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呼啦一下跪下一大片,話越說越緊,越說越難聽,彷彿皇帝如果不按他們的要求做,那就是禍國殃民昏君,賣國無恥敗類,也有一些向來緊跟皇帝的,立即予以駁斥反唇相譏。剛剛恢復安靜的朝堂,轉眼又成了菜市場。
吵得最厲害的時候,納蘭君讓霍然立起,素來平靜的臉色,已經漲出一片勃然的紅。
「放肆!」
底下靜了一靜。
「當殿咆哮,詬辱君皇,你們口口聲聲忠君愛國,有你們這樣做臣子的?」納蘭君讓眉間帶煞,怒視群臣,「都下去,在金水橋外玉帶廣場跪著,背《道德心經》十遍,好好反思己過!」
韋國公仰頭望定他,怒哼一聲,重重磕頭,「老臣領旨!」掀袍站起,掉頭就走。
其餘官員緊隨其後,並無懼色——言官風聞奏事,可以根據聽說的事情隨意上奏,也可以隨時糾正百官乃至天子的不當言行,向來有衝撞免罪的說法,也正因為如此,難免各種得罪人,罰跪什麼的家常便飯,他們習慣了,跪得越久還越覺得光榮——犯顏直諫,不懼天威,忠臣所為!跪得越多,越名垂青史!
一大批人在韋國公帶領下出殿跪廣場去了,納蘭君讓重重吸一口氣,有點疲憊地坐下。鬧了這麼一場,他也累了。
韋國公出去時的腳步卻大步生風,他今日上殿,得了最沮喪最憤怒的結果,此刻心亂如麻,萬般猜度,時而發狠要和太皇太后合作,先下手為強;時而又覺得信一個已經被迫離開宮禁數年的女子,和她攜手幹那殺頭抄家的事,實在太冒險,一時猶豫,依舊在舉棋不定。
匆匆走出幾步,眼看自家的長子,五軍都督僉事韋揚正在儀門外盤桓,眼睛覷著自己,韋國公不禁心中一跳。
韋揚是韋芷的親生父親,正牌國丈,對於皇后致殘的事情最憤慨,對於太皇太后昨晚提出的計劃也最贊成,此刻他悄悄梭巡儀門之外,就是在等著父親的准信。
看見父親和一群臣子被金吾衛士從大殿裡押送出來,在廣場邊依次跪下,韋揚眉毛一挑,心知裡頭談得定然極其不愉快,眼神裡湧出怒火。
他舉起手,想向父親打個手勢詢問一下,手剛舉起,忽聽「咻」一聲疾響,一道烏光從頭頂掠過,風雷掣電,直奔廣場人群而去!
對面韋國公本準備跪下,看見兒子手勢,下意識扭頭,頭一扭,便見烏黑一道箭光,劈面帶風,洶洶而來!
「咻!」
短暫有力的箭嘯,伴隨一聲大叫,一溜血跡在韋國公咽喉前炸開,韋國公霍然向後便倒!
廣場上跪成一排的官員們靜了一刻,隨即轟然一聲炸開。
「有刺客!」
「殺人啦!」
「韋國公被刺!救命啊!」
「來人啊!」
百官一部分嚇得滿地亂滾,沒頭蒼蠅一般向大殿瘋跑;一部分湧向韋國公,一大堆人頭擠擠挨挨擋住了其餘人的視線。廣場上的侍衛奔過來,一批人奔向百官保衛,一部分立即散開,追向儀門之外飛箭來處,開始搜尋刺客。
儀門外韋揚大驚,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來,他心繫老父死活,下意識抬腿就向裡面奔,腳步剛抬便見一大批侍衛奔來,心中頓時一驚。
按照大燕慣例,非入朝臣子不得進入儀門內廣場一步,他是武官,無需上朝,今日也不輪值,也不該出現在這儀門之外。要在平日,以韋家的聲勢,他不合規矩出現在這裡也沒什麼,可是此時,眼看韋家失寵,皇帝要對韋家下手,他在不該出現的此刻出現,豈不是授人以柄?
