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君珂和韋芷和納蘭君讓面對面,納蘭君讓心神乍分沒有顧及身後,君珂和韋芷正面對來人,只見那太監裝扮的人,竟然是從內殿出現的,出現時還佝僂著身子滿滿太監步態,但每走一步腰便微微一直,幾步之間,便從一個猥瑣的太監蛻變成一個夭矯男子,滿身風華。
君珂此時手剛從韋芷口中撤出,看見那人下意識警惕後退,韋芷卻頭一抬,滿臉駭然地看見那截閃電般遞向納蘭君讓的劍鋒。
此時已經來不及呼喊,她頭一低,悶聲不吭地便撞了出去,一頭撞向面前的納蘭君讓,那麼嬌小的人,竟然生生將納蘭君讓撞得一偏,似乎還怕自己不能將納蘭君讓撞出殺手範圍,隨即她縱身一撲,撲在納蘭君讓身上。
長劍滑出,雪光耀目,忽然一分為二,前半截劍尖呼嘯而出,目標已經換了方向,竟是向著君珂去的,然而此時韋芷驚慌地擋在劍前,一回頭只覺精光刺眼,下意識揮手去擋——
「啊——」
一聲慘呼,一截雪白的手臂滾落地下,鮮血噴濺,染一地錦毯嫣紅,韋芷發出一聲絕望至不可置信的尖叫。
納蘭君讓駭然回身,驚呼:「韋芷」!赤手便要奪劍,那人身形卻如流水般一轉,自他面前掠過,手中斷劍,斜斜一指欲待衝上前的君珂,笑道:「小珂兒,別動。」
四面靜寂,韋芷癱在納蘭君讓身上,斷臂處血如泉湧,納蘭君讓半跪於地,怔怔扶著她的肩,半身也被血染,剛進來的晉東王夫婦腿一軟,險些栽倒,勉強靠牆站住。
不過剎那之間,局勢翻覆,皇后致殘,所有人還沒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韋芷!」納蘭君讓看一眼那男子,眼底泛出森然怒色,此時卻顧不上他,身子後撤半步,一邊發出暗號示意護衛,一邊攬緊韋芷,「皇后!皇后!你……要不要緊……」
眼角一掠韋芷的左臂,血如泉湧,半臂已殘,再難回天,這要這個金尊玉貴的嬌女如何接受?她才十七歲!
「陛下……陛下……」韋芷痛得臉色慘白,不敢看自己的手,淚珠盈盈盯著納蘭君讓,「……你沒事吧……好痛……我……我……我怎麼了……」
納蘭君讓微微側了側身,擋住那截斷臂,低低道:「沒事……沒事……太醫就在殿外,朕立即宣……」
韋芷在劇痛之中浮沉,她身嬌肉貴,哪裡禁得起這樣的重傷,只是心懸納蘭君讓安危,不肯暈去,栽倒之後,依靠在納蘭君讓懷中,此刻神情昏眩,眼前浮光蕩漾,俱是他微垂的臉,深深眼眸,眼眸裡滿滿焦灼憐惜,似潮水奔湧而來。聞得他青松杜若一般清朗而沉肅的氣息,感覺到他手指顫抖,急切顫慄,諸般種種關切,竟是成婚以來未見,她心中微微一熱,低低喘了口氣,唇角浮起一抹慘淡而欣慰的笑。
這手臂,怕是斷啦,但如果因此能換來他的真心相許,也不是不值得的……
納蘭君讓看見她唇角笑意,忽覺心痛如絞,忍不住將她抱緊。
君珂別轉頭去,咬住了唇。
倒是那太監打扮的男子,有點可惜地看了看地上飛劍一眼,眼光從韋芷斷臂之上掠過,無動於衷。
看納蘭君讓攬緊韋芷,他眼神還有些憎惡。
「陛下真是心慈。」他忽然微笑,對納蘭君讓道:「其實你娶的這個女子實在比小珂兒差遠了,癡愚呆笨,不可救藥。我這一著妙到毫巔的劍中劍,原本可以一舉擒得堯國皇后陛下,不想卻被你這既妒且蠢的皇后,給破壞了。」言畢搖頭,不勝歎息。
納蘭君讓一呆,立即低頭看懷中韋芷。
他懷中,韋芷聽見這一句,也怔了怔,眼睛漸漸睜大,暈出一片黑色的霧氣,似乎不能接受這樣的真相,又似乎根本沒有聽懂。
「沈夢沉。」納蘭君讓面色陰沉,「你說的話,朕一個字都不懂!」
「也是。」沈夢沉自如地撣撣青紫色太監袍衣角,「天知地知你我心知,便可。」
「你——」
韋芷的呼吸,似乎忽然停了停。
痛到混沌的意識停滯片刻,才終於慢慢理解了其中意思。
對方原本沒想殺陛下?是自己多事?一番犧牲,從此致殘,竟然是自己多事?
難道這原本就是陛下和對方的計謀,是要讓堯國皇后入彀?是自己自作多情?白白送死?
仿若跌落地獄,絕望至眼前一黑。
「陛下……」她顫顫仰起頭,盯住了納蘭君讓,「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
「是啊。」沈夢沉微笑,「皇后也不想想,在下身在大燕宮廷,若非陛下允許,怎能隨意出入你宮中?陛下和我合謀已久,可惜卻被皇后破壞了,不過看在您不幸喪失一臂份上,在下想陛下不會追究的。」
「沈夢沉你閉嘴!」納蘭君讓滿頭青筋迸起,眼眸如血,怒極便要站起,身子一動,韋芷發出一聲慘呼,他只好停住。
「好……好……」韋芷竟然還是沒暈,一邊慘笑一邊點頭,唇角殷殷流出血來,納蘭君讓看得焦灼,抱緊了她,低低道,「皇后,相信朕,相信朕,朕真的不知道,朕讓人先給你治傷,隨後朕再和你慢慢解釋……」
韋芷定定凝望著他,半晌,唇角忽然撇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此時她竟然露出笑容,看得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涼。
她卻慢慢平靜下來,溫柔地仰望著納蘭君讓,輕輕道:「臣妾……臣妾願意相信陛下……」
納蘭君讓呆了呆,明明此刻韋芷在笑,在溫柔認可,他心底卻升起深深寒意,像看見絕崖上開了花朵,美艷,卻有毒;或者深井裡一輪冷月,寒浸浸,誰要醉酒欲待撈賞,便是從此沒頂。
她……她不該這樣的……
納蘭君讓本是乾脆之人,韋芷既然如此表態,便不會再多說什麼,然而心中的警兆,終於還是讓他又囉嗦了一句,「皇后,朕真的沒有……」
「我知道……」韋芷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似乎要抬起手摀住他的嘴,動了動手腕卻無力抬起,只對他展露一個虛弱近乎討好的笑容。納蘭君讓心中發堵,只得握住她的手,低低道:「你信我,你且信我……」
絮絮說了幾遍,心中卻空蕩蕩的,然而此刻韋芷重傷,救命要緊,實在不是解釋或說閒話的時候,納蘭君讓喚過早已驚得神魂飛散的晉東王夫婦,將韋芷交過,道:「那王太醫還沒走,速傳他外殿給皇后治傷!」
晉東王妃抱著韋芷,怔怔看著一身太監衣裝的沈夢沉,納蘭君讓冷笑道:「我的宮中,何許理會他人?親衛!」
厲喝聲裡,四面微響,外殿腳步聲起,頭頂四側也有踩瓦聲響,步聲快有有力,顯見四周也已天羅地網。
沈夢沉含笑如故,慢條斯理拂了拂衣袖,幾名男子從容自內殿而出,立到他身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能從皇后內殿出來的。
「王妃……救我……」韋芷似乎已將昏迷,模模糊糊靠近晉東王妃懷中,抓緊她衣袖不放手。一群侍衛衝進殿來,一部分迅速保護納蘭君讓,一部分護著晉東王夫婦和韋皇后退出殿去。
君珂眼睜睜看著這一幕,背靠著多寶架,始終沒動彈,只覺得心裡涼浸浸的。
以她對納蘭君讓的瞭解,可以確定在這事上,納蘭君讓絕對沒有和沈夢沉勾結,因為沒有人敢把自己的後背賣給沈夢沉。
沈夢沉不會現在殺納蘭君讓,殺納蘭君讓對他一點好處都沒,他的目標是她,剛才她那位置,正在死角,退無可退,從那飛劍的軌跡來看,如果她被沈夢沉刺殺納蘭君讓吸引了注意力,只要震驚之下,稍稍上前一點,難免被那飛劍所向,就算她當時能避開那劍,以沈夢沉的能力,在她躲劍的一瞬間,能做出多少事?
君珂越想越是一身冷汗,臨到頭來,竟可算是韋芷救了她。
真是誰也沒想到,對納蘭君讓撒潑鬧事,滿腔怨恨的韋芷,在關鍵時候,竟肯以身相代。
可恨沈夢沉四兩撥千斤,竟然就勢挑撥納蘭君讓夫妻,君珂明白他的用意——韋家是公侯世家的代表,本身就掌握勳爵公卿勢力,韋老公爺早年是一員猛將,曾隨鼎朔帝平定夷族煩亂,南定海疆,在軍中故舊眾多,尤其拱衛京畿的九蒙旗營,多半都是他門下,韋公爺最疼愛的,也就是這個孫女,這事萬一真傳出去……
君珂心底一突,這事的關鍵竟然在韋芷身上,如果她當真不怨,自然無事;可如果她真的信了沈夢沉,屢受打擊之下性格大變,剛才只是在哄納蘭君讓,那等她一旦出去……
韋芷可能不恨嗎?
她本就難耐夫君冷漠,早在爆發邊緣,誤以為君珂和納蘭君讓在此私會,自覺受到莫大漠視和侮辱,再加上以為被欺騙和斷臂之傷,諸般種種,如何忍耐?
君珂咬了咬下唇,她也心中不安,然而此刻別說是她,就算納蘭君讓,一時也無法將這天大的誤會解開,只能寄希望於韋芷的信任和清醒。
「小珂,好久不見,你還是這麼善良,盡懸心他人。」沈夢沉太監打扮,氣度悠閒,手中斷劍微微一挑,一件小小的東西滑了出來,發出輕微的鏗然之聲。
君珂眉毛一挑。
那是一枚紅珊瑚貓蝶簪,珊瑚鮮艷潤澤,貓蝶精緻靈動,是出自西鄂首席首飾世家的精品,也是柳咬咬很喜歡,常戴著的首飾之一,君珂也曾讚過這簪子,覺得很配柳咬咬的氣質,此時一眼便認了出來。
「陛下真是讓我失望。」她輕輕道,「一國之主,九五至尊,便當放眼天下,以江山戰局為弈。不想陛下還是沉迷陰私苟狗之術,還在如那些鼠輩小人一般,玩那種擄人妻女,誘人入局的把戲。你這樣的格局,怎配博弈天下?」
「雙王議政,俯瞰朝政日久,小珂說話越發睥睨尊貴,口口聲聲家國天下。」沈夢沉望定她,微笑,「我以西鄂為局,以天南王為棋,取主將西鄂郡守,為中宮之老帥,誘您這堯國皇后千里來攻敵營,何嘗不是一出天下棋?事以成敗論英雄,手段何足道耳?昔日堂堂千里冀北,亦為我籌謀所奪,如今再來一次,似也無妨。」
「沈夢沉。」納蘭君讓忽然開口,韋芷出殿之後,他便恢復了平靜,語氣很靜,很冷,一字字如冰凝結,「你將朕,將朕的皇宮,將朕這大燕國都,當成了什麼?」
「當成盟友,陛下。」沈夢沉笑得自如,「皇后陛下這些年修煉得很有心計,竟然預料到了我在西鄂的陷阱,不惜冒險棄西鄂而奔燕京。故人遠來,再見不易,我怎麼捨得她過門不入?說不得,只好在這裡等她了。難道你不歡喜嗎?這大好機會?」
「你以為擄了君珂,這天下便由得你掌握?」納蘭君讓笑得譏諷,「沈夢沉,有時候朕真不明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你費盡心思奪冀北立大慶,便當竭力盡心守國土,卻捨本逐末,總追著君珂不放。你難道不知道,堯國已經召回在大燕的談判特使,改換目標,轉攻你大慶定凌關,納蘭述御駕親征,第一戰便斬你定凌關守將,你大慶北部屏藩,抵擋大燕的第一道關卡,已經岌岌可危了嗎?」
君珂一驚——堯國對大慶正式開戰了?納蘭御駕親征?他是要猛攻大慶,以逼迫沈夢沉不得不全力應戰,無暇來暗算自己嗎?
