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的淡金薄紗打在窗欞上,漸漸隱去,換了蒼白的月光,再在長久的等待中,鍍一層霞光的紅。
一天一夜,十二個時辰。
這十二個時辰裡,君珂始終沒有動過,她坐在納蘭述床側,靜靜聽著靜室外的不斷回報,靜靜做出了一系列日後足可以影響堯國政治格局的決定。
晏希離開了,張半半正式接任堯羽總統領。
二長老力戰被殺,三長老重傷,傳經長老帶領其餘長老,卸劍以退,野人族停止追殺,卻將所有長老圍困在殿中,聲稱「必須和皇后好好談談,還必須談出點結果,否則諸位就永遠留在這裡養老,天語自會有人接管。」
傳經長老無奈之下,在靜室之外,和君珂達成協議——自此後天語退出堯國政治舞台,宮中朝中永不再設供奉一職,廢除皇后驗貞制,廢除天命星盤立嗣制,廢除天語族皇族世代護衛制。三日之後,皇室和天語,將會聯合將此決議公佈天下。
另外,君珂還對天語內部的制度提出了要求,這些要求,傳經長老再三斟酌之下,也終於答應。
從此天語子弟獲得了自由,不必再幼時便和父母生生分離,幼童組隊,去那天語雪原,承受物競天擇,殘酷生存之苦。
從此天語子弟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路,願意接受那樣打磨的當然可以繼續,不願意的,自由擇業,經過訓練的優秀的天語子弟,依舊會是皇室挑選近身親衛的首選,出自天語的各類優秀人才,也會由朝廷優先選拔。
君珂在說服傳經長老時,舉了堯羽的例子,天語的基礎教育制度其實很出眾,天語子弟天份也比一般人要高,這從堯羽的素質上可以看出來,而納蘭述調教出來的活潑靈動的堯羽,才真正展現了屬於天語子弟的風采,遠超留守在天語高原大本營的子弟們。
而屬於堯羽高層的悲劇,正是來自於天語的嚴謹教條和拘束格局,就像戚真思,她該是雪山上睥睨行走自由如風的狼,責任約束了她的腳步,責任也令她不得不做出最殘酷的選擇,從此背負沉重的罪孽枷鎖,最終生生放棄自己。
要自由。
這是她最後的囑咐,用生命換來。
君珂也會不計一切,為她達成。
她悍然下令對抗天語,將景仁宮作為圈禁神聖的天語長老的牢籠,她用閃著寒光的刀刃和鐵般的沉默,告訴那些冥頑不靈的老腐朽們——如果不能如我所願,我便將天語連根拔去。
她親自向長老們展示了她的手令,那道手令是下給西北軍團總領鐵鈞的,手令上明確地寫明天語一族犯上作亂,著西北軍團著力圍剿,但凡天語首領級別者,務必格殺——手令除了沒有填具體時間之外,其餘連怎麼善後處置天語,都已經交代清楚。
傳經長老看見蓋了玉璽的手令之後,閉目一聲長歎,自此什麼都應了。
他只有兩個請求,現有天語子弟,將會離開高原,補入堯羽,他要看看堯羽的調教風格,到底是不是真的勝過百年的天語規則。
另外,各地屬於天語的流動善堂,將會統一組織,真正辦起固定的善堂,匡扶天下,但必須永遠由天語苦修者管理,不受朝廷干涉。
君珂答應了這兩個要求,她立誓要破除天語舊規,避免朝堂受到他們陳腐思想的侵襲,但從內心深處,她明白天語本身,是十分純粹的組織,正是這種難得的純粹和狂熱,使他們過於局限自身的教條,但這並不能掩蓋他們本質上的乾淨,他們的忠誠毋庸置疑,將善堂交給不涉政事的他們,遠比給朝堂中那些精明油滑,中飽私囊的官兒們可靠。
破除廢舊,讓天語接受新鮮的思想注入新鮮的活力,也許能讓堯國這一天分奇高的異族,真正走出自己的格局,走出一份從未有過的光彩。
或者也許那樣的天語,會漸漸被塵俗侵襲,漸漸變味,不再是可以為皇家忠誠獻出一切的天語。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最起碼,他們自由了。
景仁宮從喧囂恢復安靜,就在這飄雪數日,朝中放假的時光裡,對堯國政治格局變動影響最大的幾個決議,已經悄悄塵埃落定。
天又快亮了。
黎明的一線晨曦裡,淡白的光線將納蘭述的臉照得雪一般的白,而緩緩睜開的眼睫,烏黑如剛剛逝去的夜。
