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隨著小太監步出燕熙殿,左右環顧了一下四面守衛,心中有些猶豫。
她原本不想孤身闖入大燕皇宮,好歹等和柳杏林會和,聯繫了堯國潛伏在燕京的人手,推算出一個周詳的計劃再做決定,然而機緣巧合身入晉東王入京隊伍,機會難得又四面皆敵,來不及再慢慢安排便已經直入燕宮。此刻雖然毫無畏懼,卻多少有些擔心,得手後如果驚動大燕皇宮,自己不能和接應的人及時匯合,只怕到時候,出燕京很難。
小太監揣著銀子,帶她胡亂在燕熙殿外偏僻無人處走了走,君珂正中下懷,也往偏僻處轉悠,一直行到燕熙殿後的一處雜物房附近,君珂東張西望,猶自好奇,那小太監記掛著等下還要輪值,不耐煩地道:「這皇宮可不是由人亂走的,你看也看了,這下可得回去了吧?」
「公公。」君珂笑著,背靠著雜物房的門,忽然指了指左前方,驚歎地道,「那是什麼?是侍衛嗎?哎呀好威風的將軍!」
那太監一驚,以為御林軍巡視到此處,連忙緊張地轉頭去看,君珂一指點在他後頸上,伸手一扶扶住他軟倒的身子,肩膀一頂,她身後的雜物房的門剛才已經被她悄悄扭開了鎖,此時無聲開啟,君珂就手把小太監拖了進去。
進了房,四面都是樟木大箱子,君珂隨手扭開一個箱子,不禁一樂,原來裡面都是淘換下來的宮女舊裳,君珂頓時改變了要穿太監衣服的主意,決定還是扮宮女更方便些。
她從最上面的箱子裡,選了套相對新一點的衣裳,她當年經常出入燕宮,宮中宮女等級以及對應的服飾打扮都很清楚,當即選了件地位不高也不低的三等宮女的衣裳換上。順手從別的箱子裡摸出一個舊的漆盒,準備拿來充做道具。
一切完畢後她把小太監推進箱子裡,留了一條縫,閃身出門去。
她這邊剛剛出門,沒多久,幾條人影也閃了過來,當先一人獨自進入了這間雜物房,進門直奔裝了太監的箱子,將他從箱子中拎出來,剝了他的衣裳自己套上,隨即隨手將小太監往箱子裡一扔,順手「卡嗒」一聲,上了鎖。
落鎖聲音清脆,一條生命卻注定要因此沉默,那人無動於衷,微微含笑。
隨即他也悠悠然出門去,邁著太監特有的叉腿步,微微含胸,姿態恭謹,竟將太監所獨有的姿態模仿得一絲不差,從背後看,再資深的老太監,也看不出任何異常。
他走後,跟隨他前來的幾條人影再次進入這間雜物房,收拾痕跡,打掃腳印,規整弄亂了的東西,利落迅速,井井有條。
這批人做好後續工作,也迅速離開,雜物房恢復了平靜。
不過這平靜也只維持一刻工夫,沒多久,又有幾條人影閃入,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把被鎖住的那個箱子打開,拍醒了他,問了幾句話,隨即又把他拍倒,再次扔了回去,卡嚓一聲,箱子上鎖。
可憐那倒霉的太監,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再從生到死,生生轉悠了幾個來回,卻從頭到尾,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這批人走的時候,也將地下的痕跡都清除乾淨,連邊角的腳印都不留,甚至還在地上重新覆上一層灰土,以示無人來過,其偽裝手段和善後處理之高明熟稔,比先前那一批還要高上一籌。
那間沉寂了很久,今日擔綱重要配角,被來來去去的人折騰了幾回的雜物房,終於也安靜下來。
雜物房很熱鬧,君珂很安靜,從背影上看,她也不過是一個在宮中苦捱年月的宮女,提著漆盒,步履不急不慢,看上去像是要給哪宮送東西。
其間也不是沒和人撞上過,但她神態從容,步履自然,別人各有職司,也就沒人多加注意,納蘭君讓繼位未久,剛剛放出宮一批老宮女,又適當採選了一批新人,便縱有一些陌生面孔,也沒人多在意。
但這也只限於在宮道之間行走,真要接近或進入哪座宮殿,還是不容易的。
君珂已經過了外廷花園,再轉過一道牆,便是內庫外司,大燕皇宮規矩,內庫還要分外內外二庫,位於外廷的內庫,主要存放各地進貢貢品,一些皇帝準備賞賜給臣子的物品,也會在外廷內庫登記暫存,內廷內庫存放的是各國及藩屬之國的進貢,以及部分珍稀之物。兩座內庫都建制特殊,高牆無窗,牆上有花磚砌成的透氣窗,每個窗子形狀都不同,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窗子,其實都標誌著那一間間庫房裡,到底存放的是什麼東西。
君珂抬頭遠遠打量了一陣便發現,當初代表藥物的那個靈芝標誌的窗戶已經找不見了,換句話說,外庫現在已經不存放藥物?
還要想辦法進入內宮?君珂有些犯難,前方宮門有御林軍把守,出入要驗宮牌和腰牌,她手中腰牌是外廷的,還是太監的,如何能拿得出手?
忽聽前方太監尖細的嗓子傳來「陛下回宮——」一轉頭便見前方花木扶疏處,明黃鑾駕在一隊太監侍衛擁衛下,逶迤而來。
納蘭君讓下朝回宮了。
君珂心中一跳,下意識退後兩步,剛一退就反應過來自己錯了,潛意識裡認為身在敵營,戒備太重,看見納蘭君讓就自動進入防備狀態,卻忘記在大燕皇宮,一旦皇帝出入在周圍,所有人都不得擅動,必須在原地,放下手中所有東西,恭身靜候皇帝離開才能起身,否則便要板子伺候。
此刻人人都屏息,凝立不動,她這一退,便顯得突兀,遠處皇帝侍衛立即向這個方向走來,連宮門前的侍衛,目光都投了來。
君珂一霎間心念電轉,是站立不動等待盤問還是現在就出手?等待盤問,一旦驗腰牌,立即洩露身份,到時侍衛雲集,功敗垂成也罷了,這一路闖出去又多許多麻煩,可如果現在動手,又覺得不甘……
對方來得好快,轉眼人就到了近前,不遠處納蘭君讓似乎也注意到這邊,目光遠遠地投了來。君珂垂著頭,感覺到他一向厚重如有實質的目光,在她的額前停留。
御輦上納蘭君讓原本在想著等下接見晉東王夫婦要說的話,一個宮女失儀,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然而無意中一轉眼,忽然就凝住了目光。
今日天氣晴好,那宮女垂頭站立,斜斜對著他,也對著陽光,午間的日光鍍在她額頭,一片玉色的反光,晶瑩圓潤,便顯得額間開闊眉色黛青,像山間優雅的嵐氣,在天地間浮沉。
她明明恭謹不安地站立,不知怎的,看來總有幾分獨特的優雅和自如,那風神姿態,恍似一人。
納蘭君讓心間一緊,有些恍惚,再反應過來時,已經不由自主下了御輦,緊緊盯著君珂,沉聲道:「你……抬起頭來。」
君珂看著他步下御輦時已經微微心跳,眼看著黑底明黃挑繡金龍的錦靴,緩緩靠近,足尖陰影近在咫尺,不由心亂如麻,聽見這一句,嘴唇抿了抿,慢慢抬起頭。
她半闔著眼睛,眼神虛軟,不對視納蘭君讓,怕自己睜大眼睛,眼底會有金光迫人。
納蘭君讓在她慢慢抬頭那一刻,也心腔一陣緊迫跳動,似期待、渴望、震驚、甚至還帶有幾分微微的恐懼……不一而足的紛亂情緒。
然而當那張臉完全呈現在他面前時,他無聲出了一口長氣,一瞬間甚至覺得雙肩都一塌,也不知道是放心還是失望。
對面女子,容貌姣好,神態恭謹,卻是一張陌生的臉,更重要的是,她眼神諂媚,不敢和他對視,整個人都顯得畏縮拘謹,和那些在他面前步步小心的宮女一般模樣,毫無剛才遠觀時的獨特風華。
世人或有十分之一相像,可卻終不能模擬得她萬分之一風神……
納蘭君讓心中暗暗歎息一聲,忽然便情緒低落,有些煩躁——怎麼會有剛才那樣的聯想?他早該忘記她!怎麼還能被她如此左右牽動心思?