她一路潛行到燕京,為防止身份洩露,沒敢進行消息聯絡,此刻才知道這消息,頓時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飛到納蘭述身邊。
她的神情,看在那兩人眼裡,沈夢沉一笑譏誚,納蘭君讓垂下眼眸。
「朕從來都很清楚,」沈夢沉笑指君珂,「得君珂者,得天下也。」
他不過寥寥一句,但君珂和納蘭君讓都眼神一閃,在場諸人,都是掌政多年的各國主宰,早已不是當年閒散供奉,在野皇太孫,一聽就明白沈夢沉的打算——堯國雙王並列,皇后得掌軍權,得君珂便得鵠騎雲雷。只要君珂在手,便是鵠騎雲雷按兵不動,大慶和大燕,便可以藉著打開的西鄂的缺口,合力揮兵堯國東境,直指堯國國都,逼納蘭述不得不揮兵自救。如此,不僅可以解大慶目前的危機,還可以助大燕奪取西鄂,盤踞在堯國東南方,使堯國不敢輕易南下。
所以君珂此時至關重要,是三國之戰裡,真正能夠決定局勢走向的定鼎人物。
「陛下願意此刻以我為敵嗎?」沈夢沉笑吟吟,「不如把精力都留給咱們的皇后陛下吧,」他意味深長地瞄一眼君珂,又瞄一眼納蘭君讓,「也算在下送給陛下的一份薄禮,唉,三年了啊……」
納蘭君讓臉上似有紅影掠過,轉瞬恢復如常,漠然道:「陛下既然如此好心,朕卻之不恭,不過這裡是我大燕皇宮,陛下所立是我大燕國土,如果陛下不想被一通亂箭射殺,還是安分些的好。」
君珂靠著多寶架,聽著兩個男人自說自話,已經開始盤算擄獲她之後的利益分配,又好氣又好笑,同時還有種淡淡蒼涼——無論如何恩怨糾纏,無論如何情意綿長,終究要被這天下之勢,逼到如今白刃相向,生死相脅的地步。
政治,從來就是最無情的利刃,剖開這人心血肉肌理。
如此,也好。
「兩位自說自話說完了嗎?」不待沈夢沉接話,她忽然開口,似笑非笑,「是將我綁上城頭,還是懸首城門,決定了嗎?」
納蘭君讓面色一白,盯著她正要說話,忽然一個衛士匆匆而來,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納蘭君讓臉色大變!
時間回到半個時辰前,韋芷被晉東王夫婦扶出去的時候。
她曾在晉東王妃懷中,回首看了殿內一眼。
那一眼,再無殿內的恭順溫柔,憎恨、絕望、淒涼、無奈……複雜迷離,一眼便埋葬了少女皇后曾經所有的旖旎夢想。
隨即她一邊讓還沒走的王太醫趕緊過來給她處理傷口,一邊咬牙低低道:「退出鳳藻宮,去外廷,去太醫院……」
斷臂劇痛,常人難以忍耐,何況嬌貴的皇后,然而此刻韋皇后卻似處於一種極度的悲慟和緊張之中,導致連肉體的疼痛都忘記,滿頭大汗滾滾而落,眼底和額角都泛出不正常的赤紅的光。
晉東王夫婦嚇了一跳,皇帝的命令是讓皇后在偏殿趕緊治傷,她卻要離開,這可怎麼辦?
「快走,快走……」韋芷緊緊抓著晉東王妃的手臂,指甲深深陷進了她臂中,「這是……這是懿旨!」
她指上尖利的護甲戳進王妃手臂,王妃痛得渾身一哆嗦,回望晉東王,眼神驚恐。
「皇后……您治傷要緊,怎能再親自奔波去外廷……」晉東王無奈,只得親自上前相勸。
韋芷慘笑一聲,「我留在這裡,我留在這裡等死麼?我強顏歡笑,虛以委蛇,才麻痺了他,得逃出內殿,此刻不趁機會趕緊離開,當真要等著被誅滅九族麼?」
晉東王皺皺眉,直覺皇后怕是氣得失心瘋,又重傷之下神智不清,就他剛才一直旁觀的看法,陛下對皇后只有歉疚之心,何來逼迫之意?再說現今局勢,韋家何等重要,陛下此時籠絡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動韋家?
然而不待他勸說,韋芷那染血的尖利護甲,已經擱上了晉東王妃的咽喉,「快走……不走我就殺了她!」
晉東王嚇了一跳,眼看皇后手臂顫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尖利的護甲在王妃咽喉上滑來滑去,看得人膽戰心驚。想起她一個十七歲的天之嬌女,今日屢遭大變,只怕早已失心瘋,哪裡還能以常情度之,硬扛到底可不要因此送了性命。趕緊道:「是,是,微臣立即護送您去外廷……」
晉東王夫婦被迫送皇后出殿時,燕京城郊一座幽靜的禪院裡,梵因坐在紙門前,攤開潔白的手掌,一隻雪羽朱冠的小鳥,在他掌心不急不慢啄食著幾粒草籽。
梵因這小院是他閉關之所,少有人來,此刻卻有一名面容高古的僧人,趺坐於他對面。
「昧覺十年前出關,浙東與聖僧一會,當時便覺十年之內,聖僧必能得蹈大境。不想今日一見,反而……」靜室檀香裊裊,老僧的語聲悠遠沉緩也如香氣迤邐,微微帶幾分不解和責備,「不動佛心,不染塵垢,敢問聖僧,真佛何處?」
梵因似乎微微沉默,半晌答:「言下無相,不在別處。」
老僧沉默,額間深深皺紋都似承載了紅塵流年,證大道無邊,半晌,微微搖頭。忽道:「當初你我推算,您算世有無邊劫,我算您有人間劫,您為此行遍天下,佈施紅塵,如今劫數可過?」
「人間劫,情、生、滅。」梵因垂下眼睫,「昔年梵因初生,險將夭折,我師乞遍燕京,求九千四百餘戶百姓信徒念力相援,是有這紅塵九千四百餘日蹉跎。如今……」他沉吟,日光的光影在恍若透明的容顏上一掠而過,生出幾分迷離之氣,「情之生,生而傾,傾而滅,滅而起……本自圓成,不勞機杼。」
昧覺白眉微動,似有所驚,似有所悟,掌心向上,貼伏於額,深深俯首。
那吃食的鳥忽然「唧」一聲,嫩紅的喙似乎用力過度,重重一啄,梵因收回手,潔白的掌心一道鮮艷的紅痕,半晌,綻鮮紅若珊瑚血珠一點。
梵因注目掌心,輕輕道:「劫至。」
「應,或不應?」
「合當如此。」
短暫對話之後,兩人隨即起身,相視一笑,把臂出門,淄衣素衣,飄過風中。
雪鳥啄破梵因掌心那一刻,皇后已經到了太醫院附近。
皇后懿旨一下,又有晉東王護送,內外侍衛不知道陛下意思,還以為是陛下怕皇后在此地危險,著晉東王護送皇后避去外廷,不僅放行,還令一隊侍衛護送,一直護送到太醫院附近,皇后卻沒到太醫院,直奔離太醫院不遠的御前侍衛值戍房。
「讓王妃……陪著我……你走開……你走開……」皇后喘息著,靠著晉東王妃搖搖欲墜,她重傷虛弱,哪裡能夠挾制人,然而正因為如此,晉東王妃不敢強力掙脫她,怕一個閃失送了她的命,那誰也擔負不起責任,於是竟變成被挾持的人扶住挾持的人一路向前走,晉東王和太醫在後跟隨,眼看往外廷而去,心亂如麻的晉東王看看臉色慘然的皇后,看看無奈的妻子,停住了腳步。
到得此時,皇后要做什麼已經呼之欲出,王妃是被迫的還可以勉強解釋,自己萬萬不能再跟出去,馬上侍衛就要追來,必須趕在前面向陛下報訊,將來也好脫罪,至於王妃的安全……皇后不暈在她懷裡就不錯了。
想到這裡,晉東王當機立斷,立即退後,眼看皇后搖搖欲墜拖著王妃向外廷去,立即回身就奔,大喊,「速速稟告陛下,皇后出內宮了!」
其實這時已經不需要他狂喊,內宮宮門處,血淋淋的皇后和被挾持的晉東王妃,也讓宮門侍衛驚呆了,他們想阻攔,但無權阻擋後宮之主,只好一邊派人跟著,一邊火速向宮中傳報。
韋皇后一概不管,直奔值戍房,韋家有不少遠近支子弟,在旗營、御林、驍騎營中任職,今日值戍的一位副統領,就是韋家的堂房子弟,皇后血淋淋闖進來的時候,其餘侍衛驚到忘記阻攔,這位韋家子弟聽說了搶出來,一眼看見皇后模樣,頓時驚得傻了。
「韋家……要完了……」韋皇后一看見他就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他衣襟,「速速想辦法,通報祖父……」
「皇后!皇后!」那韋家子弟驚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您這是怎麼了……您這是……您這是……」
其餘侍衛面面相覷,臉色鐵青——皇后斷臂挾持晉東王妃逃奔出內宮,眾人卻未接到後宮有警的訊息,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皇后觸怒陛下,陛下要對韋家下手?
一想到這個可怕可能,眾人便兩股戰戰,汗下如雨,久在宮廷守衛,出身貴族家庭,這些子弟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大燕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宮廷乃至朝堂的巨變,將有無數豪門巨族被傾覆,無數官宦貴族被牽連,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勢力重新洗牌……
「送本宮……出宮……」韋皇后強自支撐,按在自家堂兄弟的肩上的手微微顫抖,有細密的汗滲出來,濕了肩頭一塊衣襟,也不知道是誰的。
她一懷狂亂,從眼底倒映出的天地都血紅淋漓,此刻腦中混沌一片,只想逃離這可怕皇室,冷漠宮廷,逃回自己安全的家,逃到那寵她愛她的人懷抱,向真正愛自己的親人哭訴人生所有的疼痛和委屈,求一個安慰和公道,從此風雨不驚,安然避過這人生險厄。
「皇后……」那韋家子弟心慌意亂,一方面害怕家族要遭受大亂,不趕緊報訊那就死到臨頭;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猜測有誤,擅自將皇后送出宮也是大罪,左右為難,不知取捨,滿頭汗也滾滾下。
「芷兒——」驀然一聲驚呼,一人撲了進來,一把扶住皇后雙臂,又驚又痛地道,「皇后……皇后……您這是怎麼了……」
眾人一抬頭,又是一呆,來的人竟然是韋家長房嫡子韋應,這位在御前侍衛中也領了個職位,卻因為不思上進,官銜還不如自己的堂房兄弟,但論起真正身份地位,卻又遠比那堂房兄弟要有擔當,今日原本不該他輪值,怎麼跑進來了?
韋應也是一頭霧水,他今天本來在「遠香閣」和他的紅顏知己寶兒姑娘琴瑟相合的,忽然就有人把他從軟玉溫香中拎了出來,一路把他拎到宮城門口,在他耳邊道:「你家裡人在宮裡闖下大禍了,你趕緊去救,陛下和你有幼時交情,關係不錯,你出面想必還有機會力挽狂瀾。」說完把他往宮門前一推。
韋應半信半疑,但事關家族,哪怕去查證一下也是應該,當下先到自己的值戍房去探聽消息,誰知一進門,便看見自家妹妹皇后,斷臂血染,形容酷厲,竟然出現在侍衛房。
韋應這一驚魂飛天外——出了什麼大事了?皇后深藏後宮,尊貴無與倫比,怎麼會被人傷害成這樣?那陛下呢?
韋芷一回頭看見他,心中大喜,掙扎著回身對他伸手,「哥哥,救我,陛下……陛下要殺我……」
「皇后!」韋應一聲驚呼,「怎麼可能!」
韋芷早已是強弩之末,此刻看見親人,心神一鬆,暈去前的一刻,咬牙將懷中皇后鳳印掏出,塞到韋應手中,「……我的命,全仗哥哥相救,鳳印在此,帶我出宮!」
韋應猶豫不敢接,韋芷急了,低叫,「這是懿旨……懿旨!你快接,快接!」
說完身子一軟,向後一倒,韋應屈膝接住她,白著臉看著掌心金光熠熠的鳳印,這是後宮主印,同樣代表著懿旨,有權持印出宮,可是這一出宮,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又如何承擔得起?
「王妃……」他轉向已經脫離挾制,臉色蒼白立在一邊的晉東王妃,眼神詢問。
晉東王妃怎敢將殿中事情洩露半句?猶豫半晌,避開他的目光,道:「誤會……這是誤會……」
她的神情和支吾言語落在韋應眼底,他心底更涼,這貴介公子雖然不喜朝堂事務,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若觸怒皇權,便鐘鳴鼎食之家,傾覆也不過頃刻之間的事。
難道……皇后觸怒了陛下?被陛下斬斷手臂?以陛下沉穩內斂的性子,這得怎樣的滔天憤怒,才會對皇后這般下手?
下手既然這麼無所顧忌,那麼是不是,陛下也將悍然對韋家動手?
韋應心亂如麻,此時再將皇后留在宮中,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怎麼向國公交代,但就此帶走皇后,只怕也會立即給韋家招來一場天大的禍事,該怎麼辦?
他心中舉棋不定,左右為難,四面侍衛鴉雀無聲,韋家那位堂房子弟也在眼巴巴地望著,韋應低頭,看看暈去的皇后,目光觸及那淒慘的斷臂,心中一震,憤怒和心疼的情緒,頓時烈火般冒了出來——皇后何等身份?天下之母,後宮之主。立廢都是驚動天下的大事。便縱有天大的罪過,也該交御務府先查問,確認罪狀後昭告群臣合議處置,你納蘭君讓怎可狠心跋扈如此,對皇后下此毒手?
韋家對皇室忠心耿耿,管束公卿,時時呼應陛下之政,不想韋家如珠如寶的嬌女,竟遭此苛刻對待,祖父若知道,不知如何傷心憤怒,便是傳入朝中,言官御史,只怕首先就要進諫陛下,指斥陛下濫用私刑,寒公侯簪纓之心。
「娘娘傷重,宮中太醫並不擅長外傷,咱們公府裡倒有幾位擅長外科的郎中,為免來去耽擱,我把娘娘先接回去救治。」韋應想來想去,終究覺得自家占理,終於下定決心,抱了韋芷站起身來。
他出門來,喚了一名宮女,讓她去轎司房喚便轎來,準備把皇后先送出宮去,剛剛走了兩步,忽聽腳步聲響,一大群侍衛在皇帝親衛統領石沛的帶領下匆匆而來,到他面前,也不詫異他的出現,石沛微微頷首為禮,隨即道:「韋大人,聽聞皇后現在值戍房,陛下著我速速請皇后回宮。」
韋應心中一涼,回頭看了癱在椅子上,暈去的韋芷一眼,沉著臉道:「皇后不知為何傷重如此?太醫院無人擅長外傷,我正想向陛下請旨,將皇后送回國公府醫治,石統領是否可代為稟報?」
「剛才有刺客闖入鳳藻宮,欲待行刺陛下,幸得皇后以身相護,才導致皇后重傷如此。」石沛垂下臉,「大人放心,陛下已著人去請致休在家的張老醫生,他最擅金石外傷,皇后傷重,不宜搬動,還是在宮中調養的好。」
韋應一聽更加不信——宮中如有刺客,侍衛早已調動大索宮城,怎麼值戍房一點動靜都沒?皇后代陛下受劍?那是立下大功,怎麼還會如此狼狽,不惜挾持王妃冒險闖出內宮來此報訊?