坐在床邊剛剛合眼的君珂,幾乎立刻就心有靈犀睜開眼,目光相觸那一瞬間,她告訴自己不能哭,可眼淚無聲無息,便潑了滿臉。
納蘭述牢牢注視著她,眼神疲倦,他視線還不是很清晰,卻努力將視野裡她的容顏,拼湊完整。
心裡有恍恍惚惚感覺,彷彿走過了很遠的路,歷過了很長的人生,來來去去很多人,曾在盡頭停駐,以為此生再無機會回首,然而如今睜開眼,宮影沉沉,微光斑斕,她在。
便如死而復生,歡喜無倫。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聲音低啞,也恍然如夢,自天地那一頭躡足而來,被她拚命追索的手指拉住。
「現在,我們醒了。」君珂伏在他身側,熱淚橫流裡將臉貼上他的手背,「從此後,誰也不能將我們拉進噩夢裡。」
手指微微動了動,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力度動作,君珂抬起臉看他,淚痕斑斑的小臉看起來像花貓,眼神希冀,像在等著一個承諾。
「是的。」
「過年了……」君珂自窗前抬起頭,看著廊下忙忙碌碌貼著紅金福字的宮人們,回身對身後屏風後微笑,「算起來,這還是咱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在一起認認真真過年。」
半透明的屏風後,納蘭述靠在軟榻上,蓋著厚厚的褥毯,微笑看她。
他瘦了許多,這種大手術後,病人的虛弱不可避免,古代這一世免了化療的痛苦,可柳杏林開出的藥方也不是人喝的,很多時候虛弱的身體無法接納那樣的藥性撻伐,嘔吐、盜汗、失眠、虛弱、迅速消瘦……一開始他還盡量避著君珂,強自忍耐,但時刻關注著他的君珂怎麼可能忽略,她乾脆將辦公地點挪到他的寢宮,見人就在他的寢殿之外,每天的藥親手調理,一口口看他喝盡,他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胃,一開始只能流質,後來便只能少吃多餐,每頓一點點,但必須很多頓,君珂每頓都親自過問,包括半夜餐。
白日辦公,晚上也不得好好休息,她也迅速瘦了下去,兩人經常互相望望,取笑對方蘆柴棒一根,回頭再看看自己,忍不住又一笑——原來是一對蘆柴棒。
這樣的日子很累很瑣碎,君珂卻覺得很幸運,她差一點就失去他,現在卻可以天天看見他的微笑,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幸福?
哪怕是看他受罪心疼得偷偷哭,那也勝過再沒有哭的機會。
兩人含笑默默凝注,不說話,卻沉醉,這樣的情形最近很常見,宮人們視若無睹地繼續。
卻有人耐不得了,輕咳一聲,「皇后,剛才關於大雪賑災哄抬物價的事……」
說話的人低著臉,摳著磚縫,脖子都已經發紅——哎呀呀,陛下和皇后實在太……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張半半似笑非笑,古怪地看了這位新任的戶部侍郎一眼,最近皇后提拔了很多有才幹的新人,都很年輕,也很忠誠,別的都很好,就是太大驚小怪了點。
這算什麼,嘿嘿……等著吧……
「啊?賑災啊……」君珂正想著納蘭述的唇,覺得這幾天他恢復了一些血色,唇淡淡微紅真好看,真想……忽然隱約聽見幾個字,嚇了一跳,「哦……啊……」
第一次面見皇后,充滿崇拜和孺慕之思的年輕侍郎,傻傻地仰著臉,等著傳說中英明睿智的皇后陛下的偉大指示。
「啊……哦……」君珂思路還沒理清,一眼看見宮女端了藥進去,立即跳起來,匆匆跟進了屏風,「低頭,低頭!」
侍郎茫然低下頭去——低頭?這什麼指示?是要對趁雪災作亂的宵小低頭嗎?不好吧?
君珂匆匆奔進去,納蘭述剛剛喝完藥,一臉痛不欲生表情,宮女見她進來,抿唇一笑,迅速地退了出去。
君珂急匆匆跑上去,佔據宮女剛才的位置,頭一低,臉一靠,唇一堵……
半晌。
「還好嗎?」
「嗯……我不想吐了……」
屏風外張半半開始翻白眼——每次都這一招,有完沒完?