「你是何宮宮女?」他臉色冷了下來,綺思一去,精明恢復,眼神隼利地在她腰間掠過,「何故出入外廷?」
皇帝親自發問,語氣不豫,周圍原本只打算例行公事詢問的侍衛頓時緊張起來,手按刀柄,迅速圍攏。
君珂心中飛快地思考著理由,正準備回答,忽聽身後花道深處,似有人快步而來,步聲急促還帶著些慌亂,似乎有人急著趕路,沒有注意到帝駕就在附近。
君珂心中一動,聽著對方腳步,在對方即將接近的那一剎,忽然假作皇帝問話驚慌欲待下跪,向後又退了半步。
這半步,正退在對方前衝的路上。
那人一邊埋頭向前衝一邊還在匆匆系褲帶,被她這一擋,手一鬆,褲帶垂下,絆在一旁的一棵矮樹上,那人猶自未覺,埋頭前行,剛走出一步,「嗤啦」一聲。
褲子撕破的聲響清脆,君珂一回頭,嚇了一跳——好大一個白生生的屁股!
那人也傻在了那裡,褲子勾在樹枝上,腰臀後的撕破好大一片,也不知道捂,和他身後的小太監,一起傻傻地盯著君珂。
君珂一看那人裝束,赫然是太醫院醫官的官袍,估計正急著趕去內宮給哪位娘娘診脈,抄近路從外廷花園走,卻倒霉被撕了褲子。
「你是哪宮的宮女!」那太醫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唰一下放下了外袍,鐵青著臉呵斥,「竟然在此擋本官去路!」
這人是太醫院的副醫正,剛才接到皇后宮人傳召,說是皇后娘娘舊病犯了,讓他去看脈,這人走到一半,忽然肚子翻江倒海,眼看便要控制不住,他害怕鳳駕之前失儀,只得先尋了茅廁解決問題再出來,又怕皇后責怪他耽誤,便抄了近路,一邊系褲帶一邊走,也不知道皇帝下朝正往這裡來,隨即被君珂撞上。
他這一呵斥,立即吸引了那些侍衛的視線,一名侍衛怒喝道:「王太醫!仔細君前失儀!」
這太醫頭一抬,這才發現面前的皇帝和侍衛,頓時一呆,隨即反應過來,驚得腿一軟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陛下……陛下,微臣失儀……請……請恕罪……」
君珂趁勢退後一步也在他身後跪了,瑟縮不語,心中大喊:「忘記我吧!批評他吧!說兩句趕緊走人吧!」
她期待納蘭君讓和侍衛們注意力轉移到那太醫身上,不要再理會她這個小宮女,侍衛們果然轉移了注意力,納蘭君讓的親軍統領呵斥了那太醫幾句,回身對納蘭君讓道:「陛下,您剛才說要急著見晉東王夫婦,此事微臣等自會妥善處理後回報。」
納蘭君讓卻似有些出神,親軍統領說到第二遍,他才突然驚醒了一般,怔怔道:「哦好……」忽然茫然的眼神一醒,已經換了口風,「……哦不必了,小事,這麼多人堵在宮門前做什麼?讓王太醫回去換衣服,這個宮女……」他看了君珂一眼,眼神複雜遙遠,似乎帶著微微緬懷,稍稍停頓後才道,「見君擅動也不是什麼大罪,不必打板子了,讓她回去便是。」
眾侍衛都一怔,不明白陛下前後態度反差怎麼這麼大,什麼時候連個宮女都關心起來,君珂也愣了愣,沒想到納蘭君讓忽然這麼好說話。
納蘭君讓卻已經不看她,自上輦而去,年輕的帝王,坐姿端正,背影筆直,雙手平擱膝上,眼神很遠。
遠過雲山,遠過八年之前。
飄回那一年無名小村之外,第一次正式初見,他以為她是妖孽的紅門教姑,將飛過院牆的她順手牽羊;她以為他是打劫擄掠的強梁,在他的馬後,狠狠咬下了他的衣襟。
當年也是這麼一聲脆響,也是這麼衣襟飄飛如雁,大燕皇太孫,生平第一次撕褲於人前。
今日王太醫御前被撕褲,忽然他便想起當初,她叼著自己那截衣襟,從俯臥的馬背上艱難仰頭看上來的眼神,半驚半笑半得意,黑白分明,一泊秋水。
那泊秋水從此湮沒他後半生,掙扎沉溺不得出。
之後常常想起,總在責自己,是不是當年初見,待她太無情苛刻,才致越行越遠,錯身而過,便縱三年相伴,也不能令她再近一步。
納蘭述有什麼好的?得她傾心相戀?怕不就是當初她孤苦一人,偏偏遇上他對她好。
而他執念太重,責任太重,永遠無法放下這江山社稷,空出一隻手來拉住她。
王太醫的大白屁股在風中一閃,那宮女眼神驚惶,他忽然便心中一軟,隨即又覺得疲憊。
罷了吧。
十六人抬御輦遠去,午間日色自雲端瀉下,將年輕帝王的背影裹在一片金紗中,那背影,挺直,驕傲,而孤涼。
莫名其妙脫險的君珂,可不知道這一刻納蘭君讓心中轉了那許多心思,也不知道撕褲也能撕出某人回想萬千,她早把當年的壯舉給忘記了。
侍衛們隨著皇帝走的那一刻,人群稍微有點混亂,宮門前的侍衛目光也被聖駕吸引,君珂一看機不可失,急忙退後一步,一個肘拳,將跟隨在那太醫身後的太監撞暈。
那跪在地上死裡逃生的太醫爬起身來,一邊摀住屁股,一邊恨恨道:「你是哪宮的宮女?好不曉事!差點害我獲罪,這下我還得回去換衣服,務必要耽擱皇后宮中的看脈。你害死我了……咦……人呢……啊!」
他僵直著背不敢回身了,背後,什麼尖銳的東西正頂住他的後心,冷氣森森,透膚而來。
「該幹嘛幹嘛去。」君珂隱在他背後,壓著嗓子冷森森地道,「褲子繫緊,袍子放下來,步子小些,不就遮住了?」
「你是……」那王太醫聽著聲音陌生,以為是闖宮刺客,驚得魂飛魄散,腿一軟便要栽倒,「大俠……大俠……不要為難我……這是抄家滅門誅九族之罪啊……」
「你現在只需要往前走,帶我進後宮,進了後宮我自然會放了你。」君珂冷冷道,「你不往前走,我就先抄了你的命,順帶出去殺你全家。你自己掂量著吧!」說著順手在他嘴裡塞了一顆養氣的藥丸,把他臉上青白的氣色遮一遮。
「我……我……」王太醫的汗濕透背脊,背靠著假山邁不了步,君珂身子隱在假山之後,低眉斂目,遠處宮門前侍衛看過去,像是兩人還在壓驚,倒沒什麼懷疑。
「走吧。」君珂一拎,將王太醫拎起,真力灌注,推動得他不得不腳步輕快向前,王太醫被逼上梁山,一旦進入宮門前侍衛視線,心知此時不遮掩也得遮掩,否則一旦被看出端倪立刻便要身死當場,只好故作鎮定,掏出腰牌給宮門侍衛驗了,又笑道:「這是皇后宮裡的宮女,來請我過去看診的。」