韋應到了此時,越發確定,此事蹊蹺,只怕韋家當真有大難,眼珠轉了兩轉,側身一讓,道:「既然如此,便請石統領護持皇后娘娘回宮。」
石沛神情一鬆,連忙命跟隨來的宮女將皇后抱上軟輿,連同晉東王妃一同回了內宮,韋應眼睜睜看著氣息微弱的韋芷又被送回內宮,嘴唇緊抿,唇色一陣發白。
石沛送走皇后猶自不罷休,笑道:「內宮有警,陛下著令加強內外廷防務,原休假侍衛一律回崗換防,馬上要抽調一批侍衛兄弟進內宮護衛搜索,韋大人既然來了,也省得再派人促請,便請帶這班護衛,守衛外廷西苑這一側如何?」說完也不待韋應答應,手一招,一隊侍衛圍在了韋應左右。
韋應臉色一白,這風流大少明白此刻自己的自由也被剝奪了,只是對方客氣,留幾分面子罷了,只好苦笑道:「是。」
石沛親自護送皇后走了,與此同時宮內外果然開始換防,韋應和自己的堂房兄弟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神裡看見緊張。
那隊侍衛,是直屬於納蘭君讓嫡系親衛軍隊,和平常的御林侍衛很少碰面,此時面容僵木,跟在韋應身側一步不離。
韋應打著哈哈,帶著他們在外廷轉了幾圈,隨即道:「兄弟肚子不好,去解手則個。」說完鑽進值戍房後院的茅房。
他剛剛蹲下,立即也有個護衛跟了進來解褲子,緊挨他站著,韋應心中一陣失望——看來想要從茅廁後窗逃走的願望破滅了。
正在哀怨,忽聽身側「噗」地一聲,韋應下意識抬手捂鼻子,手還沒抬,驀然一呆。
身側,那侍衛緩緩倒了下去,一雙手從背後窗子裡伸出來,閃電般將那侍衛一抄,往牆邊一靠。
那手出現得突然,韋應驚得險些大叫,那手立即橫向一拍,摀住了他的嘴。
韋應「嗚嗚」兩聲,想起這手剛剛抄過那侍衛脫下的褲子,心中一陣噁心。
那人可不管韋大少有什麼膈應,順手將他一拎,從後窗中拎了出去,風馳電掣一陣奔走,韋應給轉得天昏地暗,沒多久腳下一頓,重重落地,轉目四顧,已經到了外廷三大殿的中寧殿前,越過近三丈的漢白玉石基,甚至可以看見大開的宮門外的雲龍紋華表。
韋應有點懵懂——七轉八轉,竟然已經脫離了監視,快要出宮了?轉頭再一看,那把他拎出茅廁的人,哪裡還有影子?
這人是誰?看樣子對大燕皇宮十分熟悉,不瞭解皇宮佈局,是沒可能這麼快就轉出來的。
韋應想了一會摸不著頭腦,乾脆不去想,他憂心忡忡看看天色,摸摸自己的腰牌,大步向宮外走去。
必須立刻把剛才的事,稟報祖父!
「皇后請回來了?」鳳藻宮中幾人猶自對峙,納蘭君讓看見石沛輕手輕腳走了進來,神情微鬆,低問。
石沛低低附在他耳邊道,「回稟陛下,娘娘已經接回,現安置在偏殿西暖閣,已經著侍衛好好保護了……」納蘭君讓點點頭,無聲歎息。
皇后年輕,又在激憤之下,萬一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只怕要引得朝局動盪,只好先強硬留下她。
石沛猶豫了一下,又將皇后求援韋應的事說了,納蘭君讓眉頭剛一挑,石沛趕緊道:「已經派人跟著韋大人,沒有陛下旨意,韋大人也不得出宮。」
納蘭君讓這才微微放心,他生性沉穩,便是此時心中擔憂,面上也一點不露,靜靜注視著君珂,道:「君珂,朕現在不要你的命,也沒必要要你的命,你既然來了大燕,那麼,堯燕現今的和談,說不得要勞動你親自去促請了。」
沈夢沉忽然嗤笑一聲,不過那兩人都聽而不聞,君珂神色自若一攤手,「以我為質,命堯國軍隊撤退?陛下,沒聽過玉碎瓦全這個詞嗎?」
「那也無妨。」納蘭君讓漠然道,「你若自戕,納蘭述八成也不會獨活,我大燕依舊不費一兵一卒,還可將堯國重收版圖之內,如此也甚好。」
「當年,」君珂慢吞吞地道,「納蘭在父母棺前起誓,復仇大業勢在必行,我君珂若死,我也不否認,納蘭必心痛不捨,但這只會讓他更憤怒痛恨大慶大燕,便是死,也會先拖了大燕大慶做墊背,你信不信?」
納蘭君讓深深瞥君珂一眼,很想告訴她,當初出於皇權一統的大計,和沈夢沉定計削藩對冀北下手,雖然計策有他的份,也曾親自出手攔截堯國報訊人馬,但從頭至尾,他沒打算滅冀北滿門,在他的計劃裡,分化冀北軍力,控制冀北王權,削去堯羽等羽翼,隨即將成王府滿門軟禁下獄,如果他們識時務,願意從此安分交出兵權王權,定然也是和如今的晉東王一樣,安置在京做個閒散國公,性命無虞。
畢竟那是諸王兄弟,天家骨肉,手段過於殘狠,也會令百官寒心,朝局動盪。
但木已成舟,現在說什麼已無必要,以他的驕傲,也萬萬不肯此時說明。更何況他也覺得,就算後來沈夢沉不插一槓子,就算成王府滿門未曾在那場陰謀中被屠戮,以成王妃和納蘭述的性子,他們怎麼可能甘於權柄被削生死掌握他人之手?他們一旦有所異心,皇祖父又怎能容他們活下去?到最後,只怕還是濺血三丈的結果。
皇權傾軋,不過你死我活。
「君珂……」半晌他歎息一聲,「你一路從邊關過來,想必也眼見百姓流離失所,飽受戰亂之苦,無論是燕人,還是所謂慶人,原先都曾和你在一塊土地上生活,耕作經營,圖三餐溫飽。百姓何辜,要因你我之爭,而飽受鐵蹄踐踏?」
「陛下此刻知道憐惜黎庶之苦了?」君珂眼睛半開半闔,似聽非聽,半晌淡淡一笑,「慶燕聯軍初時合兵二十萬,壓上定凌、諸海二關時,怎麼就記不起邊關百姓,耕作經營只求溫飽,何等無辜呢?」
沈夢沉一直一言不發,在一邊靜靜聽著,似乎覺得納蘭君讓的勸說十分無聊,眉眼間笑意帶著淡淡嘲諷。
納蘭君讓肅然而立,目光在始終從容的君珂臉上頓了頓,終於低喟一聲,「小珂,看來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君珂笑而不答,眼神淡淡寥落。
「這樣一直站著說話不累麼?我看還是請皇后寬坐,安心在燕宮住下來比較合適。」沈夢沉忽然插話,「陛下以為如何。」
納蘭君讓稍稍沉默,點頭道:「朕覺得也是。」
那個「是」字尾音剛剛飄起,沈夢沉衣袖一拂,平地飄起一陣粉紅色的霧氣,殿內頓時什麼都看不清楚,石沛一聲大吼,「護駕!」護住納蘭君讓驀地後退,君珂霍然向上一竄,與此同時,沈夢沉連同他身後的數名手下也斜斜掠起,竟然不衝著君珂也不衝著納蘭君讓,而是向君珂身後的多寶架撞去。
唰一聲響,殿頂飛龍舞鳳的藻井四角,忽然飛出幾道銀光,半空中流光閃動,將日色交剪得縱橫飛射,迅速化成一張包裹了整個大殿的網,正迎向君珂。
「砰。」一聲低響,多寶架被撞開,架子後的牆軋軋打開,後面竟然是一道夾牆,夾牆乍一看是黑的,朦朧裡似乎又有什麼東西閃著些白色的反光,隨著夾牆重見天日,那層黑色忽然流動起來,仔細一看,那竟然是一大群的毒蟲,蠍子蜈蚣長毛蜘蛛,翹著黑色的尾刺,搖著斑斕的肢節,發出沙沙的聲響,毒水一般流入殿中。
這些噁心的東西在地面一鋪開,地上便升騰起一層淡黑的霧氣,和那層粉紅色的毒霧涇渭分明,迷幻的視線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只聽見聲音沙沙無處不在,聽來瘆人。
「護駕!護駕!」石沛此時顧不得抓捕君珂或沈夢沉,滿頭大汗,緊緊抓住身邊的納蘭君讓,也不管什麼君臣之儀,拖了他就奔向殿外,「陛下快走——」
他拖著納蘭君讓袖子便奔向殿外,出了殿門,侍衛團團湧上護住,他才鬆一口氣,抹一把汗道:「萬幸沒事,陛下……下下下……」
他聲音忽然頓住,眼珠子漸漸鼓起,眼神驚駭欲絕。
身邊,被他緊緊抓住袖子拖出殿來的,竟然不是納蘭君讓,而是一個侍衛,那侍衛滿面鐵青,表情僵木,竟然已經被毒物蜇傷,根本不能說話。
石沛這一驚如五雷轟頂——抓錯人了?怎麼會?當時自己明明記得陛下的方位!那……那現在陛下人呢?
「進去!進去護駕!」石沛大驚之下,不顧毒煙未散,一步又搶了進去,上頭視線清楚,他頭一抬反而先看見君珂,在殿頂竄來竄去,還在靈活地躲避那四處翻飛的大網,他急急低頭,屏息尋找納蘭君讓,忽聽低笑聲響,分明是沈夢沉的聲音,「莫擔心,你們陛下好端端地呢。」
他聲音一出,粉色濃霧便似被刀劈開一線,現出他的位置和周圍場景,沈夢沉笑意自如,正緊緊抓著納蘭君讓的脈門。
石沛臉色死灰,不敢再上前一步,沈夢沉斜睇他一眼,笑道:「莫慌,我對陛下可沒惡意,殺了他我也出不了大燕呀,沒事,就是請他將君皇后送給我,順帶親自送我出大燕便成。」
「放開陛下!」石沛怒喝,遠處,步伐連響,兵甲撞擊之聲清越,更多的皇宮侍衛和親軍正趕來包圍鳳藻宮。
沈夢沉理也不理他,安然立在一地毒蟲中,仰頭看著上頭還在竄來竄去的君珂,笑道:「小珂這麼飛累不累?下來,我給你鬆鬆骨。」
他說「下來」兩字的時候,君珂身在半空無處借力,已經力竭,身子正往下一沉,聽見這一句,她冷哼一聲,深深吸氣身子一旋,竟然又往上拔高三尺。
只是這一拔,拔苗助長,下一瞬她內力耗竭,不得不流星般下墜,底下沈夢沉笑得艷麗而滿意,衣袖一振,一截彩練自袖中飛出,直纏君珂腳踝。
君珂半空身子一滑,彩練貼著她鞋底飛過,然而那彩練似有靈性,霍然一個轉折,如一條毒蛇般竟然又倒射飛回,霍霍兩聲,已經纏上她的腳踝,沈夢沉吃吃一笑,彩練一收,君珂直墜而下。
呼地一聲,眼看君珂就要撞上沈夢沉,沈夢沉身後隨從上前一步要接,沈夢沉似乎微一猶豫,看看自己左手側的納蘭君讓,終究不捨得也不放心重要人質給屬下掌握,拖著納蘭君讓上前一步,右手衣袖一捲,想要接下君珂。
就在他將要觸及君珂鞋底的那一霎。
納蘭君讓忽然頭向後一仰,砰一聲,又撞在了那多寶架上!
嘩啦一響,那今天特別忙的多寶架,終於撞碎,架上不多的幾件古瓷玉器,都搖晃墜落,其中一個玉瓶尚未落地便炸開,一溜金紅的火星一閃。
哧哧一響,殿中始終迤邐不散的煙霧忽然一散,遍地毒蟲潮水般湧開,慌亂四逃,那點似火星非火星的東西在沈夢沉和紅門教徒頭上一炸,一股奇異的香氣散開,連一向隨意從容的沈夢沉眼神裡都露出驚慌和疼痛之色,手一鬆。
「砰。」一聲,納蘭君讓一個重重肘拳,正打在沈夢沉那流動晶紅的胸口,沈夢沉身子向後一仰,忽然底下嘩啦一響,腳下地面石塊撤開,現出一個洞口,沈夢沉正在後墜,猝不及防,呼地一下就掉了進去。
他掉進洞中那刻,手指迅速反撩,猶自想要抓住納蘭君讓,納蘭君讓在洞口出現那一霎,早已縱身拔出腰後的匕首,一腳反踢,踢在他膝蓋上,隨即單手一抓,正好抓住掉落的君珂,匕首一揮,纏住君珂的彩練斷落。
沈夢沉猶自不死心,人在墜落,衣袖紅光一閃,又是一道彩練飛出,這回纏住了君珂手腕,君珂要麼被他拉下,如果不想也被拉入陷阱,就得全力上提,他便可以借力縱出。
君珂目光一閃。
此時她臉朝下,正對上那人容顏,當此危急時刻,他宜嗔宜喜眼眸依舊沒有驚惶之色,只那般深深將她凝望,眼神閃動,似乎比起自身安危和能否脫困,他更想看她如何抉擇。
看她是寧願助納蘭君讓將他困住,還是寧願救了他一同對付納蘭君讓?