君珂臉紅紅地站起,摸了摸唇,濃濃的藥香,還有點淡淡的屬於他的氣息……
自從他喝藥總是要吐,君珂有次無奈焦急之下,堵住了他的唇,從此後陛下就能喝下藥了——只要皇后來唇堵。
用心良苦,動機不純。
傻等的侍郎大人,只隱約看見皇后到屏風後,彎下身,過了一會出來,臉色酡紅,嬌艷欲滴,看得他一呆——雪災有人鬧事這點事,值得皇后如此大動肝火?
「皇后……」
納蘭述的聲音卻淡淡傳出來。
「首惡者誅。從者由九城兵馬司枷號三日,押解遊街,務必人人皆知。所有涉事者家產充公,一半上交朝廷,一半用以賑災,房屋騰出,交由天語善堂,作為雪災避難之所。此後但有類似情狀,一律依此辦理。」
「是。」戶部侍郎心悅誠服地接旨,心想陛下就是天縱英明啊,這在床上養病還思路清晰雷厲風行,咱男人就是該比女人強悍啊……
納蘭述撇撇嘴——早點趕你出去,省得你左一眼又一眼看個沒完!
「納蘭,你又心分二用,搶我大權!」君珂指控。
「嗯……不過總比有人一邊辦公一邊想著……哦……啊……要好。」納蘭述語氣斷斷續續,斜眼睨著君珂,一抹笑不懷好意,「想什麼呢?啊?」
那幾個字到他口中,拖纏得曖昧不清,君珂給他學得連脖子都燒著。
「耍流氓!」君珂惱羞成怒,罵。
「來吧!」納蘭述攤開身子……
宮女匆匆逃出,張半半搖頭出殿,關門,嘩啦一下裡面扔出一個牌子,他接了,關上門,熟練地往殿門上一掛。
紅底黑子的大木牌,在殿門上搖搖晃晃。
「暫停辦公,謝絕打擾!」
半個時辰後牌子取下,門開了,君珂鬼祟祟探頭出來,臉上酡紅未散,還更重了幾分。
「不是都放假了嘛,哪還來那麼多公事。」她牢騷幾句,看看天色將晚,回頭對納蘭述微笑,「準備吃年夜飯哦,今晚一百二十道菜!有我給你拌的麻油薺菜豆腐,還有一個驚喜!」
「哦?」納蘭述語聲從殿內傳來,微微有點喘息,「是真思回來了麼?」
君珂身子一僵。
半晌她回身,已經恢復了微笑,「總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殿內納蘭述笑了笑,眉眼沉在黃昏的光影裡,神情有點模糊。
君珂在殿門口站了好一會,才回到殿內,傳了晚膳,卻只她和納蘭述兩人。
柳杏林已經回去了,留下了長期調養的藥方,他要回去和咬咬過年,君珂自然不會攔,她也不敢提出讓堯羽將領和他們一起年夜飯,因為她無法交代晏希和戚真思的去處。
奇怪的是,納蘭述似乎也對此不予深究,他醒來後,問過兩人下落,君珂怕那時告訴他這消息,他身體無法承受,便說天語不服管束,兩人回天語進行溝通整束,之後納蘭述便沒再問過,君珂也無法主動開口。
年夜飯因此只有兩人,桌上倒確實是一百二十道菜,不過每道菜份量都少得可憐,而且基本都很清淡軟爛,納蘭以前喜歡味道濃郁的菜,如今只能一直吃這些,君珂很心疼他,納蘭述卻從沒對飲食提出過任何不滿,看起來總是吃得很香,君珂於是更加心疼,只能讓自己也陪著,放棄了那些透香的骨頭,火辣的爆炒,有咬勁的鵝掌鴨信——無論什麼事,她只想陪他一起。
酒是養胃的梅酒,一人一小杯,不曾醉,卻醉在彼此笑意盈盈裡。
不要太監侍應,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東西沒吃多少,滿桌子潑潑灑灑倒一桌狼藉。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殿門外有人敲門,君珂靜了一靜,傾身過去,含笑伸手蒙住了納蘭述的眼睛。
「猜一猜誰來了?」
殿門被慢慢推開,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步子聽起來似乎有點不穩,沙沙地在地上拖拽著。
納蘭述忽然沉默,君珂感覺到掌心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
掌心忽然有點異常的感受,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聽見納蘭述慢慢道:「大頭?」
隨即他拉下君珂的手。
對面,厚厚地毯上,同樣瘦了許多的許新子,在張半半和韓巧的攙扶下顫顫地站立著,身子有點傾斜,他努力端肩。
