鄂罪徒,這些人死得並不多。
然後是雲雷棄民,人數三十多,和情報裡的數目一樣。
換句話說,雲雷人慘敗,西鄂罪徒呢?
晏希的聲音裡也有了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前來招安勸降,對那群雲雷棄民是好事,沒有道理發生變數。就算因為要帶走雲雷棄民,得罪了城內罪徒,以納蘭述的能力,和那三百雲雷軍精銳,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那三百人,是君珂挑了又挑的精銳,因為前去勸降不適宜帶太多人,太多人也不可能取信於人,放他們進城,所以每個士兵都是最優秀的,以一當十也不為過。
這樣一支力量,在哪裡想全滅都不容易,為什麼會在黃沙城折戟?
帶著這個疑問,一批堯羽衛入城搜查,其實已經不用搜,城開著,裡面毫無動靜,不用進去,就知道裡面已經是空城。
君珂端坐在馬上,閉著眼睛——她不敢去搜查屍體,她害怕萬一翻到哪具屍體,是自己最害怕看見的那張臉,她會立即崩潰。
她不能崩潰。
納蘭述如果真的去了,她還要扛下他的仇恨,將未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
在此之前,她也要,尋西鄂報仇!
身前各種回報。
「城門前屍首五十具。」
「護城河吊橋十具。」
「城下屍首難以辨明,大約三十具。」
「其餘屍首在城內。」
君珂身體一直微微顫抖,堯羽衛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所有的回報都言簡意賅,但每次開口,都會看見她的身體,針刺一般顫一下。
那樣的煎熬,人人不忍。
君珂的顫抖,慢慢停息,長長睫毛顫動,簌簌落了冰花。
沒有……
雖然用詞簡單,但不提,就是沒有。
她動了動身子,此時才覺得,渾身的骨頭都似被折斷後重組,發出吱嘎的聲音,下馬的時候,幾乎是栽下來的。
韓巧扶住她,想要給她把脈,被她一手甩開,支著劍,拖著艱難的步伐,慢慢往城內走去。
納蘭述既然沒死,就應該還在城內!
堯羽衛默默跟著。
天色很快夜了,很快又亮了。
天快亮的時候,闊大的灰石廣場,蹣跚走出來一個身影,用劍支著自己。身後是同樣精疲力盡的堯羽。
他們已經找了一天一夜。
黃沙城卻彷彿一夜間被惡魔吞噬了所有人,瞬間成為死城,除了城內廣場上的屍體,看不見一個人影。
君珂甚至不惜耗損目力,不停地動用神眼,她發現了城門後的石板陷阱,但她的目力,也無法穿透三丈以上的流沙。
而這座石城,建築格局不同於任何城市風格,倒有點像現代那世的黃土高坡的窯洞,在城堡主建築之後,就是一圈圓形建築,所有房間,蜂巢一般密佈在灰色石頭建築之上,圍著中間的廣場。
也有一些低矮的建築,用作武器庫或糧倉,但所有的地面,都有巨石鋪地,厚度驚人,她的眼睛穿不透,無法找到地道,何況這整個黃沙城,佔地面積何等廣闊,她便在裡面轉上一年,用瞎了眼睛,也很難找到假想中的逃生之路。
一日一夜的尋找,令眾人滿含希望又滿是絕望。
絕望無法得到任何線索,希望的是始終沒有看見納蘭述的屍首。
當然那流沙井裡不辨面目的乾屍,眾人是拒絕去想的,即使知道很有可能納蘭述和許新子便是那些浮沉乾屍中的一具,他們也不願意承認。
君珂默默走上廣場,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
韓巧去扶她,少年眼圈紅紅的,他和許新子感情很好,得到他的死訊,這少年一夜間生了白髮。
君珂疲憊地揮揮手,拒絕了攙扶,她在理清思緒。
從自己遭遇的重重阻攔開始,到黃沙城事變,其間自然有人作祟,最有可能就是那夜率人騷擾他們的黑衣人。
從時間上計算,自己開始遭遇騷擾,是在納蘭述出事之後三日,這正是快馬從黃沙城趕到她大軍之前所需要的時間。
如果這人一手導演了黃沙城的陰謀,然後快馬奔馳,趕回來迎上她的大軍,對她進行阻擾騷擾,那自然是為了拖慢她的腳步,阻止她對納蘭述進行援救。
照這麼看來,納蘭述就應該沒有在除夕之夜出事,最起碼當時沒有死,而是躲藏或回奔。
那就應該還在黃沙城。
但黃沙城遍尋不著,那麼還剩下一個可能,就是受傷的納蘭述,被那窺伺在側的黑衣人給擒獲。
君珂想到這個可能,渾身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晏希聽了她的推斷,提出了疑問,「如果主子被擒,對方應該奇貨可居,向大軍提出勒索條件才是,為什麼一直沒有動靜?」
「不。」君珂苦苦地搖了搖頭,「有種人,她不是要得到什麼,她就是要我們死,淒慘地,受盡折磨,擔驚受怕地死。」
「誰?」
君珂眼神裡,一掠而過那日權雍柏身邊的面具人的身影——看來看去,多次懷疑又多次排除嫌疑,實在因為,連自己都無法相信,她怎麼會變成那模樣,一個人容貌可毀,但身高體型,如何更改?
出現時日也不對,她怎麼可能跑到西鄂?
然而現實總是如此森冷,用出乎意料,來解釋人心難測。
君珂慢慢支著劍站起來。
日光初升,混沌而迷濛地,罩在她頭頂,少女面容蒼白,眼神裡金光退卻,換了深深的黑。
帶著痛恨和殺氣,彷如濃霧般捲過大地的黑。
長劍一指,向西鄂內陸方向。
「不管是誰,傷我納蘭。」她一字字道,「必承我百倍怒火!冀北鐵鈞!堯羽晏希!雲雷丑福!血烈軍鍾元易!」
「在!」趕來的眾將,在城門前一字排開,轟然相應。
「三日之內,給我踏平西鄂王宮!擒下權雍柏及身邊所有親屬謀士!西鄂自權雍柏以下,除面具人必須活捉之外,違抗者,殺!逃跑者,殺!誰來阻擋——」
雪白的牙齒咬在充血的下唇,一字字迸出如刀。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