這些太醫出入宮禁慣了,可巧宮門侍衛剛剛換防,也不知道先前皇后宮中打發出去請太醫的是太監,回來便換了宮女,隨意點點頭,揮手放行,王太醫拎著一顆心,在甲冑森嚴的侍衛從中穿過,黃色銅釘被日光照耀出一片金芒,映在他微帶潮紅的臉上色彩詭異,有熟識他的人笑道:「老王今兒膽氣倒壯,給嚇了這麼一場,氣色還這麼鮮艷。」
王太醫肩膀顫了顫,君珂撇嘴笑了笑。
進了後宮,來來去去的人雖然不少,但宮中規矩,人人慢步低頭,都得端著皇家尊嚴氣度,等閒瞧不著臉,君珂倒不太擔心。
內宮寶庫就在皇后的鳳藻宮不遠,君珂正準備離開王太醫單獨行動,忽然見幾個太監,邁著鴨子步急急走來,一把牽住王太醫的袖子,尖聲道:「王大人怎麼現在才來?皇后娘娘可等得急了,正在不樂呢,趕緊的趕緊的!」
一邊拉扯著王太醫就走,一邊絮絮叨叨地道:「今兒十五,是陛下例行要駕臨德儀宮的日子,偏偏皇后今早起來,就覺得頭暈身重,王太醫你可得好好瞧瞧,不然怎麼接駕?若是陛下那頭那幾位公公,來一句皇后有恙不宜駕幸,老奴們可得給板子打死!」
君珂心裡有點納悶——皇后六宮之主,納蘭君讓正妻,按說和納蘭君讓應該常見常伴才對,怎麼納蘭君讓來臨幸一次,這麼著緊,好像這次錯過下次就沒有了一樣?
王太醫給拎著腳不點地向前走,那幾個公公還在不住訴說皇后病情,詢問他該當何藥合適,反正離內庫不遠,有珍稀藥物不妨現在就說,他們好派人去取,也好節省些時辰,王太醫被他們搓弄著向前走,一邊苦笑道:「公公們說笑了,這不請脈豈能隨便開藥方……」
君珂忽然靈機一動,趕上兩步,揚聲道:「聽諸位公公們說來,皇后娘娘舌苔赤,津液苦,當是內熱之症,別的藥物先不說,上好的龍舌籐是必得要的。」
幾個太監一怔,回過頭來,當先一人三角眼上下打量她一陣,疑惑地道:「你是何人?」
「回幾位公公的話。」君珂襝衽,微笑從容,「奴家是王太醫的妹妹,請旨進宮探親的,因為奴家也擅岐黃之術,陛下著奴家隨哥哥前來,各位娘娘若有需要,方便隨時使喚。」
王太醫瞪著她,頭上的汗刷一下流下來——這女子哪來的?好大的膽子!連聖旨也敢就這麼隨口捏造!
君珂才不管這些,來自現代的人,對皇權哪有敬畏凜惕之心,何況她自己的話,都是旨意呢。
幾個太監這麼一聽,倒立即釋然,在他們的概念裡,也是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再想不到有人敢當面捏造聖旨,立即笑嘻嘻地道:「如此甚好。王大人,令妹說需要龍舌籐,你意下如何?如果真的用得著,咱家記得內庫就有,內庫拿藥要登記造冊,甚是麻煩,不如早些去取。」
君珂笑嘻嘻地拉著王太醫的袖子,當真如嬌憨的妹妹一般,晃著他膀子道:「小妹岐黃之術,可不敢和哥哥比,或許說得不對,哥哥還是請了脈再做決定。」手指一動,已經扣上了王太醫的腕脈。
王太醫本來哪裡敢應聲,這一句出口便是殺身之禍,然而君珂手指一觸,一股陰勁湧入,隨即他聽見一線細音,似真似幻響在耳側。
「按我說的去做,否則現在我就將你變成瘋子,讓你在給皇后看診時,瘋言瘋語,行止失當,你說,結果會怎樣?」
可憐的王太醫,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對皇后舉止失當?調戲皇后?就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啊……
他臉色發白,兩腿直顫,想軟,君珂給撐著,想昏,君珂給醒著,萬般無奈,無處掙脫,半晌,喉嚨如被堵住一般,吃吃道:「是……上好龍舌籐必得是要的,年份……越久越好,公公們若是急著取藥,也可先行一步。」
「那是吶。」太監笑道,「不過龍舌籐這東西咱家只知道內庫有,到底怎樣,哪種最好,咱們還真是不熟悉,要麼便勞煩令妹,陪宮人去領一趟吧。」
「好……好……」王太醫只剩了一個點頭的動作,君珂莞爾,襝衽道,「自當為皇后娘娘效勞。」
「王大人,您這妹妹,可比您雍容大方吶。」幾個太監讚賞地點頭微笑,留了兩個宮女,領了皇后宮中腰牌,去內庫取藥,君珂施施然跟著,一路抄著袖子觀景,將記憶中的大燕皇宮和現今的做對比,半晌不由心中長歎——隔了這麼多年,宮中變化不大,很多宮室並未修整,宮牆斑駁,磚瓦陳舊,侍應人數也比當年似乎少了不少,看來納蘭君讓已經裁剪了宮中用度,並沒有如其餘新帝登基之後,大肆整修宮禁,甚至給自己建造行宮。
不重享樂,不行奢華,新君如此剋扣儉省,毫無享樂心思,自然是想勵精圖治,重振大燕。
君珂腳步微微一頓,心中微涼,大燕是納蘭死仇,這麼多年,納蘭雖然一語不發,但君珂認為,他必然志在天下,大燕也好,大慶也好,都籠罩在他滿含仇恨的目光之下,不死不休。
而心高氣傲,把納蘭皇族皇位承續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納蘭君讓,又怎會甘於大燕數百年宗祧,結束於他之手?
大堯固然這些年十分興盛,可大燕雄踞當世大國時日已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真要全數吞下,談何容易?
兩國之間,面對的將是怎樣一場綿長拉扯的戰爭?天下百姓,又要因此遭受怎樣的苦痛浩劫?
君珂想著從邊境過來時,看見的百姓們驚惶的眼神,麻木的表情,抱著一點糧食四處偷藏的鬼祟動作,心中一陣發緊。
她攏緊了袖子,微微抬頭看天,長吁了一口氣。
遠處,皇帝御駕再次逶迤而來,這是去承元殿西暖閣見晉東王,遙遙地,納蘭君讓忽然掀開轎簾,對君珂方向看了一眼。
那背影……
隨即他便苦澀地笑了笑。
今天這是怎麼了?看誰都像她,難道她當真便如痼疾沉痾,附著人身便不可祛除,時不時作祟,讓人痛徹心扉?