兔起鶻落,閃電須臾。君珂幾乎沒有猶豫,霍然齒關一併,「卡」一抹雪光自齒縫射出,將繫住手腕的彩練再次割斷。
沈夢沉失去最後憑借,落下。
如玉面龐,風流眼眸,落入底下黑暗淵深的背景裡,恍惚裡那眼眸深處,熟悉笑意重現,幾分譏嘲幾分落寞,幾分淡淡的涼。
「嘩啦」一響,沈夢沉落下後,一道鐵板轟隆一聲平蓋過來,遮住了君珂視線。
君珂此時雙腳落地,在陷阱邊緣,腰後已經頂了幾柄刀劍,納蘭君讓站在她對面,默默望著她。
君珂望望天又望望地,四周霧氣未散,頭頂巨網游離,滿地毒蟲死了大半,多寶架散成木條,腳下還有一個已經恢復原狀的陷阱,再加上先前沈夢沉出來的內室肯定還有地道,這哪裡還像一處皇后宮室,簡直就是一個機關窩,天知道堂堂皇后宮殿,怎麼會有這麼多古怪設計?
像是看出她的疑問,納蘭君讓淡淡道:「鳳藻宮是歷代皇后固定居所。」
他說完這句就不肯說了,君珂聽得莫名其妙,皇后?皇后怎麼了?皇后就該機關多?
想了一會渾身汗毛忽然一豎——歷代皇后?
宮闈向來多隱秘,內宮是皇家最黑暗最機詐傾軋最烈湮沒人命最多的地方,歷代皇后為了鞏固後位,排除異己暗除人命的事不知做了多少,尤其近幾代皇后,多半都出於沈氏,沈家女人何以一直能穩居後位?歷代皇帝明明每代都有新寵,為何始終不能取代沈氏?就連當初沈皇后,如今沈太皇太后,她在位時整天病怏怏的,後宮不知多少人覬覦後位,但那麼多年,該死的死不了,不該死的偏偏都莫名其妙死了,她還活到了現在,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君珂眼角一瞥,瞥到了多寶架後那個夾層牆,眼角立即抽筋般一跳。
那夾層牆裡,原本有許多毒蟲,此時毒蟲已去,剩下的白慘慘發著磷光的東西,赫然是……骨架!
砌在牆裡用來養毒蟲的人骨!
君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她也算久經風浪,見識過血腥戰陣,可是此刻在這華麗宮室裡看見這一幕,依舊心底發寒,驚悚到不敢置信——當真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沈皇后竟然變態到這個地步?在自己宮室裡砌屍入牆養毒蟲日日相伴?這位難道是金老爺子《連城訣》裡那位砌屍的戚長髮轉世麼?
納蘭君讓看著那夾層牆,臉色也很難看,他並不認為這是沈皇后手筆,一個女人再可怕陰毒,也不會在自己的宮室裡留下這麼個絕無好處的東西,只怕還是當年深受她寵愛信重、可以自如出入她宮中的沈夢沉的手筆。
這樣的東西養在宮裡,毒氣散發,沈皇后的病哪裡好得了?
這個人……真狠……
納蘭君讓有些唏噓,隨即又有些慶幸,他繼位後,曾對當年宮闈的一些秘事做過調查,其中便有沈皇后宮中機關密道的消息,也是剛剛得到不久,今日前來皇后宮中,本就想找個合適理由,來勸說她遷宮的,誰知道陰差陽錯竟出了這事,沈夢沉君珂竟然齊集皇后宮中,他靈機一動,正好借皇后宮中機關,將計就計假作被沈夢沉擒住,順勢出手,終於套住了這只奸猾又膽大的狐狸。
他微微舒了一口長氣,轉頭看君珂,君珂也在看著他,兩人目光一觸,立即各自讓開。
納蘭君讓一口出來的長氣出到一半,霍然又吸了回去,只覺得胸臆間說不出的堵塞難受,只好不看她,悶悶地盯著她身後一根柱子,道:「今日委屈皇后了,皇后放心,只要你不尋思逃走,朕也自不會為難你。」
他此時以敵國君主身份說話,自然得稱呼君珂為皇后,但這兩個字出口,又覺得灼心,想要的皇后做了別人的皇后,自己的皇后卻……他眉間微微一黯,像沉了這日昏黃的夕陽。
君珂笑一笑,似乎對自己身陷敵國毫不在意,卻誠懇地道:「陛下想要我合作否?」
「想。」納蘭君讓言簡意賅。
「沈夢沉現在你手。」君珂道,「柳氏夫妻卻在沈夢沉之手。我很擔心他拿柳氏夫妻和你進行交換,我一句話說在前頭,你得保下柳氏夫妻,若令他們有一絲傷損,那我也難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納蘭君讓沉吟了一下。
擒獲沈夢沉,等於掌握西鄂柳氏夫妻,朝中若知道,必然奇貨可居,不肯放手,然而他不過略一猶豫便即點頭,「我應你。」
君珂一笑,緩緩轉身,背對他,手一撒。
「好。」
大燕皇宮外廷西側,原本是車馬局和藥監局所在地,後來兩局遷址,留下的房舍進行了改造,上蓋高牆,深挖地下,上設火炮,下架刃溝,建築了一座警衛森嚴的皇家牢獄。
大燕第七代皇帝暴虐,又認為皇族尊貴,不能押送有司牢獄,污濁了尊貴的九蒙血統,為此特建皇獄,專門用來囚禁犯罪的皇子后妃,皇族大逆。
進這座規模不大卻建制森嚴的牢獄的人,向來沒有活著出來過,後來因為傳說鬧鬼,停用了一段時間。鼎朔三十五年,被削藩的浙東王入京後,交聯群臣,甚不安分,納蘭弘慶將他關入天牢後,居然還有人為這位富甲天下的王爺通風報訊,無奈之下,納蘭弘慶啟用了這座宮中牢獄,直至將浙東王庾死獄中。
在這座牢獄中,最可怕最嚴密的就是「懸獄」,那牢獄不過一個四四方方大籠子,以生鐵所製,懸於半空,上下皆以粗如兒臂的鎖鏈繫緊,人在其中,晃蕩不休,一旦輕易移動,扯動機關,上頭會立即傾覆下火盆,而底下也會地板翻開,露出刀坑,要麼烈火臨頭,要麼萬刀穿身,人進了此處,動一下也難能。
而四面對著懸獄都有弩弓箭樓,一樣的連動機關,懸獄但有大動,弩箭攢射,獄中的人頓時便會成了靶子。
據說當初浙東王那武藝不凡,驕橫跋扈的世子,就是死在懸獄中,死於亂箭,渾身插箭直立不倒,形如刺蝟。
時隔數年,此地迎來新客人。
淡淡的燈光照射著半空晃蕩的懸獄,獄中竟然並不如想像中恐怖陰森,軟毯羅枕,新鮮瓜果。毯枕之上,有人悠然斜倚,以肘支臂,閒閒翻書,偶爾拈起一枚葡萄,晶瑩淡綠的葡萄汁水盈盈,映指尖修長。
四面緊張的呼吸細細,似乎有無數人在此地監視,壓迫得呼吸也似要斷,這獄中囚徒,卻好整以暇,自在得好像在自家的御花園。
遠遠的台階上,有人默然佇立,暗影裡銀龍蟒袍光芒低調而奢華。
納蘭君讓已經觀察了沈夢沉好久,觀察他這位舅舅,乍然墮入死地,依舊氣定神閒,是故弄玄虛,還是當真萬事都在掌握中?
納蘭君讓今日擒了君珂和沈夢沉,可謂功德圓滿,但他卻沒有將君珂被擒的消息放出去,只說擒了大慶皇帝,朝中已經因此引起軒然大波,三位內閣大學士都先後匆匆趕來求見,納蘭君讓在書房秘密接見,一番面授機宜,大學士們辭出,只說大慶皇帝現在秘密關押,由陛下親審,其餘諱莫如深,一句也不肯多說。
這是納蘭君讓的意思,他要趁此機會理一理朝臣,沈夢沉早先就是大燕權臣,在大燕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雖然他如今已經另外建國多年,但當初的舊勢力是否還在?燕京乃至朝中是否還有人為他所用?這一直是納蘭君讓心中的一個結。而如今,沈夢沉出入燕京乃至皇宮如入無人之境,也間接證明了,他在大燕依舊有不弱勢力,這讓哪位皇帝能夠安睡?
如今放出大慶皇帝被擒,正被密審的驚天消息,必然會引起朝中暗流湧動,到時候,會有魚兒上浮,會有釣餌漂水,之後分類甄別,理清朝局人事,正可以順勢而為。
暗影裡他並沒有走下去,只是向著身後人做了個手勢,隨即無聲無息走了出去。
燈光漸漸熄滅。
守獄官莫少成躬身送走皇帝,在黑暗中立了一回,看著和御駕離去相反方向,有人步履輕捷,款款而來。
莫少成一瞬間腳步一撤,似乎想要避開,然而終於無聲苦笑,繼續站在原地。
那人行到近前,沒有說話,手腕一翻,一枚玉牌在夜色中幽幽閃光,莫少成始看了看,微微讓了一步,向牢內走去,來人跟在他身後,微微外撇的八字步,行動無聲。
莫少成進入牢獄,對上頭四角道:「陛下有令,今晚輪番換防,你等先撤下,四更之後再來接防。」
上頭微有響動,似乎有腳步聲離開,這間牢房形制特殊,所有守衛都在上頭,底下不設守衛。
等人都走開,莫少成對著身後那人抬了抬下巴,那人還是那不急不慢的步子走了出來,淡黃燈光照著他青紫色束朱帶的衣袍,是有品級的大太監。
那太監行到懸獄下,對上頭躬躬身,低低道:「主子命奴才來問陛下,一切可好?」
沈夢沉猶自在看書,看也不看他一眼,「甚好。」隨即又笑了笑,「就是睡覺不太舒服。」
那太監似乎歎息一聲,腰彎得更低,聲音也更輕,「主子請問陛下……如何才肯?」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沈夢沉卻似乎聽懂了,翻書的手指一頓,燈光下碧玉扳指閃出一道幽浮的光。
隨即他抬起頭來。
沒過多久,太監匆匆而去,沒入夜色之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放飛了一隻信鴿。
這只鴿子在飛過皇宮宮牆的時候,被一支弓箭給射了下來,沒多久,一隻一模一樣的鴿子,攜著似乎沒有動過的信,又再次騰飛而起。
當晚,納蘭君讓回了自己寢殿,緊閉殿門,吩咐所有人都不許打擾,連親信石沛都在殿門外守候。
納蘭君讓進了內殿,在榻前坐下,榻上端端正正擺放著一雙便鞋,鞋底是硬木底,雕著精美的壽字。他取鞋,在踏板上似乎隨意地敲了三下,第三下卡嗒一響,鞋底忽然卡在了踏板上,隨即踏板之下軋軋連響,現出一方階梯。
很巧妙的機關設計,皇帝的鞋子也是專人管的,其餘人不能隨便動,這管鞋的太監便是每日擺放十次這鞋子,也沒能想出,這鞋底的壽字是開啟機關的鑰匙。
納蘭君讓下階去,轉過三道轉折的門戶,底下一個靜室,佈置精雅,佈置精雅,牛油蠟燭灼灼燃燒,垂帳絲幔,繡榻錦褥,赫然皇家居室千金閨房,只是一道頂天立地,窄得蛇都過不去的鐵柵欄,破壞了那份嬌柔旖旎的美感。
室內床榻俱全,有人酣然高臥,納蘭君讓立在階梯上,注視那沉睡的人,鋒利的眼神漸漸柔和。
半晌他低低歎息一聲,道:「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
君珂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坐起身來,納蘭君讓細細打量著她,眼神裡淡淡欣喜,道:「三年不見,你倒胖了些。不過睡覺還是和當年一樣,特別警醒。」
聽他提起當年,君珂的眼神也微微一軟,隨即微笑,「你也不錯,氣色甚佳,今天……令你皇后產生誤會,抱歉。」
納蘭君讓眉頭微微一皺,苦笑道:「我們可不可以不提她?」
君珂不說話,手指無意識扭著被角。時隔三年,兩人再次相對,都覺得尷尬,當年敵對立場,到如今越發鮮明,似乎怎樣說都有隔膜,怎樣做都帶敵意,就如那一道鐵柵欄,森冷橫亙了彼此的眼神。
「君珂……」很久之後納蘭君讓開口,語氣輕得像風。
這種語氣聽得君珂心中一跳,忽然便想起當初沼澤邊居住的那三年,有一次村長生辰,硬邀了他去喝酒,一夥人不懷好意將他灌醉,想要把他和村長女兒送做堆,還是自己去把他給背回了他的棚子,那晚月色朦朧,他斜斜墜在她肩上,腿太長,險些拖到地上,她怕他掉了,伸手去托他的肩,不小心托到了他的臉,他不知是酒醉還是清醒,就勢將臉靠在了她的掌心。
他的熱氣吐在耳後,拂得鬢髮碎發細細作癢,掌心裡的臉滾熱,她不自在地要拿開手,他卻一偏頭,壓著。
晚風過了草甸,淡綠的草尖在朦朧月色下泛淺銀色的光,遠處的青山靛黑在夜的邊界裡,在銀光的盡頭沉穩塗抹巍然的輪廓,他的輪廓蓋住了她的身影,額頭那般滾燙地壓著,指尖忽然濕潤,原來是被他咬住。
「君珂……」那時候他也是這般喊她,低,蕩漾如銀色草尖。
那一夜他似醉非醉,在她耳邊如夢囈,「君珂……這世間丘壑,天下經緯,都在我胸中,原本再無多餘位置,但是或者可以再裝下一個人,只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那一夜她額頭微微出了汗,卻不知是被酒氣熏染還是被誰給嚇的,忽然便清脆地笑起,說,「說個事兒你聽,以前我呆的地方,房子都是論面積來賣的,桌面大的地方就要一個月的薪俸,房子是最昂貴的消費品,我們研究所批的地皮不夠,經費不足,房間很緊,多少年我都和同伴四人住一間房,四個女人的東西堆得沒法下腳,每次在網上看家居裝修那些別墅豪宅,我就特別羨慕,居住面積不夠,不利於生存指數啊呵呵,後來我就想,以後我發財了,自由了,我要一棟大大的房子,每個房間都可以打桌球,睡覺想橫著就橫著,想豎著就豎著,開闊,暢朗,不要那麼多東西擠著……」
那一夜他在她肩頭迷迷糊糊,「君珂,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說,」她笑了笑,停了腳步,月色毛玻璃似的暈著,邊緣淺淺一線紅,像思念欲淚的眼睛,「其實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想要的人,和我想要的房子一樣,沒有那許多雜七雜八的阻攔在那裡,全部的,通通徹徹的,都是我的。而不是只能佔一個角落,對很多事情,很多東西讓步。」
他在肩頭沉默,久到她以為他睡去,剛剛鬆了口氣,就聽見他歎息若吟,「悔不該當年帶你那一場酒宴……」
一句至此沒了聲息,一生裡唯一一次坦白表白和委婉拒絕,從此止步於他的自尊,那晚的月色始終沒有被天光擦亮,在那漫長的三年裡,都沒有。
一轉眼流年已遠。
「嗯……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在納蘭君讓開口之前,君珂搶先問了一個煞風景的問題。
納蘭君讓的神色似乎黯了黯,良久之後,自失一笑。
何必來這一趟呢,明知道答案的。卻還是不死心,像患了重病的人,見著醫者便希望那是救贖。
他遇見她,就像遇見劫數,總變得不像自己。
「大燕和堯國如何走下去,朕便如何待你。」
步履沉沉,門戶依次關閉,她縮了縮肩,在黑暗中不語。
他斂了眉,回到空寂的寢殿,禁不住一聲長吁。
長吁未畢,忽然聽見「嗒」地一聲輕響,納蘭君讓臉色一變,伸手一抄,一枚去掉箭頭的短箭,落在他的掌心。
納蘭君讓輕輕「咦」了一聲——這是大燕皇宮,禁衛如雲機關密佈,這是何方高手,出入宮禁不驚他人?