韋揚的腳停在門樓邊緣,僵住了。
一邊是老父生死,一邊是家族興衰。於情於理,他該進入衝入廣場,探看老父;然而這一步衝入,也許面臨的就是枷鎖重鐐,韋家最具地位的兩人一旦被羈縻,剩下的人豈不是任人宰割?
煌煌百年家族,當真要傾覆此刻?
韋揚眼睛發紅,盯著亂糟糟的廣場——陛下辣手如此,竟然當著百官的面,對著老父公然下毒手!
忽然想起昨夜太皇太后離開時,他相送出二門,太皇太后臨走時對他說的話,「因不滿燕京貴族奢靡脂粉風氣,陛下即位來一直謀思變法,取消貴族祿米及授官特權,屆時,你韋家作為公卿代表,必是此政最大阻力。莫以為韋家百年世家,恩寵不替,今日之榮華煊赫,明日之火上薪柴,卿當慎之!」
眼前忽然掠過女兒血淋淋的斷臂,掠過廣場上生死不知的老父。
韋揚眼底一片血絲,驀然跺了跺腳,在侍衛趕來盤問之前,一轉身衝回馬上,馬鞭一揚,潑風般已經衝出儀門,衝出皇城。
他吩咐小廝立即趕回韋府,將國公在廣場被刺的消息告知府中人,通知全府上下,婦女老幼立即出京,通知任九蒙旗營副統領的弟弟韋振,立即按照昨晚密議,做好準備。
隨即他一陣風般捲到自己的中軍都督府,他是都督僉事,兼管都督府五千精兵,這是保衛京城的機動力量,中軍都督府都督年紀老大,府中精兵一直由他掌管,這些精兵跟隨他多年,是他的親信隊伍。
韋揚只召集了一個五百人隊,指著城外道,「上頭有令,外頭那些流民,其實不是流民,而是紅門教趁機進京,打算造反作亂的教徒,現你等立即出動,將所有可疑人士,迅速抓回送交燕京府!」
「是!」
五百鐵甲佩刀的士兵出城,五軍都督府的精兵,現在是京城一大重要戰力,配備精良。自從當年燕京事變,事後追查,驍騎營遭受斥責,朝中也認為驍騎跋扈驕縱太過,應該壓壓氣焰,於是裁剪驍騎,控制供給,另建中層子弟都督府兵。
這些人本就有管制京中內外治安之職,出城毫無障礙,此刻京城大戶正在城外設粥棚施粥,上萬流民破衣爛衫,端著破碗,在深秋寒風中瑟瑟等候施粥,這五百精兵狂馳而來,煙塵蔽日,剎時間百姓們稀薄的粥碗就蒙了一層灰土。
等流民們愕然抬頭,五百兵已經衝入人群,由於上頭交代含糊,這些人也不知道什麼樣的該是「紅門教徒」,直覺地認為穿紅的都是邪教教徒,於是看見紅衣服的人就抓,紅襪子,紅鞋子,紅頭繩也不能倖免,有個倒霉漢子,唯一的一件棉襖讓給了一個待產的孕婦,自己難以蔽體,偷了人家一件紅色的招牌布裹在身上,也給一把揪住,拖在了馬後。
一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流民本就淒惶,逃奔京城不過想博個活命,被關在城外多日,眼看著天漸漸冷了,衣食無著,家園已失,本就心中淒涼憤懣,便如被烈日烘烤多日早已裂口將崩的乾柴,哪裡還經得起一點火星撩撥?那披著紅招牌布的大漢,為人仗義,通幾分武藝,本就是這批人的主心骨,眼見這個絕不可能是邪教教徒的人,都被官兵拖在了馬後,立即便有人發一聲喊,大叫,「直娘賊的!李虎是咱家門口早晚見得著的鄉親,他從開襠褲玩泥巴咱就認識,一輩子也沒出過村口,哪來的紅門教紅褲教?咱們奔到天子腳下,求個活路蔭庇,還要踐踏我們?去你娘的!」