他放下轎簾,決然閉上眼睛。
內宮的內庫規模較小,這本就是新辟的,先皇在世時,體弱多病,常半夜發病,由於過了時辰宮門便閉,任誰不許出入,為了方便取藥,便將一些珍稀藥物專門清理出來,在後宮設置了這個小內庫。
皇后用藥,宮中守庫的太監自然不敢怠慢,諂笑道:「龍舌籐有百年和千年之分,百年倒有四五株,千年只有兩株,既然娘娘要用,自然得用最好的。」
君珂大喜,沒想到這藥來得這麼輕易,只要藥能到手,她立即就可以離開大燕皇宮了。
宮女隨了太監去取藥登記,君珂抄著袖子在外頭等,這間內庫當初其實也就是納蘭君讓他爹的專用藥房,裡頭密室裡珍貴藥草,外頭也有一些常規藥物,和民間藥房格局有點相似,一排排頂天立地的紫檀色櫃子,每個抽屜上寫著藥名,君珂百無聊賴,一排排地看下去。
棗仁、梨膏、薑片……
君珂是豎著看的,當即笑了笑,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民間故事,有人用棗子梨子生薑西紅柿等物提醒好友「早離江西」,這故事當年,她還和柳杏林說過來著……
君珂忽然身子一顫。
食物首字暗示危機?食物?藥物?
昨天大火之夜,柳杏林說的藥方……
杜仲……忍冬……余甘子……馬尾蓮……紫河車……人中黃……
這個不倫不類的藥方,是不是也是一出「首字格」?
杜忍余馬紫人?
君珂讀了半天,不得要領,卻總覺得前頭兩個字讀來心慌,杜忍……杜忍……毒人!
回想當時自己,正在馬車旁,即將接近。君珂一拍腦袋,頓時明白。
藥名首字格沒那麼容易在倉促之間湊齊,所以後兩個字,取的是別的字,杜忍余馬車中。
毒人於馬車中!
君珂渾身一涼,驚得瞳孔都似微微放大。難道那一刻,那馬車裡根本不是柳咬咬母女,而是毒人?
難道她的懷疑真的變成事實,所謂柳咬咬母女中毒垂危,不過是騙局?
那現在她費盡心機甘冒奇險闖入這大燕皇宮找藥,豈不是自投羅網?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來,好在多年上層歷練,大風大浪都走過,每逢大事有靜氣,很快便按捺下來,也不急著離開,微閉著眼睛將事情又細細想了一遍。
首先分析思考柳氏夫妻,君珂將當今國勢,事態,柳氏夫妻現狀心態都分析了一遍,確定柳氏夫妻絕不會是主謀。
因為他們在之前完全有更好的機會脫離她,沒有必要在現在西鄂已經和堯國合併後,以身犯險,誘她入伏。
排除了這兩人的可疑之後,君珂輕輕吁一口氣,比起中計入伏,她更畏懼面對親友的背叛。
隨即她便蹙起了眉,柳氏夫妻既然不可能是主謀,那就是被脅迫,甚至可能真如柳杏林所說,中毒或被擒,否則何以杏林如此憔悴焦灼?
想起馬車前的柳杏林,和那幾個警惕的陌生面孔,君珂冷笑了一下,杏林一定一直都沒有自由吧?所以他冒險以藥名示警,他當時可能並未認出自己,但卻由自己接近馬車的意圖,猜測出可能是堯國的人,不顧一切抓住機會暗示。
也幸虧來的是自己,換成別人,沒有現代那世經歷,沒有和柳杏林的默契,哪裡猜得出。
其次推測主謀到底是誰?她現在身在大燕皇宮,難道是納蘭君讓?
隨即她又搖了搖頭,不可能,納蘭君讓如果真的知道她來了,應該就不是剛才那種表現,最起碼眼神會有區別。
納蘭君讓也被蒙在鼓裡,那是誰,膽子大到那種程度,敢於在西鄂挑事,將西鄂王夫妻控制,敢於陪她前來燕京鬥法,甚至在燕京皇宮等她?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普天之下,能這麼做,敢這麼做,會這麼做,只有他。
君珂緊了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心中想定,亂糟糟的情緒也壓了下來。
此刻箭在弦上,就算發現不對,也由不得她抽身便走,這解藥咬咬估計還是需要,無論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先拿到藥,再看沈夢沉要搞什麼蛾子。
環目四顧,太監們在曬太陽,一些小太監在攤曬藥草,院門外一隊宮女走過,宮內氣氛祥和,看不出有任何潛伏。
君珂想著自己一介女子,不引人注意,費盡心思才到了這裡,而他,是再次事後操控還是親身來此?他一個敵國皇帝,如何能夠跨越重重宮禁,在這裡等她?
「可叫咱家好找。」公鴨嗓子一亮,取藥的太監掀簾出來,手中捧著一個朱漆的小盒子,正要遞給皇后宮裡的宮女,君珂上前一步,含笑從他手中接了,笑道,「勞煩公公。」
那太監一呆,直覺於禮不合,然而一抬眼接觸到君珂眼波,忽然心中便一亂,吶吶道:「無妨,無妨……」
君珂轉身,裙裾微微一揚,蕩起一抹優美的腰臀弧線,那太監眼睛一直,接下來要說什麼早已忘記。
君珂捧盒在手,轉身便走,她步子極快,幾個宮女氣喘吁吁在後面追,君珂一腳踏過門檻,眼睛一抬,心想只要四面沒有多少人,立即施展輕功離開,猝不及防之下,大燕皇宮應該攔不住自己!
誰知眼一抬,頓時一呆。
前方對面,呼啦啦來了一大堆人,幾個太監,一隊侍衛,那領頭太監正是剛才皇后宮裡的那位,侍衛都是禁宮精銳,腰間連珠弩朴刀鉤索折疊盾牌俱全,真正的皇帝身邊近身侍衛。
發現了?
君珂渾身一緊,下頜一收,腳跟微微後撤,已經做好突出重圍的準備。
眼看人群越來越近,那太監的面孔近在咫尺,君珂手按在腰間,指尖一彈便可抽出腰間軟劍,那太監快步而來,直奔君珂,張嘴呼喊——
「哎呀勞公公,今日勞煩你,把這個收一收。」那太監直直從君珂身邊過去,直奔內庫藥房的管事太監,兩人擦身而過,君珂眼神一呆,手一滯,腰間軟劍將出未出,趕緊唰地按住。
「怎麼了,這麼急?」
「晉東王爺和王妃敬獻了一對異寶,說是半活之物,要迅速收進特定的盒子和水源之中,不然就失了效用,陛下著我立即帶人過來,怕你不明白其間珍貴,幫你處理一下。」
「好唻。」
君珂吸一口氣,原來虛驚一場。
只是這麼一來,想走的計劃又被打亂,一排侍衛手按刀鞘,釘子似地站在門外,君珂不怕這些人,卻總想著能不驚動宮中就不驚動,不然日後離京也會千難萬難。
她只好垂頭捧著盒子,立在門邊,過了一會兒那太監交待完畢,跨出門來,看見她便笑道:「夫人還在這裡吶,既如此,和咱家一塊去吧,得走快些,娘娘已經問藥好幾次了,等王太醫請脈完了,你們兄妹倆正好一起出去。」
君珂無奈,只好隨著這一行人往鳳藻宮走,打定主意立在外殿等王太醫出來,如果能一直不被發現最好,實在不能的話,趁侍衛注意力都在保護皇帝身上,也未必不能隨時闖出去。
她深知皇宮的規矩,比如她假稱為王太醫的妹妹,奉旨進宮給娘娘看診,那麼只要王太醫自己不說,那些太監宮女絕不會向納蘭君讓求證,也絕不會主動向納蘭君讓提起她,而王太醫,自然是不會說的。
王太醫不主動引薦「妹妹」,眾人也會覺得理解,畢竟給皇室成員看脈是關乎性命的事,誰也不能貿然引薦。
藉著皇宮森嚴的規矩,她或許可以於最危險的地方,找到生存的夾縫。
一行人往鳳藻宮而去,引路的那個太監很是聒噪,和君珂絮絮說這宮裡的道路風景,又再三關照君珂「小心那龍舌籐吶,回去要立刻煎下。」
君珂笑道:「公公對皇后鳳體真是上心,放心,民女捧得好好的。」
「敢不上心麼?」那太監忽然歎了口氣,低低道,「說是每月十五三十必得駕臨鳳藻宮,可是陛下繼位至今,也不過來過兩次,還兩次都沒……好容易今天說要來,娘娘哪敢讓一點病症影響了陛下的興致,我們做下人的,就是要體察上意,所以提前拿了藥備了,哪怕煎藥吃了沒那麼快見效,好歹咱們用心了,主子看在眼裡,也就沒個由頭責備咱。」
君珂怔了怔——韋皇后不得聖意?