他掠出殿外,只隱約看見一道黑影,電射而去,果然極其高妙的輕功。
身邊人影連閃,他的十八近身侍衛出現,看見他手中的斷箭,既驚訝又不安,急忙要追。
納蘭君讓想了想,卻擺了擺手,「不必了。」
他回轉殿內,取出斷箭,箭內中空,捻出一卷小小的紙條。納蘭君讓讀完紙條,眸底閃過驚訝之色,又隱隱有一絲興奮。
他拿著紙條沉思良久,又將自己的親信近衛叫來,殿門重閉,簾幕深垂,很久之後,燈光才熄滅。
天,漸漸亮了。
第二日,納蘭君讓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公佈了大慶皇帝被擒的消息。
這個消息,立即引起了朝堂沸騰。一部分人表示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沈夢沉居然自投羅網,大燕自然趁此機會可以奪回冀北,將昔日國土重新收回;另一部分則表示既然擄獲大慶皇帝,不如好生利用,挾制沈夢沉號令大慶軍隊,先和大堯互相消耗再說。畢竟紅門教徒號稱百萬,都忠於沈夢沉,在大燕的勢力也沒有完全清除,一旦貿然殺了慶帝,只怕紅門教徒立即造反,引起局勢動盪,不利於當前戰事;更有人突發奇想,表示要以沈夢沉為質,馭使妖邪善於暗殺的紅門教徒混入堯國行刺堯帝……
納蘭君讓不置可否,冷眼旁觀,他手下的密衛則潛伏殿內,拿著百官名單,根據往常偵緝得來的消息和今日眾臣言行,進行對照推測,不住在那份紅底黑字的名單上勾畫加注……
下朝之後,自有密衛進行進一步查探,來確定哪些人確實是公忠體國,哪些人卻是推波助瀾,還有哪些人別有心思。
一個朝會幾乎開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大家都飢腸轆轆之後才散朝,納蘭君讓剛剛下殿,就看見自己的定和殿大太監等在玉階之下,急得擠眉弄眼團團亂轉,卻不敢進殿一步。
大燕嚴禁後宮及太監干政,品秩再高的太監,也不能進入議事大殿。
看見納蘭君讓終於散朝,那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急急施了一個禮,附在納蘭君讓耳邊,低低說了一句。
納蘭君讓眉毛驟然一挑。
「皇后出宮了!?」
「是……」那太監苦著臉俯伏在納蘭君讓腳下,「太皇太后親自出面,宮中上下,不敢抗旨,皇后,已經被太皇太后接出宮了!」
「祖父!孫兒此言千真萬確,皇后……皇后確實斷臂,倉皇出宮,孫兒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此刻也必然還在宮中,不得自由!」韋應跪在定國公膝下,扯著他的袍角,哭得眼淚連連。
定國公端坐在椅上,臉上氣色青白交錯,十分難看。
韋應說的怎麼可能是真的?
韋家從龍重臣,勳爵代表,公侯世家,在朝在野都擁有絕大的影響力,且世代忠良,從不涉入黨爭,任何一位帝皇,只要他不是癡傻兒,都不會不尊重這樣的龐大世家,合則兩益,分則兩害,當今英華內斂,怎麼會戕害皇后,軟禁韋家子弟,無緣無故觸怒韋家?
一想到寵愛的孫女斷臂,定國公便覺得心痛如絞,再想到這件事如果是真的,之後韋家該怎麼辦?皇后未曾聽聞有任何失德之處,如有失德之處,宮中也早已傳韋家人申斥,如果毫無動靜,冒出這事來,叫人怎麼想?
千想萬想都覺得不可能,可便給韋應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編造這樣的事,定國公韋一思心念電轉,已經在思考,是先下手為強,糾合交好勳爵向陛下直接詢問,還是早做打算,為韋家避禍?
半晌他推開韋應,聲音沉沉,「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祖父!」
「休得多言!」定國公拂袖而起,「此中定有隱情,陛下絕非如此喪心病狂之人,你不要中了別人的彀!」
「祖父,這都是我親身經歷,昭兄弟也當值,他也在場!」
「閉嘴!」韋應聲色俱厲,隨即轉頭對呆若木雞的幾個兒子道,「隨我進宮,咱們求見皇后娘娘去。」
韋國公在朝中無職,但幾個兒子,一個在吏部任侍郎,一個在五軍都督府任都督僉事,還有一個外放巡撫,最年輕的小兒子,現在也是兵部給事中,可以說一門煊赫,文武兼備。
幾人穿戴齊整,正商量如何遞牌子進宮,驀然步聲雜沓,府內的大管事奔了進來,神色倉皇,眼下猶帶淚痕。
韋國公心中一跳,這是跟隨他久了的老人,當年戰陣都見過,最是沉穩妥當,何曾見過他如此府內狂奔,倉皇失態?
心中一涼,眼前便有些發黑,韋國公趕緊扶住桌子,定定神。
「國公,國公……」那管事抖著嗓子,「皇后……皇后娘娘回來啦……」
若在平時,這一聲不知該有多歡喜,此刻最後幾字竟然破音,帶著哭腔,堂中的韋家頭面人物,都是官場久混的人精,此刻聽得這語氣,便知道大事不好,人人僵在當地,面色慘白。
還是韋國公老當益壯,穩得住自己,跨前一步,道:「娘娘呢!快快迎進來!」一邊低聲道,「振兒,你立即去前院,現在開始,韋府不接待任何外客,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擇兒,你召集全部護衛,護在定心堂附近,誰也不許靠近!」
兩個兒子領命而去,留下來的是韋芷的親生父親,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韋揚,立在當地,臉色發青。
兩乘小轎一直抬到韋府內堂,韋國公父子三代搶上一步,原以為兩乘轎子,其中一輛必然是鳳藻宮女官,不想前頭那轎子簾子一掀,出來的中年女子,微微蒼白,鳳目含煞,赫然是沈太皇太后。
韋國公驚得險些忘記跪拜——太皇太后不是該在外城離翠別宮居住麼?怎麼會陪著皇后,出現在這裡?
沈榕卻沒讓他大禮參拜,自己行到堂中,迎著韋家人愕然而又不安的目光,微微含淚,道:「芷兒那可憐孩子,本宮冒險給接出來了,你們……去看看她吧……」
韋國公心一抖,顧不得禮儀,快步搶到第二輛轎子前,轎簾一掀,整個人便僵在了那裡。
驀然一聲慘呼,一個匆匆趕來的貴婦,掙扎著掙脫丫鬟嬤嬤的攙扶,向轎子撲了過來,忘記禮儀,從韋老爺子胳膊下鑽了進去,看了皇后一眼,大叫一聲:「我的兒呀——」便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暈去的正是韋芷母親,韋揚的夫人,韋揚此時也撲了上來扶住妻子,看見愛女斷臂,老淚縱橫,一時眾人驚慌悲慟,攙扶的哭叫的撒著手不知道幹什麼的,又一陣雞飛狗跳,韋國公霍然回身,大喝,「統統下去!」
他一喝,哭的叫的都嚇了一跳,齊齊閉嘴轉頭看他,眼看老爺子面如重棗,白髯無風自動,已經到了爆發邊緣,都不敢再發出聲音,韋揚歎息著揮揮手,令人將夫人送入內宅,囑咐,「不得對內奼女眷多提一個字。」
這種世家大族久經風浪,最初的驚慌過後都很快調整過來,等韋家父子回到堂上,四面已經恢復安靜,只是那安靜裡,含著幾分肅殺的味道。
韋皇后被直接送入後堂療治,她神智暈迷,含糊囈語,不住驚叫,「……你騙我……你騙我……啊……是你……是你要殺我……爹爹救我……祖父救我……救我!」
最後一聲淒厲嘶啞,顫顫如落花,半截手臂在半空茫然地揮舞,舞一段絕望而淒傷的軌跡,韋國公老淚滾滾而下,凝視孫女良久,一捂臉,揮了揮手。
皇后被送入內宅,韋國公再回首時,除了眼睛發紅,已經毫無異狀。他凝視著堂上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了回去,每走一步,眼底淚痕漸漸乾涸,神情卻越發冷峭。
這鋒隱多年的老臣,此刻,好像被孫女的血,再次洗了長刀銹跡,寒光乍現。
堂上,沈榕靜靜端坐,凝視著看似安靜,其實已經處於暴怒狀態的韋國公。
她今日來,也是行險,昨夜沈夢沉被擒下獄,她當即命宮中親信前去探看。她掌握宮禁垂二十年,母儀天下,穩控後宮,以她沈家人天生的智慧手腕,早已將勢力滲透得無孔不入,便是後來因為沈夢沉牽累被迫遷宮,不再居住在宮內,她的勢力,依舊不是那麼好拔除的,要見誰,要救誰,自有一些被她抓住把柄的人,為她服務。
忠心於她的老內侍,連夜傳給她從沈夢沉那裡得到的答案,換得她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她整衣,梳妝,出宮,直奔皇宮,先以太皇太后身份強行帶走韋皇后,隨即便改裝小轎,直奔韋府。
「韋一思拜見太皇太后,並斗膽請問……」韋國公俯伏在階下,肩頭微微顫抖,「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榕端起茶,小心地不讓自己的胭脂落在茶盞邊,自從遷去別宮,她的供給大不如前,以前的胭脂都是南方貢品,從來不落色,現在稍不注意,便口脂斑駁,露出狼狽相來,這在她是不可容忍的。
頓了頓,留心到潔白的茶盞邊沒有紅痕,她才放心地擱下茶盞,輕輕立起,快走兩步,攙起了韋國公,頭一低,已經現出一副哀哀之容。
「國公休得多禮,哀家如今也不過一個畸零之人……」她神情雍容而微帶唏噓,「如今說不得,還得托庇於你呢……」
韋國公霍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太皇太后身份貴重,母儀天下,何出此言?」
沈榕取出雪白的絹帕,輕輕拭了拭眼角未及流出的淚水,苦笑道:「國公何必明知故問?哀家不惜違背旨意,將皇后送回,已是自身難保了!」
韋家人神情緊張起來。
沈榕垂下眼睛。
日光淡淡,光影搖曳,搖曳的光影裡,「慈祥溫善,因記著當年韋老國公護持皇家有功,不惜抗旨將皇后救走,以免她受皇帝暗害」的太皇太后,娓娓向韋家說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秘密裡,原本是皇帝自己欽點的皇后,變成了太后點中的皇后,而皇帝不滿皇后出身公侯世家,怕出現尾大不掉的外戚,再加上韋家子弟多在朝中任要職,韋國公在軍中又有聲望,以致聖心不安,尋思著要削減韋家權柄。
皇帝要動韋家,想從皇后入手,想要給她羅織善妒罪名,以此責難韋家教女無方,下旨申斥,趁機削權。
皇后年輕,不甘被羅織罪名,和陛下爭吵,觸怒陛下。恰逢此時,堯國皇后君珂悄然來到大燕,這位皇后原本就是大燕臣子,當年就和時為皇太孫的陛下有私情,如今兩人偷偷幽會,恰被皇后撞破,陛下惱怒之下,殺人滅口。
皇后拚死逃得一命,向韋家子弟求援,又被陛下堵了回去,太皇太后聞訊趕來,見皇后奄奄一息,念著當年韋沈兩家同氣連枝,沈家家主曾得韋國公救命之恩,所以不惜開罪陛下,將皇后秘密送回,並親自入府,提醒韋公府早做準備。
一番說辭,周密合理,天衣無縫,韋國公父子聽得臉色變幻,從一開始驚詫、不信到後來的疑惑、不安到最後的震驚惶恐,呼吸發緊。兩人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眼底看見自己死灰的臉色。
陛下竟然真的要拿韋家開刀,偏偏又事涉陛下私情,此事發展至此,陛下怎能容忍?