許新子老了許多,眉宇間有風霜之態,黑瘦,精神倒還不錯,更讓人覺得驚訝的是,他的眸子比當初平和了許多,眸光從容,可以說是趨於平凡,更可以說是走向平靜。
他原本還站著,用幾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納蘭述,納蘭述的目光一投過來,他就立即站不住了。
「主子……」身子一歪,他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栽了下來,噗通倒在地毯上,「您怎麼……您怎麼……你怎麼就瘦成這樣了!」
一句未完,他已經嚎啕出聲,碩大的頭顱抵在地毯上輾轉,深紅的地毯迅速瀰漫出一片紫紅。
君珂怔怔立在一邊,手指觸著掌心,掌心裡微微潮濕,她還沒從這一刻的潮濕裡走出來——這是她緊張出的汗水,還是納蘭的……
那噗通一聲驚醒了她,一抬眼看見大頭激動又淒傷的神情,她心中也驀然一痛。
四年前黃沙城失散,四年後主僕再逢,他已殘,而他也已經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軀體。
命運給他們的,是何等殘酷的歷程。
「大頭,過來。」納蘭述一直很平靜,伸手召喚許新子,韓巧眼疾手快地在桌邊給許新子安排了座位。
許新子一動,君珂心便一揪——新子右臂左腿都廢了,走起路來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後整個右半身被左半身扯著向前一拖……像個古怪抽動的木偶。
君珂心裡難受,又不能偏開頭,只好裝作整理菜餚垂下臉。
許新子似乎不以為意,哭完了抹抹眼淚,坦然過來,納蘭述也若無其事,眼神裡微微歡喜,親自伸手在桌邊接了他,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時,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卻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視一笑。
坦蕩明朗的笑容。
真正男兒,不為世事磨折所摧。
君珂心潮激盪,借斟酒布茶之機悄悄抹去眼淚,許新子一開始還有點拘束,隨即便放得開,笑道:「不曾想還有回來的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賜座,皇后斟酒,大頭咱可有面子了。」
「呸。」張半半聲音微微有點異樣,強笑著呸他一口,「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不是咱們去找你,當真就如烏龜一樣縮頭不出,你對得起陛下麼?」
「主子。」許新子握著酒杯,靜靜低頭半晌,再開口卻是個完全不相干的話題。
「我成親了。」
「很好,誰家的姑娘?」
「三道川村的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人很好,不過屁股不夠大。」
「哪有那麼完美的事兒?她對你好嗎?」
「好,她很賢惠……」許新子慢慢地道,「我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是兒子。」
「那恭喜你了。」納蘭述笑得很愉悅。
「所以主子,對不住……」
「喝酒。」納蘭述打斷了他的話,「你小子不錯,當初我答應替你操持親事,你倒自己解決了,下次記得把老婆孩子帶來我看看。」
「醜得很。」許新子咧嘴一笑,「有污尊目。」
納蘭述噴出一口酒,「你這小子也會掉文了,跟誰學的?」
「二小子念私塾,我在牆根下編草蓆子,聽著也會了幾句。」許新子有點難為情。
納蘭述和張半半都大笑,韓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頭,飲乾一杯酒。
腹內火一般灼灼燒起來,燒得眼底也在灼熱。
昔年握馬韁,執長劍,掠兵鋒,飛騎快意走天下的縱情男子,如今蝸居小山村,隱姓埋名,靠編草蓆貧寒度日。
卻依舊笑得溫暖而滿足。