事涉宮闈隱私,她不好問,只得抿唇笑而不語,那太監也覺得說漏嘴,趕緊低下頭一陣快步走,很快到了鳳藻宮,那隊侍衛直接在宮門前站下,君珂隨太監們入內,趁人不注意,打開盒子,將裡面那個小錦囊掏了出來,倒出一截雪白的籐葉狀的東西,百年龍舌籐黑色,到了千年呈現白色,品相越好顏色越晶瑩,君珂看那一截龍舌籐瑩潤雪白,滿意地笑了笑,將龍舌籐放進懷中,順手從院子裡花樹上扯了一截枝葉,塞進錦囊放回盒子裡。
做好這一切,她也跟著進了內殿之前的院子裡,在階下站定,目光一掃,侍衛們分佈在三進殿前,把守住內殿門口,人並不是很多,納蘭君讓武功不弱,從來就不怕刺客。
殿門虛掩著,停著皇帝儀仗,裡頭似乎有人在說話,語速很快,聽不清說什麼。一群宮女太監連同王太醫都站在階下,並不靠近,一個領頭太監迎上來說了幾句,君珂豎起耳朵,聽見是說陛下攜著晉東王夫婦來見皇后。
和君珂一起的皇后宮中宮女,接了她手中盒子,便要進殿覆命,剛上階梯,正要推門,驀然裡頭一聲大叫,「既如此,你何必還要我這個皇后!」
這一聲又尖又利,刀子一般戳人,聽得所有人都一呆,隨即「砰」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被狠狠砸出,轟然撞在殿門上,殿門被砸開,一道青光啪一下打在那正推門的宮女身上,那女子「啊」地一聲慘叫,額頭鮮血迸濺,身子向後一仰,栽倒階下。
一大片青濛濛的碎光濺射開來,灑落白石階面,看那碎片,卻是一隻青玉茶壺。
殿內只有帝后,聽那聲音,是皇后砸出來的?
天哪……
院子裡立刻鴉雀無聲,靜到連呼吸聲都不聞,眾人泥塑木雕般站著,目瞪口呆盯著地上碎片,頭不敢抬,手不敢動,生怕此刻風吹了衣襟,飄起的衣角落在貴人的視線,就會引起殺身之禍。
侍衛聽見聲響已經奔過來,長刀撞擊在軟甲之上嚓嚓作響,還沒靠近內殿,就聽見裡頭一聲厲喝,「出去!」
侍衛立即止步,悄無聲息退出了內殿,滿院子的太監宮女,呼吸更緊到窒息。
眾人之中,只有驚訝過甚,偏偏又對皇室毫無敬畏之心的君珂,愕然抬頭,望向殿門已經大開的鳳藻宮內殿。
外間光線熾烈,殿內便顯得有些黝暗,一片陰影裡,立著納蘭君讓,身形筆直,明黃龍袍上卻染了淋漓茶水,維持著一個側身避開的姿勢,也似有些愕然地,望著他的皇后。
而那以國母之尊,當著客人面,公然對皇帝擲壺的皇后娘娘,身形嬌小,半靠屏風,以袖掩面,一副搖搖欲墜模樣。
可憐的晉東王夫婦,表情不比外面的宮人好多少,已經離開了座位,惶然退到了牆角。
殿門撞開,宮女受傷,殿內幾人除了皇后外,也下意識向外看,正看見立在階下,怔怔仰頭向殿內望來的君珂。
外頭光線熾烈,照得人白花花的臉不辨眉目,納蘭君讓沒認出君珂,回頭看見皇后搖搖欲墜,欲待去扶,半路又縮回了手,冷聲道:「你進來。」
君珂一怔,傻傻地一指自己鼻尖——這一聲不是喊我吧?
殿內那幾個人眼光齊刷刷轉來,納蘭君讓神情尤其嚴厲,「嗯?」
君珂吸一口氣,嘴角耷拉下來,有沒搞錯,為毛越想向外跑越得被困住?一步步地竟不得不走到納蘭君讓眼皮底下?
既來之則安之,她穩步上了台階,進殿,晉東王妃一眼看見她,眼神驚詫,嘴唇蠕動著沒敢說話,納蘭君讓倒沒有看她,心煩意亂地一指地面,道:「收拾乾淨。」
地上一攤水跡,打翻了的茶盞碎了滿地都是,君珂哪裡知道墩布簸箕之類的在哪,轉到簾幕後,順手扯下一截金絲帷幕,抓在手中當墩布,蹲下身慢慢擦地收拾。
納蘭君讓可不知道自己皇宮裡一寸一金的金絲帷幕,被君皇后給拿來當抹布,他煩躁地退後兩步,衣袖一拂,殿門再次砰地關上。
關門的聲音,震得掩面哭泣的皇后,雙肩顫了顫。
「王爺,王妃。」納蘭君讓聲音沉沉,「皇后失禮,請勿見怪。」
「不敢不敢。」晉東王夫婦連忙施禮,一句也不敢多說。
「你今日得了失心瘋!」納蘭君讓轉臉對著他的皇后,聲音冷厲,「竟然荒誕至此!當著叔祖長輩的面,撒潑無行,大燕皇后,有你這麼做的?」
皇后霍然抬起頭來,君珂眼角一斜,心微微一震。
雖然淚水洗花了妝,但依舊可以看出,韋皇后一張小小的臉,額頭開闊,下巴微尖,眼眸靈動,長睫毛淚花閃閃,我見猶憐。
她還很年輕,看樣子不超過十七歲,有種飽受寵愛的大家貴女才有的嬌憨稚嫩,一朵花盈盈,不勝涼風吹破。
但她一抬頭時那神情姿態,眼眸看人的角度,怎麼看都有幾分熟悉。
君珂摸摸自己的臉,在心底倒抽一口涼氣。
「大燕皇后確實不是我這麼做的!」韋皇后也不拿絹帕,反手擦拭眼下淚痕,「我明明沒病,為什麼你要禁我足!」
「朕看你是病得昏聵!」納蘭君讓胸脯起伏,似在忍著怒氣,壓低聲音,「你既有風寒之症,便當好生將養,晉東王妃是你遠房姨祖母,自願留下來陪你,你好端端地發作什麼?」
「焉知不是陛下借口?」韋皇后淒涼地道,「您忘記您上次走時答應我什麼了?」說完又冷笑一聲,神情自嘲,「您記不得也正常,上次您到鳳藻宮到現在,已經兩個月了!」
納蘭君讓怔住,想了半天也沒想得起來自己答應過她什麼,引得她今日不顧身份,撒潑至此?