「此事事關重大,怨不得你等不信。」沈榕幽幽歎口氣,「不過要說驗證真假也容易,只要探問一下,那君皇后是否在宮中便是。」
兩人一想也是,堯國皇后絕無可能突然出現在大燕,時值三國交戰,她也沒有理由以尊貴之身親涉險地,如果她在宮中,此事便千真萬確。
「只是,就算她在,想必也身處深宮,如何得知呢?」韋國公沉吟。
「何須鬼祟?」沈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國公忘記了?你如今也領著侍衛親軍統領大臣的職務,雖是虛銜,但身為掌管宮禁的侍衛大臣,風聞敵國皇后潛入大燕不利我皇,難道不該直接上殿稟報,要求查辦嗎?」
韋國公眼睛一亮,隨即又猶豫,「可如果陛下不認……」
「陛下不認,則韋家危矣,大燕危矣!」沈榕重重一擱茶盞,眼線凌厲挑起如刀鋒,「陛下對堯國皇后情意,舉國皆知;堯國帝后情義深重,天下皆知;堯國皇后潛入大燕,必有所謀,而且必然不利於我大燕,如果陛下擒獲堯國皇后,卻因為私情不顧家國不顧大義,不肯將她交出,這樣的人,怎堪為人主,領袖群臣,帶領大燕渡過當前難關,破堯滅慶?」
她語氣錚錚,聽得韋家父子心神搖動,然而想起此事事關重大,牽連自家百年士族身家性命,又有些不安猶豫。
「國公。」沈榕忽然起身,肅然襝衽,「於公,您是公侯之首,第一世家家主,大燕勳臣功卿生死榮辱,都寄望於您;於私,您是外戚,是陛下國丈,本無野心,忠心扶助當今,卻遭猜忌,百年世家即將沒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事到如今,您若再猶豫不前,那你韋家遠近支近千子弟,乃至這朝局天下,只怕便將身臨深淵,求退而不可得!」
「太皇太后!」韋國公眉毛一掀,微垂的眼神瞬間精光四射,「老臣忽然想知道,太皇太后深居宮禁,何以對此事著意如此?」
「你在疑哀家別有心思麼?」沈榕慘然一笑,「哀家為的也不過是這大燕江山!陛下對堯國那皇后,當真是癡心一片,原本哀家還以為他分得清輕重,然而此事出來,連哀家都怕了。由來女色誤國,那君珂文武雙全,手握重兵,當初在燕京就攪得八方風雨至今遺患不休,如今陛下為她如此,這要中了她的計,我大燕危矣!而此刻臨危受命,足以力挽狂瀾,除了國公您,還有誰?」
韋國公歎息一聲,默默不語。
「哀家一介女子,深居別宮,能有什麼心思?」沈榕淒然道,「我九蒙皇族人丁不旺,一代較一代子嗣少,如今哀家只有這一個孫兒在世,雖然他待哀家涼薄,但哀家日思夜想,依舊是我納蘭氏皇族承續,這大燕江山萬年……」
韋國公想想也是,先皇體弱,子嗣不旺,納蘭君讓兩個兄弟都早夭,最後竟然只剩了他一個,而隨著三代皇帝削藩,皇族近支子弟竟然大多滅絕,如今這皇帝,不是納蘭君讓做還能是誰?太皇太后雖然辭氣鋒利,不過是憂心國事,總不至於要對皇位唯一繼承人,自己的親孫兒下手。
想著孫女的狀態,韋家即將面臨的危難,韋國公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
而韋家幾位嫡系二代子弟,神情憤慨不滿,額間跳出怒動的青筋。
「請太皇太后指教。」韋國公終於垂下頭,微微向太皇太后湊近了一些。
沈榕輕輕端起茶盞,露一抹淡而冷的笑意,燭光燈影裡,看起來恍惚綽約,幾分熟悉。
在太皇太后駕臨韋家,親自做說客,將猶豫不決的韋家的決心一錘敲定那一刻,梵因大袖飄飄,正行走在燕京的街道上。
出家人不事奢華,他出門極少騎馬坐轎,此刻步履雖然匆匆,但不改從容之態,輕輕一步,便是丈許。
再拐過三條街,便是韋國公府,梵因正向那方向而去,卻忽然停步,側頭看青苔斑駁的牆上。
一枝探出牆頭的桂花,忽然被風吹散,嫩黃色細碎的花瓣,散在他的肩頭。
梵因側頭,潔白的淄衣上黃花零落,被午後深巷斑駁的日色映亮,他唇角從不消逝的淡淡笑意卻已斂去。
半晌他輕輕道:「何必……」
歎息悠長,隨著悠長的歎息,巷子兩端,都出現了勁裝蒙面的男子,面對他的那一頭的男子們,手中的刀劍,橫架在幾個小沙彌的脖子上。
那是梵因別院裡,隨他修行並侍奉他的僧侶,跟隨他已有多年。
「大師行色匆匆,這是要往哪裡去?」來者刀架在人質的脖子上,語氣卻好像在談家常,「家主人正欲拜見您,我等特地等在此地促請。」
梵因定定凝視他們半晌,目光在那幾個被點了穴的沙彌臉上掠過,又抬頭看看天色和韋國公府方向,忽然長吁,「天意……」
隨即他轉身。
這一日清晨,陽光細碎朦朧,似一層淡淡薄紗,壓在皇宮重簷斗拱之上,刺不破天氣混沌霧氣,令人心頭壓抑。
金水橋前,百官雁行,眾人望著立在文臣第一的韋國公,心中都有些惴惴。
韋國公是勳爵,可以不上朝,今日朝服整齊出現在金鑾殿,可不是個好兆頭。
一些韋派的官員昨夜已經得了消息,只要韋國公派系的人上奏,就必須支持附和,此時他們還不知道韋國公要拋出怎樣的驚天炸彈,都心下不安。
百官進殿,納蘭君讓也看見了底下的韋國公,不禁一怔。
今日朝事還是照舊,戶部報說今秋北方大旱,大量流民流入京城,現在都在外城露天居住,請求朝廷予以救賑,並妥為安置,否則那許多無業遊民遊蕩京城之外,只怕釀成民患。兵部立即說今年夏天南方水災,糧稅不足往年八成,北線大營已經拖了兩個月軍餉,眼看冬季將到,還要運一批糧草製作一批棉衣下發,應以戰事為先,戶部立即反駁流民集聚京城之側,衣食無著,滋生無數流氓扒手,稍有不慎便為禍燕京,不可不慎,兵部立即反唇相譏戶部去年頻頻調動各地稅監,導致收稅不力,遺禍至今;戶部當即反問兵部,御林驍騎士兵的裝備軍餉為何用度比六七年前還高,當年雲雷軍兩萬人在的時候都不至於如此窘迫,何至於現在反而捉襟見肘……當下吵得不可開交。
這事兒每年都要吵的,納蘭君讓原本聽得昏昏欲睡,心中還在盤算著別的事,忽然聽見「雲雷」兩字,頓時一驚。
「雲雷當初自給自足,未曾佔用兵部撥款。」兵部尚書正在反駁。
「胡吹大氣,」戶部尚書嗤之以鼻,「哪有不需軍餉的軍隊?」
「老夫從不胡言亂語!」兵部尚書氣得吹鬍子瞪眼,「雲雷軍最初三月,確實就不曾撥過一文軍餉!」
「這都猴年馬月的事了,雲雷叛軍當年到底如何,誰還能替楊老大人您證明啊?」戶部尚書語氣悠悠,就差沒蹺起二郎腿。
納蘭君讓聽到此處心中一跳,直覺不對,正要說話,忽然一人笑道:「誰說沒人證明?昔年雲雷軍統領,如今不就被陛下所擒,正在大燕!」
這話一出,整座亂哄哄的朝堂瞬間一靜。
群臣們傻了有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昔年雲雷統領?可不就是如今堯國皇后?
敵國那位手掌大權,名動諸國的皇后,現在已經被陛下所擒?
群臣又驚又喜,頓時炸開了鍋。
「此事當真?」兩位尚書吵架時,韋國公原本打瞌睡來著,聽見這一句,兩眼一睜,望向那位都督府都督。
那位都督本就是韋家門下,得韋家面授機宜,連忙含笑點頭,「石沛石統領昨日向五軍都督府借兵,本官才得知此事,想來定然是不假的。」
群臣一聽是陛下近臣石沛,再無懷疑,座上納蘭君讓臉色鐵青望向殿側侍衛的石沛。
石沛臉色發白。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五軍都督府調兵看守君珂是有的,但他事先嚴令屬下不得洩露一句,難道是哪個不知輕重卻又特別靈活的小兵,猜到了君珂的身份,洩露了出去?
他心中沒有把握,也不敢否認,韋國公濃眉一挑,立即搶上前來拜倒,「堯國皇后手掌大軍,深居堯宮,不想卻被我皇擒來,既有堯國皇后在手,邊疆戰事定可一舉而定,我皇萬歲!」
「我皇萬歲!」眾臣立即跟隨,歡呼雀躍,「堯國皇后在手,還愁大事不定?陛下,敢問堯國皇后如何被擒,現在何處?」
「想必嚴刑重押,關在天牢。」
「既有堯國皇后在手,也無需再和堯國談判,乾脆就押她北上,讓納蘭述退兵!」
「這女人原本就是我大燕叛臣,叛逃他國後又殘殺我國子民,罪不可逭,依微臣之見,還應先施以嚴懲,讓堯國皇帝軍民,明白我大燕天朝上國,威嚴不可摧!」
「可施以黥刑,這女子當初以美色媚侍納蘭述,獨霸後宮,不遵禮教,如今毀掉她那張臉,看她還能仗恃何物,蔑視大禮?」
大燕群臣,近些年聽說堯國各種女權伸張,都嗤之以鼻,君珂椒房獨寵,不允許皇帝納妃更讓他們覺得罪大惡極,以往人家在敵國動不著,那就嘴皮子動動罷了,眼下聽說她竟然被擒,頓時興奮忘形,一群人說著說著,已經自作主張給君珂加了無數刑罰,討論著到底是黥刑還是刖刑哪樣合適,怎樣才能讓堯國既被侮辱又不得不吃下這個啞巴虧。
納蘭君讓在座上,巋然不動,神色陰沉。
他此刻已經明白這是韋家對他的發難,昨日知道韋皇后被接走,不用問也是進了韋家,但出面的是太皇太后,為人君者孝為天下先,這個祖母平日再怎麼冷遇防備,一旦她下了懿旨,他還是不能公然違背,否則必然要被言官御史天下士子群諫非議,他也沒去問沈榕皇后下落,心知皇后也必然被送進韋家,然而此刻強硬將皇后接回,絕非良策。因為昨日太皇太后搶先一步,等他得知消息時宮門已經下鑰,他原本打算著,今日朝會後,召見韋國公,將此中真相和他說明,請求諒解。誰知道素來老成持重的韋國公,今天動作竟然這麼快!
此刻騎虎難下,他要麼就是順應群臣之意,交出君珂,任她淪為罪囚,受盡侮辱押往邊關;要麼矢口否認,保住君珂。可他身為天子,金口玉言,今日當著朝臣面撒謊,日後如何駕馭臣下?
更重要的是,對方既然敢當面提出,必然有證據證明君珂在他手中,他一撒謊,便要面臨被動局面。
「敢問陛下,罪囚君珂現在何處?三軍將士正在前方用命,每一日都是屍山血海,百姓流離,如能早一日押敵酋之首前往邊關,前方士兵便可多活幾人,百姓便可早一日安居,此事重大,萬萬不可延誤!」韋國公俯伏在地,「老臣願為陛下先鋒,親自押解敵酋君珂奔赴邊關!」
「臣附議。」
「臣附議!」
「請陛下立即著人押送敵酋君珂!」
「請押君珂!」
群臣囂囂,納蘭君讓端坐,面沉如水,一言不發,眼神遠遠地向石沛和自己的司殿太監遞過去。
兩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一個眼神便知道什麼意思,當下不動聲色,繞過九龍雕的巨大抱柱,退往殿外。
石沛匆匆前行,心急如焚,準備立即召集所有御林侍衛,先包圍大殿,隨即轉移君珂。
他剛剛走下漢白玉階梯,還沒來得及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侍衛招呼,幾名太監快步走近,手中捧著折子,石沛下意識一讓,對方卻沒有讓,身子一閃折子掉落,左右一橫,雙臂一夾,已經夾住了石沛的雙臂!