斷的是肢體,傷的是肌肉,卻不折逆境裡堅持的心。
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別重逢的心腸,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熱燙心的酒,許新子已經忘記了主僕之別,攬著納蘭述喃喃談當初翻板下的驚險,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談他特別老實的大小子,特別狡猾的二小子,還有乖巧聽話的親生女兒,談寡婦的賢惠和爆脾氣,談那個貧窮荒僻的小山村裡,每一點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
納蘭述和張半半韓巧一直饒有興趣地聽著,彷彿這是世上最精彩的評書,君珂沒有說話,只命人不停地換掉冷去的菜,熬上溫熱的湯粥。
她只望這一刻能讓納蘭快樂而溫暖,稍稍抵消之後的寒冷。
「喝酒,陛下……」許新子醉眼朦朧舉起酒杯,「為你的……健康……」
納蘭述莞爾,淺淺一抿,隨即舉杯。
「今晚我有三杯酒要敬。」他微笑,笑容在燭火下神光離合,君珂直起了腰。
「第一杯謝上天。大難不死,故人重來,老天厚我,無限感激。」
三個人都一飲而盡,齊聲道:「謝上天。」
「第二杯……這句話我將在今年元宵宮宴上提起,不過現在先說也無妨,這一杯謝我的小珂,生死相隨,傾心以伴,從最初到現在,納蘭述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她。」
許新子和張半半韓巧立即舉起酒杯,每個人眼神都由衷真誠。
「謝皇后。」
「不。」君珂輕輕舉起杯,「該謝的是我,納蘭,謝謝你為了我,在任何時候,都不曾放棄。」
酒杯輕輕相觸,細瓷交擊聲清脆,如笑意琳琅。
「第三杯……」納蘭述還是那樣淡淡的微笑,帶一分淺淺寂寥和安慰,將酒杯向半空一敬,隨即緩緩往地上一酹。
「敬真思。」他閉上眼睛,笑容透明,「世間無奈,終得解脫。」
三個人的酒杯都定在半空。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辰。
酒冷羹殘,冷掉的席面撤了下去,喝醉的大頭被韓巧抱走,張半半的身影也悄悄邁出了殿外,君珂從有點僵硬的姿態中緩過來,將最後一杯酒慢慢地灑在地面上。
隨即她輕輕靠在納蘭述的懷中,他溫柔地攬住了她。
「納蘭。」
「嗯。」
「不管別人來來去去,我在這裡。」
「我知道。」
「那你呢……」
「西鄂初收,羯胡未歸,北地大陸尚未一統,慶燕之兵猶自梭巡,滅門之仇高懸於頂……更重要的是,還有十八個孩兒等著喚我父親……我怎麼敢不在?」
燭光搖影,簾幕深深,靜默依偎的身影,久久鏤刻在夜光裡。
時光荏苒,又三年。
大燕長治六年,夏。
一個平凡的早晨,日光自定和門巍峨的門樓上掠過,在門樓之內寬敞的漢白玉廣場上鋪開,射及大儀殿前一箭之地,那裡,無數人肅然跪侯,黑壓壓的人群,屏住呼吸。
內殿裡瀰漫著熏人的藥氣,流竄著細弱的呼吸,納蘭君讓黑袍委地,跪在榻前,握住自己父親枯瘦的手。
「君讓……有些事朕沒有勇氣……以後,怕是要為難你了……」
納蘭君讓默然半晌,閉了閉眼睛,聲音沉沉。
「父皇,大燕不能亡。」
床上的皇帝,發出一聲輕若飄雪的歎息。
天色微亮,三十六道低沉的金鐘響徹重重宮闕,殿堂盡頭,走來素衣肅穆的大燕皇太子。
帝崩。
是日,新帝繼位,這位因為皇帝病弱,早已掌握朝政多年的皇太子,順理成章地坐上皇位,以長治六年為元弘元年,大赦天下。
納蘭君讓的繼位大典,可以說是歷史上最順理成章毫無波折的一次,他早已是不加冕的皇帝,眾人不需要揣摩新帝的個性喜好,而納蘭君讓生性簡樸,不喜歡鋪張奢華,大典以最簡單的標準,最簡潔的方式進行完畢。
只是在大典的最後,在各方來使慶賀這一節,這位眾人心目中嚴謹到從不逾越的皇帝,還是拋出了一個炸彈。
「大慶皇帝陛下,恭賀大燕皇帝陛下,國運昌隆,國祚綿長!」
朝堂上立即嗡地一聲炸開了鍋,人人面面相覷,驚駭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慶?