這位皇后,原本不是朝中內定的皇后,他當初的文定對象,該是姜家的孫女。姜家出了個姜雲澤,引得他對姜家女子心生不喜,最初的意向便擱置了下來,之後父皇繼位,他被封為皇太子,太子妃的人選迫在眉睫,京中仕女的畫像捧到面前,也有這韋家小姐,但卻被母后否決了,說韋家兒子太多,女兒卻極少,這韋家小姐是國公心肝寶貝,向來嬌慣太甚,又喜歡舞槍弄棒,閨修不足,不堪為大燕之母。
他本也無所謂,娶誰不都一樣?直到有一日,偶然造訪韋家,後花園春光宛宛,韋家人陪著他正應酬,忽然一隻毽子橫空飛下,砸了他的頭,他一抬頭,屋頂上有人笑聲如鶯囀。
「喂。」她道,「對不住,上來撿毽子,看見景致好,看住了,不小心毽子又落了下來。」說完笑嘻嘻給他作揖。沒等他謙虛回應,又匆匆轉頭,招呼底下那群急得要命的侍女家丁,「上頭景致真好,拿小菜來,我要就景吃酒。」
國公的臉漲成豬肝,捋著袖子咆哮,將孫女兒趕下了屋頂,又向他再三賠罪解釋,納蘭君讓卻難得地,淡淡一笑。
屋頂上景致好……
屋頂上景致,確實好,看過煙花,啃過雞爪,在彼此的眼眸裡彩光縱橫,將深深宮闈疼痛舊事掀起。
那是他一生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人說起自己恐慌無助的童年。
回宮後他便不顧眾臣和母后反對,直接訂了韋家這位嬌憨而活潑的嬌女。
仿若當初屋頂驚鴻一瞥,和心底某個影子印證,然而當真的大婚,他才察覺,一切的人為鏡像,只不過更深切地提醒,不過虛幻。
南轅北轍,誰也做不成誰的影子,那個人從來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內心裡因此有了失望,也有了愧疚,韋家那朵鮮嫩的花,終究因為他一時的懷念和悵然,葬送在這深深宮廷,注定要寂寥開謝到老。
越愧疚,越不願看見她,怕那少女沉溺太深,將來也如他一般,陷入永不救贖的相思之苦,所以別說平日從無恩愛之事,連每月的例行臨幸,也不過草草,還越來越少。
皇后是怨的,他知道,不然也不會如此健康活潑的少女,入宮不久便頻頻生病。只是他再也沒想到,一帆風順的世家貴女,那般的怨積壓日久,終究要有爆發的一日,恰逢此時,晉東王妃覲見,他一時好心,讓晉東王妃在宮內多盤桓幾日,陪伴皇后,卻忘記今晚他應該宿在鳳藻宮,而他已經兩個月沒有來鳳藻宮了。
當然,他還不知道,皇后為了他這兩月一次的駕臨,準備衣服準備了三天,半夜即起,盛裝打扮了一天,導致著涼,又趕緊著人看病拿藥,生怕因為身體原因被拒承恩,好容易盼得他來,卻帶著外人,最後還讓外人在此留宿,生生將她苦苦期盼的希望湮沒。
入宮不久、嬌慣成性、又因為太后病重少人提點的小皇后,長久壓抑的堤壩被委屈和失望的潮水所沖毀,她覺得絕望,覺得憤懣,一瞬間什麼都忘記,忘記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忘記身前是尊貴無倫的天子,忘記面前還有前來參拜的臣屬,只想衝破這滾熱沸騰的情緒,顫抖中,摸到手邊東西就砸了出去。
青玉壺碎成萬千片,她似也心碎。
「我……」納蘭君讓見她神情,心中忽然也一軟,韋芷才十七歲!她本不該做這個皇后,成為被困深宮的金絲鳥!
「別哭了。」他語氣軟了點,其實聽起來還是硬梆梆的,「你怎能令遠道而來的王爺王妃受此驚嚇。論公,晉東王是國家股肱;論私,也是你親族長輩,速速向王爺王妃致歉,別忘了。你是我的皇后!」
他自認為這意思是向皇后表明自己對她的看重,蹲在一邊慢吞吞抹地的君珂手一顫,暗暗歎息——傻子!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嗎?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嘛!
果然皇后聽得這一句,不僅沒有收了淚眼,反而騰地一下站直,直挺挺上前兩步,踩著一地碎片就奔晉東王夫婦而來,看也不看君珂一眼,君珂要不是收手得快,險些被踩了手指。
她直直立到晉東王夫婦面前,以手加額,肅然躬身,竟然行的是大燕的侍尊長參拜之禮,唬得晉東王夫婦連忙跳開,連連搖手,「使不得,使不得!」
納蘭君讓眉毛一挑,也有了些火氣,身為皇后,怎麼這麼不著調?無故發怒在前,儀禮不當在後,他所說的給晉東王夫婦致歉,不過微微欠身,口頭上淡淡兩句便罷,畢竟君臣有別,如此也便有了交代,她搞這一出,讓人家怎麼生受?
「皇后,你今日當真病糊塗了!」他冷冷對著君珂一抬下巴,「扶娘娘回內殿去。」
君珂猶豫著正要站起,韋皇后已經一昂頭,聲音清亮地道:「如何?我又錯了?我哪裡錯了?我是你的皇后,譽重椒闈,德光蘭掖,行合禮經,言應圖史。承戚里之華胄,升後宮之峻秩,貴而不恃,謙而益光……您的封後旨意上寫著呢!您說我失儀,我認;讓我給王爺王妃賠禮,我賠,我這個皇后,盡力去做任何您想要的事,陛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一併在此責罰便是!」
「韋芷!」納蘭君讓怒喝,「你真是失心瘋!下去!」
「或者……」韋皇后就好像沒聽見他的怒喝,淒然一笑,輕輕道,「我做什麼你都不滿意,只有她,她做了你的皇后,你才滿意?」
殿內一瞬死般的寂靜,正緩緩直起腰的君珂一頓,以一種彆扭的半扭腰的姿勢固定在原地,晉東王夫婦臉色青白,縮往屋角,心裡大罵自己今日怎麼就跟陛下來參見皇后?
納蘭君讓直直立著,背對殿門,昏暗光影裡彷彿毫無反應,但君珂眼尖地發現,他深垂的大袖微微顫抖,露出來的一截扣起的指節發白。
半晌他深深吸一口氣,聲音沉沉地道:「皇后,你果真病得重了,你,扶皇后回內殿休息。」
後面一句話是對君珂說的,君珂一傻,慢慢站起。
這叫個什麼事兒?怎麼七扯八繞地,竟然就這麼當面看了一場納蘭君讓夫妻吵架?而且始作俑者好像還是自己?