石沛驚而不亂,抬腳便要一個倒踢紫金冠,踢開那兩人的鉗制,腳剛抬便覺得腳尖一痛,低頭一看,一隻赤紅的蛇正死死咬在他的靴尖,雪白的毒牙在日光下青氣一閃。
一旁的司殿太監早已被蛇咬倒,四面散落的折子裡,猶自游出毒蛇來。
石沛驚駭欲絕,再想不到在這正殿之外,群臣朝議之地,竟然有人敢設陷暗殺,他想喊,想大叫,想向皇帝示警,只要叫出一聲,附近的侍衛都是他的人,只要驚動任何一個侍衛,就可以保證將皇城內外侍衛都掌握在手,陛下就安然無恙!
然而從腳尖到嘴角,一線麻木如火箭般攀升,他半邊臉迅速僵硬,連嘴都張不開。
幾個人是在大殿隔門之外動手,前方正好是巨柱,之後是漢白玉雕欄,擋住了台階下侍衛的視線,那蛇又極具麻痺功能,幾乎瞬間,納蘭君讓上朝必帶的兩大親信便被制住。
一點腥血灑落在地,被人小心翼翼用下擺擦去,這裡是大燕權力政治中心,帝王駐駕朝議之地,大燕最尊貴最輝煌最不可褻瀆的所在,建國以來只掠過龍袍,踏過官靴,然而今日,終究染血。
幾個太監打扮的人,往兩人嘴裡塞了一顆藥,隨即腳不沾地地將兩人扶走,兩人性命都無恙,吃了一半解藥甚至可以走路,但上身僵硬,神智不清,任人擺佈。
他們被那幾個太監拱衛在當中,公然從侍衛中走過,四面侍衛都沒察覺有什麼異常。
幾人走過了三大殿,在內閣大臣辦公的長春閣外,一個武官按刀走近,遠遠看見這幾個太監做了個手勢,武官濃眉一軒,隨即返身便走。
幾個太監挾著石沛遠遠跟著那武官,那是御林軍副統領,不過沒人知道,這人曾經是沈家門下。
幾個太監一邊夾著石沛走路,一邊在他耳邊說著什麼,石沛眼神漸漸迷離,時不時呆板地回答幾句,一行人進入內廷,直入皇帝寢殿紫宸宮。
順著石沛的指引,一路尋到了紫宸宮內的密室,在御榻之後,連啟三處精巧機關,現出一方門戶。
「還真是金屋藏嬌。」一個太監咕噥著,一口大燕邊疆人士才有的口音。
另兩個人默不作聲,推著石沛下行,走過三道轉轉折折的階梯,在一方平台上停住,從平台的位置,可以看見底下靜室,有人靠在軟榻上假寐,肌膚細柔,如嬌花堆雪,聽見聲音坐起身來,正是君珂。
幾個太監停住,將石沛往前一推,石沛靠在平台角落,君珂可以看見他的側臉。
「石將軍……」君珂很早以前就認識石沛,習慣性和他打招呼,石沛抬頭,在陰影裡對她一笑。
這一笑有點僵硬,君珂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怎麼應答,心想現今早已不是當年,這尷尬身份立場,難怪人家為難。
「陛下讓給皇后送些燕窩羹。」石沛立在暗影裡並不下來,似乎對身後揮了揮手,一個太監捧著托盤,托盤上一個冒著熱氣的銀碗,旁邊還有一個銀調羹。「秋冬乾燥宜溫補,皇后請用。」
君珂尷尬地笑了笑,覺得這個階下囚做得實在滑稽,那太監將食物捧了下來,銀碗在燭光下熠熠閃光。
從昨晚她到這裡,所有食物都是用銀質器具裝的,納蘭君讓似乎在用這種方式來表明他的坦蕩,君珂也當沒看見,給什麼吃什麼。
「如此,多謝了。」君珂奇怪地看一眼石沛,這人怎麼總藏在暗影裡?
碗裡的燕窩羹香氣濃郁,絲滑柔嫩,君珂卻皺了皺眉,忽然覺得腥氣。
奇怪,以前挺喜歡燕窩羹的,怎麼最近口味變了,聞了氣味就覺得噁心。
她用調羹慢慢攪湯,那太監並不停留,回到石沛身後垂手侍立。
石沛注視著君珂喝完湯,太監收回碗筷,才笑道:「請皇后安寢。」隨即退出暗影裡。
幾個蹲在牆角的太監沒有動,他們剛才用口技模擬了石沛的聲音,等下還要繼續扮演角色。
君珂喝完燕窩羹,又四處轉了轉,似乎在研究出去的辦法,沒多久就懶洋洋躺了下來,「咦?」了一聲道,「今兒是不是睡多了,怎麼這麼累?」
隨即她便身子一歪,向榻上一靠,沒多久氣息勻停,似乎睡著了。
上頭靜了靜,又等了一陣,隨即假太監們將人形道具石沛又拖了出來,放在平台上,一個太監模仿著他的聲音,語氣換得森冷陰沉,沉聲道:「倒了?」
「倒了。」另一個太監恭恭敬敬細聲道,「石大人馬上就可以將囚犯運出去。」
「小心些,陛下說君皇后幾近百毒不侵,你們確定這藥確實有用?」
「請陛下和石統領放心,這藥是毒非毒,否則也不能用銀碗裝了,據說是從西洋傳來的奇藥,控制人的體脈神經,中者一刻鐘之後,便渾身癱軟,宛如廢人,任人宰割。」
「很好。」石沛的聲音聽來很滿意,「陛下說君皇后詭計多端,如此束手就擒怕她有詐。如今兩國交戰,未來定局都在這君皇后身上。陛下已經准了眾臣所請,將此敵酋先廢掉武功,施以黥面之刑,再穿琵琶骨,押上囚車運送到邊關,向納蘭述交換,逼他退兵。」說完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這女人是我大燕叛臣,竊據我大燕藩國,如此對待,依老奴看還是輕了。」一個太監湊趣地笑。
「無妨,就算現在沒人折騰她,等她的囚車運送到邊關,邊關百姓飽受戰火,流離失所,對這敵國皇后如何不恨之入骨?到時候,尊貴的君皇后身在囚車,武功全失,鐐銬加身,百姓要去辱她責她傷她,誰又管得著?」
「到時候堯國皇帝看到他那心頭肉一樣的皇后,罪奴一般押送萬里,被千萬人踐踏詬辱,不知道該是何種心情?會不會一口血噴出來,就此御駕賓天哪?」
一陣哈哈大笑,笑聲快意,隨即「石沛」道,「再等一會,你們不是說這藥越久才越有藥效?不必著急。」
腳步聲響,幾人似乎暫時退去。軟榻上靜靜的,沒有聲息。
半晌,君珂緩緩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那銀碗,良久,張開雙臂,抱住了雙膝。
她將頭埋在了膝蓋上,滿頭烏髮流水般瀉下,遮住臉容,只隱約雙肩顫動,似乎不勝這夜的寒氣凜冽。
四面靜寂,蠟燭照不到的地方,折射出一處處迷離的螢光,似一雙雙窺視的眼睛,躲在暗處,冷眼窺這人世冷暖失望。
又過了一會兒,君珂慢慢展開身子,原樣躺了下去,和先前的姿勢一模一樣。
上頭有了響動,是預料中的腳步聲,卻比想像中混亂雜沓,隱約還有石沛的驚呼,大叫「你們是誰,竟敢擅闖陛下寢殿……」話未說完就是一聲慘呼,隨即砰地一響,似乎什麼門被撞開,人影閃動,捲起一陣凜冽的風,壁上蠟燭閃了幾閃,滅了一半。
急速的腳步流水般瀉下,佔據這底下密室,一人在台階上恭聲道:「太皇太后萬安。」
似乎靜了一靜,隨即腳步聲響起,不急不慢,頻率一致,僅聽聲音,便讓人覺得,來者姿容莊肅,儀態萬方。
黑暗裡不知道誰眨了眨眼睛。
來人走到柵欄前,停住,似乎在靜靜注視君珂背影,又似乎在和她比拚耐性,氣息勻淨,不言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歎息,隨即君珂緩緩坐起身來。
她在榻前挽髮,偏首向沈榕一笑。
沈榕一直在等這一刻,但也似乎被這笑給笑得怔了怔,那一霎幽黯靜室,燭光暗隱裡,那女子宛然一笑,似一朵水蓮花,自碧波明月盡頭冉冉開放。
一別經年,當年記憶中略顯青澀衝動的十七歲女孩兒,如今已經噴薄綻放,如玉琢成,從眼神到指尖,都寫滿成熟女子的風致。
沈榕的眼神也有些迷離,似想起當年歌舞韶秀,玉筵流芳,十六歲豆蔻少女,自歲月深處亭亭走來。
再一醒,不過這地室幽冷,寂寥空風,錦被之下森黑的鎖鏈,絲幔之後重重的機關。
還有這人生裡不可追及挽回的過去,和前路裡棄之不絕的陰謀與傾軋。
兩個母儀天下,隔著柵欄對望,各自滿滿審視。
「君皇后別來無恙?」半晌沈榕歎口氣,「當年見你,真是再也想不到今天。」
「世間翻覆人心,不變容顏。」君珂微笑,「皇后成了太皇太后,不想風采依舊如昔,可喜可賀。」
「你果然沒中毒,我沒看錯你,不過你剛才好像哭過。」沈榕的話卻是跳躍性的,認真注視君珂微微有些濕潤的眼睛,「為什麼?」
君珂眨眨眼睛,「啊?我有嗎?」
沈榕微笑,輕輕道:「失望了?傷心了?君珂,如果到今日你還傷心失望,那你就讓我失望了。」
君珂有點好奇的看她——太皇太后,我和你交情很好嗎?我失望不失望,傷心不傷心,關你啥事呢?
這麼認真一凝視,君珂的眼神又開始搖曳,眼前的這位端嚴華貴的太皇太后,風神態度,笑起來嘴角的弧度,真是叫人心驚啊……
「太皇太后是來救我的嗎?」君珂開玩笑地問,隨意地在榻邊坐下。
沈榕搖頭,「本宮若說來救你,你信嗎?本宮是來和你談一筆交易的。」
「哦?」
「把開國皇帝秘璽給我。」沈榕向她伸出手,「我就放你自由。使你免於被辱被擄之苦。」
「開國皇帝秘璽?」君珂這下真的驚訝了,「你們開國皇帝的秘璽,怎麼會在我這裡?」
「你去過大燕皇陵,並曾帶出一個白色的長盒子。」沈榕語氣肯定,「那裡面就是我大燕開國皇帝秘璽。」
「怎麼可能,那裡面明明是一柄短劍……」君珂說到一半,醒覺自己說漏嘴,「啊」一聲急忙摀住了嘴。
沈榕笑容微微得意,「短劍劍柄之內,就是秘璽,是大燕最高傳國寶璽。藍玉,螭紐,六面,魚鳥篆。當初開國皇帝即位後,遍尋天下美玉,最後在晉西長府山得到一塊絕世藍玉,琢為玉璽,上書『昊天之命皇帝壽昌』,並下詔喻示要將之世代傳承,象徵帝業萬年。然而這枚代表大燕皇族正統的玉璽,卻在開國皇帝駕崩之後便失蹤,皇帝玉璽失卻正統,後繼者琢再多皇帝大寶,都無法和開國玉璽相比。大燕皇族傳言,當初玉璽是被開國皇帝寵妃盜走,那寵妃一身好武藝,因誤會決裂出宮廷。玉璽因此便沒了下落。」
「那太皇太后又何以認定玉璽在皇陵內,又落於我手?」
「有心人總會知道真相。」沈榕淡淡道,「玉璽丟失後,早些年確實毫無消息,但經過很多代,有位王公子弟,年幼時常幽居獨處,喜好購買閱讀一些古書,無意中在集市淘到一冊舊書,其中有段記載引起了他的興趣,後來多方尋找線索,終於推測出,當年那位寵妃回歸山野,卻在開國皇帝駕崩後曾回到皇陵,並放回了一樣東西——這東西,不用說,自然是傳國玉璽。」
「這來龍去脈,倒從來沒聽納蘭君讓講過。」君珂喃喃道。
「玉璽失蹤的事,是大燕皇族秘事,只有皇位繼承者,在繼承大寶的時候才會得知。他如何會對你說?」沈榕道,「至於後面這段故事,他更是不知,否則他既然也去過皇陵,怎麼會不去尋找玉璽?其實第七代皇帝或許也曾猜出這秘密,他曾留下遺旨讓繼位者前往皇陵,可惜他是暴斃,話沒說完就駕崩了,後來大燕皇室代代有人去皇陵,都以為是遵循先祖意旨或尋找皇陵秘密,誰也沒想到,玉璽就在開國皇帝棺中。」
君珂忽然心中一動,想起數年前皇陵之行,可是去了好些不該去的人,那位發現秘密的王公子弟,可在其中?