隨即殿堂之下緩緩步來的男子,幾乎便讓眾人立即由極熱鬧變成極安靜。
寬衣大袖,層層衣擺如水波般漾開,明明衣色輕素,依然令人感覺到那般由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宮廷龍涎香般的奢靡華麗氣息,襯那般流光瀲灩眼眸,春風淡月微笑唇角,老臣們都有些恍惚,彷彿看見當年風流艷京華的沈相,一轉眼從對方腰間龍形的腰佩上,驚覺世事彈指,滄海桑田,沈相早已是一國之主,而自己也成了三朝老臣。
大燕皇帝即位典禮上,竟然允許大慶皇帝觀禮,而大慶皇帝竟然也坦然出現在敵國,身處對方朝堂之上,這意味著什麼?
誰都知道,雖然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但這絕不包括大燕大慶這樣的情形,大慶之主,是大燕叛臣,大慶的土地,是從大燕疆域之上生生分裂出去的,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容忍,事實上,在大慶最初建國那幾年,兩國邊境之間,紛爭摩擦就沒斷過。
然而今日,毫無準備之下,大燕皇帝,竟然就這麼敞開邊境,任這生平大敵,安然走到自己面前。
兩國皇帝平禮相見,對答從容,談笑若春風,底下暗潮湧動,眼神亂飛,神情詭秘。
納蘭君讓此舉可謂破釜沉舟極大勇氣——從明日開始,他必將收到很多諫言,受到很大壓力,愛國憤青會大肆抨擊新帝喪權辱國,大燕百姓會疑惑私議新帝的為政軟弱。
然而這不能阻止他捍衛大燕的決心。
因為西北方向的那頭雄獅,已經即將睡醒。
三年了,西鄂已經成為堯國囊中之物,羯胡新王即位後,並沒能如他年輕時那般表現出精明強幹的掌政能力,相反,由於一直以來的軍事依賴,羯胡最終也被慢慢控制在堯國手中,堯國以西鄂北海州為據點,以堯國西鄂聯軍扼守北海,對羯胡形成軍事牽制,王庭在兩國的步步進逼下,無處掙扎,因為背後,還有一個由堯國皇后親自掌控的雄兵驍將的雲雷。
此時堯國的實力,已經令諸國都心生凜然之意,雖然堯國對自身的軍事力量一直諱莫如深,作為國家最大機密,但這些年經過各國探子不屈不撓的打聽,眾人也摸出個大概,堯國麾下鐵騎近百萬,特殊兵種更多,有體質強健異於常人的黃沙軍、有自幼訓練方式自成一格的天語堯羽、有全民皆兵的雲雷騰雲豹鐵騎,雖然數量不多,但都是以一當十當百的絕世強軍,放到哪裡都是剖開戰陣的帶血尖刀,更有傳說中幾乎沒有正式上過戰場的鵠騎,能夠實現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空對地打擊,是冷兵器城防陣地戰時代真正可怕的,幾乎無可抵禦的戰爭利器。
在這樣的武備面前,幾乎所有的皇帝都不能安睡,南齊東堂等國還好些,畢竟隔得遠,又沒有直接仇恨,可大燕大慶,作為納蘭述的死敵,這三年幾乎可以說枕戈待旦,未敢一日鬆懈。
然而令各國不解的是,堯國擁有特殊而強大的兵力,作風卻顯得過於低調,在各國軍事專家的計算中,最遲在兩年前,堯國就可以發動復仇戰爭,但事實上,堯國似乎迷上了養精蓄銳,始終沒有對兩國展開較大規模的戰爭,雖然和兩國邊疆之間侵擾不斷,那也只能算局部戰爭而已,最起碼那些傳說中的戰爭殺器,就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而在各國的猜測裡,最遲一年前,堯國便可以正式合併西鄂,轉而吞併羯胡,將堯國西鄂羯胡雲雷四地正式合併,形成大陸數一數二的大國。但事實上,哪怕現在已經形成了這樣的疆域,但堯國始終就不肯揭開最後一層面紗。堯國的迫不及待擴充實力,和它的含蓄內斂控制力量顯示,形成了一個鮮明的矛盾對比。
堯國越低調,其餘各國越不安,越在擔心這個國家拚命吞併拚命擴充力量,卻不展開戰爭,其真正用意是什麼?