君珂尷尬得不行,低著頭過去扶皇后,那小姑娘憤然一甩袖,將她推開,怒道:「別碰我!」一轉頭盯住了納蘭君讓,描得精緻的黛眉已經飛了起來,卻是帶怒而凌厲的弧度,「我是病得重了,可陛下也病得重了,瞧陛下這神情,還真是韋芷入宮以來從未見,怎麼,也和我一般心痛麼?」
「當著臣屬你說的什麼昏話!」納蘭君讓佇立不動,眉頭微聚,眼神裡泛著陰霾欲雨的青光,「韋家公侯世家,端嚴家訓,教出的就是你這樣無禮無君無法無天的女兒?」
「晉東王是我遠房姨祖父,小時候姨祖母還抱過我,今日我不當他們是臣屬,不過是來探我的長輩。」韋皇后寸步不讓,深紅重彩丹鳳眼重重向倒霉的王爺王妃一睨,「無禮無君無法無天,韋芷認了,自會向祖宗家法請罪,可我沒一個字昏話,我在這深宮苦熬,忍著別人譏嘲日日等待,等到今天,倒當真願自己落得糊塗,昏聵不知,勝過清醒地知道,我的夫君,心在別的女人身上!」
「放肆!」納蘭君讓勃然大怒,衣袖一甩轉身便要走,他怒氣上衝,勁道外洩,捲起的衣袖帶得壁上一盞懸琴墜落,重重砸在錦毯上,琴身斷裂,絲絃迸飛,一根斷弦正好彈在韋芷臉上,韋芷只覺得眼前黑色光影一彈,隨即臉上一涼一痛,伸手怔怔一抹,指尖一抹血痕。
女子重視容貌勝過生命,韋芷立即發出一聲尖叫。
納蘭君讓回身,看見身後年輕的皇后,神色驚惶,臉上一道殷然血痕,唇微微張著,更顯得嬌嫩不堪風雨,一怔之下也不由有些不安,上前一步正要緩和下氣氛,韋芷已經驚慌地退後一步,掩臉道:「陛下……陛下……你毀了我的容,你竟然毀了我的容!」
她自幼被韋家呵護,嬌嫩如珍珠,尊貴如公主,沒吃過一點皮肉苦,此時臉上火辣辣疼痛,便以為慘遭毀容,一個毀容的女子,如何還能佔據皇后之位?今日事態演變如此,納蘭君讓如何還能容她?夫君如此心狠,一言不合便出手傷她,日後還能如何相處?想著從今以後人人譏嘲,冷宮寂寥,這金尊玉貴的少女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絕望、恐懼、傷心、悲憤……匯聚成巨大的洪流,衝擊得她心跳如鼓,眼底發燙,頭一抬,眼淚已經如噴泉,嘩啦啦湧了出來。
「陛下好狠心!」一懷憤怒絕望裡,韋皇后聲音淒涼而尖利,「朱弦斷,明鏡缺,您是要就此和臣妾訣別麼?」
「韋芷……」納蘭君讓還沒來得及開口,渾身顫抖的韋皇后,已經堵住了他的話,再開口淒涼已去,卻換了無窮無盡的憤怒,「這天下都於陛下掌中,陛下要怎麼處置臣妾,臣妾毫無怨言,這皇后之位,臣妾不想做,也不配做!」她一甩頭,伸手在頭上拔下那只最能昭告皇后身份的銜珠金鳳步搖,往地上一扔,「拿去吧,給你的她去吧!就怕人家的腦袋上,戴不了這麼多鳳釵!」
攢珠疊翠的金鳳銜珠步搖,載一抹琉璃般迷離的華光,奪地一聲釘在地毯上,離君珂腳尖只有寸許。
君珂的腦袋就差沒埋到了裙子裡……好重,好重,當真戴不下……
納蘭君讓盯著那隻鳳釵,臉上青氣一現,轉瞬又變得蒼白,連著深呼吸了三次,滿殿都聽見他悠長的出氣聲。
熟悉他的君珂知道,這是他瀕臨爆發邊緣,卻猶自試圖壓抑的表現。
「你失心昏聵,朕無需和你多言。」半晌他開口,看也不看那鳳釵一眼,伸手對晉東王夫婦一讓,「兩位,請外殿等候。」
晉東王夫婦如蒙大赦,慌忙謝恩退了出去,今日流年不利,難得進京覲見帝后,竟然遇見這麼一場不足以對外人道的家務事,兩人心都拎著,生怕就此被皇帝滅口。
「我失心昏聵!」韋皇后也不管人來人去,氣往上衝,仰起淚痕斑斑的臉,「也不抵有人,夜半發夢,也喊著別人妻子的名字!」
「你!」
「也不抵有人,至今保留著外廷供奉署的一張桌子,從來不許人去碰!」
「你——」
「也不抵有人,明知人家是敵是逆臣,卻對燕京城牆下那些胡言亂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韋芷!」納蘭君讓終於咆哮,衝上一步,伸手要抓她的衣領。
韋芷霍然抬頭,眼一閉,仰起的小臉雪白,一縷細長的血痕因此怵目驚心。
狂怒之下的納蘭君讓頓時伸不出手去,手指猶自僵在半空,韋芷卻被自己的話也激出了血氣和火氣,豁出去了,傲然將頭一仰,大聲喊出最後一句,「也不抵有人,難耐相思做情詩,結果還被人偷去,拿去貽笑各國!」
死一般的肅殺寂靜。
韋皇后這一句憤然出口,不經大腦,說完才覺得過火,這一句傷的不僅是納蘭君讓的面子,還有他身為天子的尊嚴,當初他的詩,被堯國遺老派人偷取拿去為難君珂,雖然事情被解決,事後也被堯國皇室封口,但終究是傷了大燕的面子。之後納蘭君讓派出無數高手,將當初偷信的人,對外勾結的太監都殺了,可見他恨意怒火之深。
那時他還只是大燕皇太子,世人不過笑一句太子風流,現在他是大燕一國之君,此事更萬萬不能提起,否則這大燕之主,面子往哪擱?
半晌寂靜之後,一聲壓抑的咆哮如同巨雷般在殿內滾過,人影一閃,伴隨拔劍鏗然聲響,雪光如潑,納蘭君讓已經到了韋芷面前。
他心中憤怒,還帶著一分被刺著內心隱秘的劇痛,再也維持不住一貫的沉穩,憤然衝上,然而那般拔劍衝上去,只是一時衝動,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但韋芷逞了口舌之快後,稍稍清醒,立即驚慌絕望,眼見他咆哮衝來,當面拔劍,驚嚇之下連連後退,絆倒了身後屏風。
屏風倒下,砸著了旁邊多寶架,一隻圓肚敞口雙魚把手青花浮雕的官瓷甕晃了兩晃,當頭向韋芷砸下。
那甕大而沉重,如果挨實了,不丟命也難免大腦受創,韋芷注意力只在躲避君皇,聽得頭頂不對,頭一抬,一聲尖呼。
此時納蘭君讓驚覺拔劍不妥,正在收劍後退,一抬眼看見韋芷頭頂瓷甕,臉色一變,急忙再次奔上。
他不奔還好,這一奔,韋芷以為他要置她於死地,唬得雙腿酸軟,更加爬不起來。
眼看甕將落下。
驀然人影一閃,纖巧細緻的身影如乳燕掠波,輕輕巧巧就到了韋芷身邊,手一挽,韋芷身子向後一讓,啪嚓一聲脆響,瓷甕碎在她和納蘭君讓之間。
響聲震得兩人都呆了呆。半晌才反應過來,都齊齊轉頭看那出手救人的人。
那人自然是君珂,人家夫妻吵架,還是因為她,她尷尬得無地自容,恨不得也縮進牆角,但無論怎樣,她也不能眼看著韋芷被砸死而無動於衷,只好無奈出手。
兩人目光齊刷刷投過來,君珂只好再次扮羞澀垂頭不語,但這次納蘭君讓終於注意到了她,怎麼會再輕輕放過,眼看面前女子面生,他眉頭一皺,立即問:「你是誰?」
皇后宮中能在駕前侍奉的宮女都是有品級的,納蘭君讓來得少,也能基本混個臉熟,此時一眼看出眼前女子陌生,頓時警惕。
君珂猶豫了一下,啞著嗓子低低道:「奴婢……是晉東王妃的義女,剛剛跟隨宮中公公進來的。」