至於對方如何知道她持有大燕皇族之寶,君珂知道沈榕不會告訴她,不過八成是費亞吧?她在沼澤邊居住三年,和費亞相處極好,他見過她那白色盒子一兩次,費亞口齒漏風,好酒貪杯,給有心人套出話來,也是正常。
「不管你知不知道那短劍裡的秘密。」沈榕居高臨下望著她,「你既然敢來大燕,必然有所仗恃,這就是你的依仗。」
君珂沉默一會,笑了笑,「好吧,就算我依仗這個來到大燕,那我憑什麼把我的依仗交給你呢?」
「因為你剛才也聽見了,納蘭君讓要對你下手了。」沈榕微笑,「我想你是相信的,我也相信。我們都瞭解君讓,江山美人他必取江山,諸般情重也不抵這皇族萬年。如果你不想被他廢了武功押往邊關,令堯國無奈退兵,令納蘭述顏面掃地,你就得和我合作。」
君珂默然,沈榕看她一眼,笑道:「皇后不會幼稚到以為玉璽在你手,你可以用它來保命吧?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玉璽在你手那是雷彈,隨時會給你帶來殺機;可如果給了我,我能用它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當我擁有那些之後,自有權力,來決定你的自由。」
「我怎麼知道你會遵守承諾?」君珂沉吟半晌,似乎有些心動。
「皇后能不信我麼?」沈榕傲然一笑,「你不交出玉璽,你的下場就注定淒慘;你交出來,還有一線希望。孰輕孰重,你沒有選擇。」
她指指上頭,一線清涼的風掠了進來,表示門已經開了,「此處守衛,哀家已經幫皇后您處理了。你交出玉璽,哀家立即開啟牢門,皇后如果需人護送,哀家派人送你安然出京,皇后不放心哀家,想必自己在燕京也有人接應,儘管去便是。」
「我怎麼知道我交出玉璽之後,你們不會反悔,還要留下我的命?」君珂反問。
「聽說君皇后和柳神醫交好,想必身邊定有常人難解的毒藥。」沈榕神色從容,「你若不放心,可以給我一顆毒藥,看我吃下去,我的生死掌握在你手裡,怎麼敢不放你離開?」
君珂沉默了一會,微微吸了一口流動的新鮮空氣,閉著眼睛似在盤算。
沈榕不急也不催,靜靜看著她,她有信心,剛經過「納蘭君讓狠心下毒」的君珂,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半晌君珂伸手入懷,輕輕道:「好。」
沈榕攜一份塵埃落定的欣喜,微微笑開,神采流動,若有艷光。
殿堂上朝臣議論已經到了最高峰,群臣已經開始討論堯國投降之後是應該屠城還是安撫了。納蘭君讓靜靜聽著,面無表情,耳聽著外頭步聲漸響,應該是石沛帶御林軍將大殿包圍了,頓時神色一喜。
隨即心中微微一鬆。
他居於這殿堂之上,聽群臣描繪擒獲敵國皇后之後的美妙藍圖,那一張張嘴口沫四濺,紅嘴白牙,每個字聽來都遙遠而刺痛,不似這人間話語。
交出君珂?萬里押送?黥刑?廢了武功?
每一件都天經地義,每一件都是對待叛臣和敵國首腦應有之舉,他的理智知道並無錯處,然而內心裡那般決然地,一遍遍地,回答:不。
當初三年相伴,似近實遠,那些遙遙於崗頭,看月色剪影的夜裡,他曾無數次對月禱祝,願生生世世不再相遇,願此生相遇不致生死為敵。
心知不可能,卻依舊固守著這樣一個願望,這一生他不畏懼對任何人下手,重來一遍他依舊會削藩,為大燕,為九蒙納蘭皇族,他不惜一切。
卻放不下她。
可以為敵,可以國土遙峙,可以各逞雄兵血火相接,然而一旦面對面,心忽然就軟了下去,似那些夜裡的月亮,遠,清亮,來來去去,都照見她的倒影。
他會挾制君珂,他會以君珂性命和納蘭述談條件,為這大燕天下,為這萬千臣民,他越不過責任的藩籬,但那事只能他自己去做,而不是將她交給別人,就算逼到山窮水盡,他也寧可君珂死在他手中,而不是被群臣踐踏,被萬民垢辱。
那是他和她的驕傲。
那便此刻調雄兵,控朝堂,先壓下這股別有用心的風潮罷。
底下群臣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對陛下一直一言不發心下不安,他們也早聽聞堯國那位皇后和自己皇帝之間另有情誼,據說皇太孫「閉關養病」那三年,其實就是和她在一起。
孤男寡女,相伴三年,這便是兩個陌生人,也早已水到渠成成就好事,要說這兩人之間沒有問題,鬼才相信。
也正因此,群臣一邊興奮,一邊不安,嚷嚷著要處置皇后的時候,也覷著納蘭君讓動靜——陛下不會被女色迷昏了頭,連江山社稷都不顧了吧?
此刻見他一喜,眾人都一慌,眼角一瞥,半開的大殿門角,那些明晃晃的反光,地上投射的尖銳的角的暗影,是什麼?
這麼一嚇,有人開始安靜了,而韋國公派系,今日卻彷彿毫無眼色,猶自捋袖大談日後處置,興奮歡喜。
「微臣以為,應將敵酋君珂立即交由刑部和三司共同關押……」韋國公第三次提起這個話頭的時候,納蘭君讓忽然輕咳一聲。
這一聲,彷彿一刀切下,朝堂一靜。
靜寂裡,皇帝不急不慢,語聲沉穩還帶著幾分納悶,淡淡道:「諸卿昨夜都沒睡好?」
「嗄?」群臣一傻。
「朕剛才閃了一會神。」納蘭君讓笑容微微譏嘲,「等到醒神,發現諸卿竟然還沒醒。」
「陛下何出此言。」半晌沉默後,兵部尚書小心翼翼地問。
「朕聽你們在討論如何處置君珂,將其押到邊關,脅迫堯國退兵,說實話,朕也很想。」納蘭君讓向龍座上一靠,唇角一彎,「但誰告訴朕,如何越過鵠騎,穿過雲雷堯羽雙軍,進入堯國皇宮,擄獲堯國皇后呢?」
「嗄?」眾臣又是一傻。
陛下什麼意思?不承認?
一百多雙眼睛,齊刷刷向那個都督投過去,畢竟是他先說出君珂在燕的。
那都督似也沒想到皇帝竟然會當場賴賬,張大嘴愣在那裡,一線口水險些拖出來。
納蘭君讓臉皮也有些發熱,但此刻騎虎難下,已經不容回頭。
他一臉坦然,端然高坐,俯瞰群臣。
聲息漸低,群臣惶然。
「陛下竟忍心欺諸臣如此!」驀然有人高叫,越眾而出,俯伏階下,聲震屋瓦,「君珂明明身在皇宮,皇后為阻陛下對其寬縱,被陛下斬去一臂,終身致殘,事到如今,陛下還要欺瞞群臣嗎?」
一言出而眾臣驚!
再一看出面的,竟然就是當今國丈韋老公爺,更是瞠目結舌。
韋國公此刻心中深深失望,原本太皇太后給他出的計策太為大膽,他不敢將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擲,今天上朝,原本就是來看皇帝態度的。
誰知道皇帝果真喪心病狂,為了一個女人欺瞞群臣,輕擲天下。此刻他連最後一絲懷疑都沒有了——皇帝既然能在朝會上,睜眼說瞎話欺瞞群臣,那麼對自家孫女下狠手,那也沒什麼不可能!
「陛下,皇后如今現在韋府,」韋國公昂起頭,眼神悲憤,「君珂是她親眼所見,陛下竟是想當殿抵賴嗎?」
納蘭君讓並無驚慌之色,在九龍御座之上深深下望,年輕帝王沉冷的目光和當朝公卿老辣憤怒的目光相撞,一霎間似有火花。
「皇后如何會在韋府?」再開口時,納蘭君讓竟然是這樣一個問題。
韋國公一怔,氣勢一弱,隨即道:「太皇太后親送皇后回韋府!」
「如何不立即禮送皇后回宮?」納蘭君讓神情漠然。
韋國公又是一窒,心裡有點混亂,納蘭君讓兩個問題,頓時打亂他的步調,掌握了話題的主動權,但皇帝問話不可不答,只得道:「皇后傷重,正延醫調治……」
「朕昨日命休假的太醫正火速入宮。」納蘭君讓轉顧榮華殿大學士李卓,對方輕輕點頭,示意知道此事,「就是為皇后延醫救治,難道韋國公自認為府中郎中,還勝過當今國手嗎?」
韋國公頓了頓,咬牙道:「自然不如,老臣卻不敢送皇后回宮!」
「何以不敢?」納蘭君讓緊跟而上,竟是一步不讓。
韋國公怔住,朝堂應對,從來點到即止,奏對聖上,更不能將話說白說透說盡,此時叫他怎麼說?因為我不放心你?因為我怕你殺了皇后?
能說嗎?
「國公不敢說?那朕替國公說。」納蘭君讓淡淡一笑,幾分嘲諷,「你怕朕殺了韋芷,你怕朕無端廢後!」
群臣嗡地一聲,隨即如風過草甸,無聲俯伏。剛才還亂糟糟的金殿,轉眼鴉雀無聲,只有納蘭君讓如金石交擊的聲音,在高曠的大殿之巔迴響。
「皇后昨日確實重傷,但自然並非朕所為,皇后並無失德之處,便有失德,也當詔令百官,交由宗府,議定廢立之事,豈有私刑擅傷國母的道理?」納蘭君讓冷冷道,「昨日宮中有刺客,皇后為救朕,被刺客所傷,朕正準備予以嘉獎。至於所謂君皇后……昨日刺客,是昔年君珂手下,一直潛伏在宮中,驟然出手欲待刺朕,被朕命人擒下。刺客出手時曾高呼,『吾為君皇后復仇!』隨即重傷皇后,想必當時皇后傷重昏迷,只聽見了前半句,產生誤會,因此以訛傳訛,令諸卿今日,空歡喜一場。」
群臣都一愣,這話聽起來,倒也沒有破綻,一些昨晚得到消息的韋派官員,都將目光投向韋公爺。
韋國公哪裡肯信,他一直觀察著納蘭君讓的神色,消息拋出來那一刻納蘭君讓眼神一變,其間猶豫擔憂,再無虛假。
他在猶豫什麼?擔憂什麼?
猶豫是否要交出那女人?擔憂交出她會傷及她性命?
韋國公氣往上衝,上前一步,鏗然道:「既如此,老臣請求,將那刺客交於老臣,老臣定要這敢於殺傷皇后的敵國奸細,吐露實情!」
納蘭君讓冷然下望,「國公可是依舊不信朕?」
韋國公咬牙不語。
兩人目光再次隔著銅鶴金鼎,香爐玉階,重重撞在一起,都沒有一分退讓之意。
殿中氣氛肅殺。百官噤聲,恨不得將自己的脖子縮進衣領裡。
半晌納蘭君讓卻淡淡一笑。
幾分冷淡幾分涼的笑意,看得韋國公心中一緊。
「來人。」納蘭君讓道,「帶那女犯上來。」
鐐銬拖地聲隨即響起,兩個護衛拖著一個女子從後殿轉了出來,那女子一身單衣,血跡斑斑,長髮微垂,形容枯槁。
「抬起頭來。」
女子抬起頭,一張飽受刑訊有些浮腫的臉,有些人是記得君珂相貌的,趕緊仔細端詳,看來看去,都不是那回事。
但眾臣心中卻疑惑更甚,入宮行刺的重犯,最起碼也該關到刑部,怎麼會押在這正殿後堂,倒像早已準備好的。
納蘭君讓揮手讓人下去,一句話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這個女子,據說是當年君珂率領雲雷軍離開燕京前就留下的暗樁,多年來在京中經營酒樓生意,朕今日特意帶她上殿,就是想讓各位卿家辨認一下,是否熟悉她,是否知道此人平日交往,朕要順籐摸瓜,將堯國留在大燕的餘孽,都一氣給拔了!」
群臣想了想,都一一搖頭。
納蘭君讓面無表情,他向來修得鐵面,暗笑也不會露出端倪。自從昨天皇后被太皇太后接走,他便預料到可能韋家會發難,安排了一個假囚犯以防萬一,這女人是石沛手下秘密訓練的女暗探,特意化了淒慘的妝,來此處扮演囚徒。
韋國公卻氣得渾身發抖,他對納蘭君讓的話一個字都不信,一個暗樁何須皇帝親審?還要帶上殿給眾臣辨認?如果真相真如陛下所說,芷兒何至於倉皇逃奔,求助兄弟,痛不欲生?
想著孫女回府時的慘狀,想著她悲憤絕望的神情,想著金尊玉貴的韋家嬌女,歡歡喜喜送進宮,一年不到竟然致殘而回,韋國公渾身發抖,眼前發黑,心底的怒火一拱一拱,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大聲道:「陛下,為何老臣聽皇后所言,並非如此?是否其中還有蹊蹺?陛下可否讓皇后上殿……」
「國公,你昏聵了!」納蘭君讓截住他的話,厲聲道,「後宮不可干政,向無上殿之說!」
「皇后天下國母,此事她親身經歷,上殿有何不可?」
「國公是在暗示朕信口胡言,欺瞞群臣?」
「不敢,陛下英睿聰慧,定知老臣苦心,老臣卻不明白陛下,為何對此事諱莫如深?」
「朕已經將事情說清,何來諱莫如深?」
「夫審案斷獄尚取不同證詞,如今皇后另有說法,此事關乎我大燕國運,陛下為何不肯還百官一個明白?」
「韋一思,你放肆!」
「老臣知罪,但求陛下廣開善納之門!」
兩人一番對話說得飛快,雷霆閃電不容喘息,朝堂之上,君臣之間,竟然話趕話地針鋒相對,各自抵在了那裡。
韋國公今日豁了出去,也不指望納蘭君讓能夠容忍,反正他韋家根深葉茂,在朝中勢力雄厚,諒皇帝在這多事之秋,當著滿殿朝臣,也做不出鳥盡弓藏迫害忠良的事兒來。乾脆噗通一跪,大叫:「求陛下廣開善納之門,允皇后上殿剖白!」
他這一跪,韋系所屬的一批言官御史,也覺得今日陛下草率,態度曖昧,紛紛跟上,「求陛下再查此事,並允皇后娘娘上殿!」
「敵國首腦是否在燕京,關乎我大燕國運民生,求陛下慎重!」
「求陛下慎重,允皇后入殿,細查皇后重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