各國都在猜,但真正大致猜中原因的,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在揣摩出原因後,當即以秘密渠道傳書當時的大燕皇太子,現在的大燕皇帝,提出了一個十分驚悚,讓人難以接受,但又十分具有危機意識和大局觀的要求。
這個人是沈夢沉。
他的要求很簡單。
「燕慶結盟,以應堯國!」
在信中,他簡單,卻又一語中的分析了必須這樣做的原因。
「堯國主政者中,必有一人,因為不可抵抗之因由,需要三至五年以做準備,時日越久,堯國積蓄越厚,慶燕越危,請陛下暫拋卻你我舊仇,全力以御堯!」
在沈夢沉的分析中,他指出這位堯國主政者,應該因為某事,有個三到五年的限制期,一旦過了這個限制期,堯國必將傾國以報舊仇,到那個時候堯國羽翼豐滿,無論是大慶和大燕,都將面臨建國以來最大的戰爭,不如趁此時,先結盟對付堯國,破壞納蘭述的打算。
沈夢沉認為,這個時段應該是五年,而現在的第三年,應該是個極其關鍵的時期,他願意為這個結盟提議,向大燕稱臣。
這封信讓納蘭君讓足足在密室裡看了三天,當時皇帝尚未駕崩,對於納蘭君讓呈上的這封密信,皇帝也沒能下得了最後決心,最終將這個難題,拋給了納蘭君讓。
而納蘭君讓一即位,便義無反顧對沈夢沉拋出了橄欖枝。
他相信沈夢沉的智慧,這也是他這幾年來的疑惑,便讓慶燕合併的刀刃,劃開這道迷濛的霧障吧!
是以有這一日,朝堂之上,慶燕兩國最高統治者,眾目睽睽之下的會晤。
當日御花園納蘭君讓宴請沈夢沉。
「朕想知道,陛下所說的那位堯國主政者,應該是誰?」納蘭君讓一向問題直接。
沈夢沉笑而不語,他心中已有答案,卻不願告訴納蘭君讓。
兩人默默喝酒,都不再說話,都在這一刻,想著一個人。
一個早已屬於他人,卻將自己的影子,深深刻在兩位帝王心目中的女子。
想要忘記也是難能,這幾年,堯國那位皇后,幾乎成為大陸之上最有爭議的人物,她的新聞層出不窮,茶樓借助她的談資永不倒閉,坊間對她的評價可以說是毀譽參半,各自極端。有人說她專橫暴戾,嫉妒無出,牝雞司晨,不遵禮教;有人說她慈和大度,勤政愛民,雖有攝政之舉,卻從不逾越。她掌握堯國雄兵,卻將雄兵都遠放在外;她掌控堯國宮廷,卻讓宮廷成為史上最空曠的後宮。她在堯國首開不納妾制度,首開女子學堂,她廢除輔助皇權數百年的天語舊例,她摒棄了堯國絕大多數對女人的限制規矩,她免除皇宮內侍淨身規矩,全大陸只有堯國皇宮,一大群適齡男人女人擔任宮內職司,誰和誰看對眼了,就放出宮成就良緣。
她給了堯國皇室一個自由寬鬆的新面貌,為此飽受各國詬病,但似乎這沒影響堯國帝后的任何感情——除了一直沒有孩子。
一壺酒很快消失在兩個頻頻舉起的酒杯裡,兩人都喝得很快,似乎要用這樣頻繁的牛飲,來抵消內心深處突然湧起的空曠和冷涼。
這些年他們都有了妃子,納蘭君讓連太子妃都早早立了,在他從雲雷回國的那一年,他便立了韋家的孫小姐為正妃,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下個月就該立為皇后,他們是富有一國的男人,也是完滿的男人,最起碼表面上是。
然而此刻,酒滿心空,兩國之主對著天下輿圖,冷靜商量著如何以陰謀陽謀,明槍暗箭,刺入屬於她的國土,笑容雲淡風輕,眼神卻閃爍著莫名的微光。
誰也不肯承認,在奪取他國國土,解除威脅,殺死生平大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都有一個隱約的想望,隱約的希冀,在翻動的盟約紙張間,在指點的江山輿圖上,浮現淡淡的影子。
想要看看你好不好。
想要知道你如何存在。
想要於萬眾中央看你容顏,是否和我一般,在年華里悄悄蒼老。
想要看你在戰陣馳騁,和我,為彼此的疆域誓死爭奪,看誰的鮮血澆灌來年春草。
想要知道時隔多年,你笑起來是否還是微光如鑽,恨起來是否還是輕咬唇邊?
想瞭解了這綿長思念,化了這噬心折磨,逞了這男子內心深處永不磨滅並越來越熾烈的野望。
想要將屬於你的一切奪走,連同你——
君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