她此時也沒好理由,在納蘭君讓面前說是王太醫的妹妹自然是不成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納蘭君讓打量著她,先前被皇后氣得什麼都顧不上,根本沒有把這個宮女看在眼裡,此刻人當面,忽然心底就湧上奇異感受。總覺得面前女子,說不出的熟悉。
他細細看她,目光搜骨剔髓,不光看她的臉,還看她的鬢角,鬢角平滑,沒有美人鬢;看她指甲,粉嫩晶瑩,留長約莫一寸;看她衣飾,著的是宮女裝,腕上有一枚晶瑩圓潤的翠綠色鐲子;甚至不著痕跡地聞了聞她的氣息——淡淡牡丹芍葯花香。
納蘭君讓眼底掠過一絲奇異的神情,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
那個人……天生美人鬢,從不留指甲,不喜歡戴鐲子,不喜歡一切綠色的東西,偶爾熏香,喜歡木蘭或草葉香。
君珂半垂著頭,並不怕他那樣專門尋找細節的目光,她出來時,深知身入大燕非同小可,不僅戴面具,面具下還做了易容,改變了聲音,改變了平素的穿衣習慣,改變了香氣,改變了一切可以打上個人標誌的細節。
除非直覺,或者掀掉重重面具,否則無以確定她就是君珂。
納蘭君讓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倒一時忘卻皇后的冒犯,眉頭一皺,轉頭對外呼喚道:「王爺王妃請進來。」
少頃,晉東王夫婦尷尬無奈的臉探了進來,剛才裡頭的動靜,十里外都能聽見,人人惴惴不安大氣不敢出,兩人見此時帝王呼喚,更是七上八下。
納蘭君讓一指君珂,淡淡道:「這女子自稱是兩位義女。」
晉東王張嘴欲言,晉東王妃拉了拉他袖子,猶豫一下,想起梵因的話,鼓起勇氣道:「回稟陛下,她是臣婦的……義女。」
君珂有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晉東王妃居然還有這份義氣,納蘭君讓懷疑猶自未釋,淡淡道:「朕不記得曾宣召王爺義女入宮。」
「這……」晉東王夫婦張口結舌,無法自圓其說,君珂倒是不急不忙,緊緊貼在皇后身邊——反正都逼到這地步了,那就借皇后一用吧,不過她剛和老公吵了一架,納蘭君讓不會氣頭上不管她的死活吧?
想來是不會的,韋皇后代表公卿勢力,對於重視朝局平衡和江山社稷高於一切的納蘭君讓來說,他不會讓任何不利因素,在自己的宮廷和國土上迸出火星的。
納蘭君讓瞥了君珂一眼,微微斜身,手指一動,一個召喚侍衛的秘密手勢。君珂看在眼底,立即一把抄住皇后腕脈。
偏偏韋皇后也一直緊張地盯著納蘭君讓,她是知道這個手勢的,一見之下沒想到納蘭君讓是防備君珂,還以為是針對自己,而君珂手一抄,她一驚,又誤會君珂其實是納蘭君讓的人,要先擒下她,恐懼之下抬手就對君珂撓了一把,「本宮也是你碰得的,讓開!」
君珂偏頭一躲,手指在半空中柔曼地兜了一個圈,韋皇后的指尖在觸及她鬢角的剎那軟下,穩穩地依舊落在她掌中。
但她幾縷髮絲被韋皇后尖尖的琺琅鑲瑪瑙護甲挑起,連帶薄薄面具邊沿也被挑開,看起來像是額側的皺紋,這點起伏極其細微,但已經落在了發現不對及時掠來的納蘭君讓眼中。
納蘭君讓一驚。
面具!
「你是誰!」他出手如劈風,一掌抓向君珂面門。
君珂此時正將皇后鉗制在手,拉了他就向後退,感覺到劈面的風,立即一個鐵板橋向後一仰,納蘭君讓卻手掌忽然橫削而上,順著她頜下一撩。
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迎指而起,在頭頂天窗籠罩的光柱之下,一舞。
面具離臉那一刻,君珂下意識抬袖捂臉,隨即卻一聲長歎,放下衣袖。
既已當面,何必遮掩?
殿內又安靜了下來,呼吸細如游絲,被緊張的氣氛曳斷。
納蘭君讓怔在當地,韋皇后滿臉驚容,死死盯著君珂,晉東王夫婦茫然不知所以,看看帝后,再看看君珂。
半晌嗆啷一聲,驚得幾個人都顫了顫,納蘭君讓手中的長劍落了下來,黃金吞口撞上青石地面,碎屑紛飛。
「你……你……你怎麼會……」大燕沉穩莊肅的帝王,此刻茫然如在夢中,竟不能出語完整。
「你……你是……」韋皇后不顧自己被掐住的脈門,驚愕地盯著君珂,面前的女子看來雙十年華,皎然如雪,鼻尖薄薄如玉珠,一雙眸子看人時,偶有金光一閃。
那般眸中異像,看著叫人凜然,然而她眼神卻又溫和,那般凌厲而悲憫同存,交織成獨特的魅力。
韋皇后沒見過君珂,但對於君珂長相描述,聽也聽膩了,此刻看看君珂,再看看自己夫君,看看君珂尷尬無奈的神情,再看看納蘭君讓激動淒涼的眼眸,忽然靈光一閃,叫道:「是你!是你!君珂!」
君珂吸吸鼻子,苦笑一下。
晉東王夫婦早已呆了,再沒想到路途所收的義女,竟然還有一副真面目,真面目竟然還是堯國皇后,這倒確實是貴人了,但貴到國外去了。
「君珂!」韋芷激動地嚷了幾聲,忽然安靜下來,出神半晌,眼底浮現絕望之色,幽幽道,「你果然來了,你來和陛下……私會嗎?」她斜盯著君珂死死掐住她脈門的手,淒涼地道,「你需要我給你讓這個位置嗎?那就拿去吧。」
這叫從何說起?君珂尷尬地笑了幾聲,也不敢看對面納蘭君讓,輕輕道:「君珂重遊故地,無意打擾,現在也不過想自保而已,只盼皇后娘娘送我出宮便好……」
「別來這麼多有的沒的。」韋芷根本無心聽她解釋,冷冷一笑道,「難怪如此對我,原來舊人回首,破鏡重圓。君皇后……你休得花言巧語,你堂堂敵國之後,如果不是私下有協議,他為你大開方便之門,你如何敢入燕,敢孤身入燕宮?如今這鳳藻宮,多了一個人,我識相,我給你們讓位……」說完眼一閉,牙關狠狠一咬——
「不可——」
「韋芷!」
君珂驚呼在前,她就在韋皇后身側,關注她一舉一動,眼看這剛烈而絕望的少女,赫然要嚼舌自裁,驚得不顧一切,伸手往她嘴裡一塞。
咯地一聲牙齒狠狠撞上手背,尖利入骨,君珂痛得臉一皺——玩真的呀?這力道豬舌頭也能咬碎了!
納蘭君讓驚呼此時才到,他看到君珂如在夢中,茫然未及回神,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此時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震驚之下快步上前。
忽然身後有人笑道:「她是來和我私會的,韋皇后您實在想多了。」
那人笑著,看似不急不忙其實很快地走來,所經之處,呆在當地的晉東王夫婦砰然倒地,那人悠然從兩人身上跨過,一彎身撿起地上納蘭君讓掉落的長劍,穩步上前,輕輕巧巧刺向正背對他的納蘭君讓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