一聲大罵便是一點火星,炸在了憤怒的薪柴中,當下那個叫李虎的大漢,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一發力,胳膊上肌肉青筋虯起,崩地一聲就掙斷了身上的繩索,隨即回身一拳,將那個愣愣看著他的五軍都督府官兵,砰一下揍了個大馬趴,順手搶了他的馬,翻身躍上鞭子一揮,大叫,「不給咱活,咱就搶他娘的!」
「搶他娘的!」
一聲出眾人應,上萬流民轟然一聲,砸棚奪鍋搶人奪馬,跳過人頭踹倒凳子隨便撿起磚頭石塊見官兵就砸,人頭攢動大汗滾滾,隨著越鬧越凶越鬧人越多,漸漸也有些面目模糊的人加入,本來只是兩三千的漢子,忽然人數就多了許多,並且後加入的人還在不斷煽動,言語挑撥火上澆油,漸漸便有人喊出來,「燕京裡頭好吃好穿,將咱們趕在外頭挨餓受凍,大家都是人,憑什麼人家可以來踐踏咱,咱連活命都不能?打進燕京去!」
「打進燕京去!」一聲大喊萬人景從,這群人本就距離城門很近,因為朝廷工部前陣子上書,修葺學宮文廟,請求允許部分流民錄籍後進城做工,好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皇帝也允可了。這些壯實漢子近期都在城門附近,此刻順勢一擁而入。
人來得突然,一哄而入,等到守城士兵想要關門,早已被湧入的人潮衝散,守城官大急,急忙要派人傳訊求援,一直在城門前冷眼旁觀的韋揚一按他的肩頭,笑道:「莫急,這不是來人清剿了?」
守城官一看,便是一呆,前方再次煙塵滾滾,卻甲冑鮮明,當前旗幟上斗大的「九蒙」二字躍入眼簾,竟然是駐紮在京郊的九蒙旗營來人了。
守城官心中迷惑——這流民鬧事不過是剛剛的事,九蒙旗營怎麼來得這麼快?再說九蒙大營必須皇帝旨意方可調動入京,沒見有傳旨太監出城啊。
眼看一員將領飛馬長飆,馳到城門之下,銀甲錚亮,紅纓飛揚,赫然是韋揚的弟弟,任職九蒙旗營副統領的韋振。
「奉旨清剿入京亂民,速速讓我等通行!」底下韋振一聲長喝,和韋揚目光相碰,後者心中一陣驚喜。
韋振神色沉肅,他今早以拉練之名,帶領自己的兩萬兵出營,行到半路,正接到流民作亂消息,當即直奔燕京。
城門本就沒來得及關上,韋振也不理會守門官,帶兵長驅直入,「追趕」亂民去了。韋揚匆匆下了城門,召回自己那丟盔棄甲的五百兵,厲聲道:「京城將有大亂,迅速關閉九城,回京保衛各王公大臣官署府邸!」
這是太皇太后的計策,在流民入京,九蒙旗營韋振部屬以平定流民叛亂之名也闖入京城,控制所有京中官署和王公大臣,韋揚即以自己的五千精兵,封鎖皇城,包圍宮城,務必要讓大燕京城最高決策中心陷入癱瘓,無法反應。
亂民在前,鐵騎於後,後者看似將前者追逐得狼狽逃竄,實際卻將燕京當成戰場,驅逐亂民闖入燕京各處官署民居,流民們內有內賊挑撥,外有京軍壓迫,後有旗營追殺,漸漸都被激起血氣失卻方寸,群體性的衝動向來最難控制也最易引起禍亂,眼看著他們一開始還試圖有組織地請願交涉,漸漸便瀕臨瘋狂,見屋就闖,見官就打,推翻攤販,衝撞店舖,滿地滾著凌亂的貨物,潑著熱騰騰的菜湯,黑色的攢動的人頭如毒水注入天下大城的脈絡,所經之處驚起無數尖叫嚎哭……
各處官署被控制,京中小道消息卻開始迅速流傳,稱皇帝無道,為美色所趁,罔顧江山大業,殘殺皇后,屠殺忠臣,並縱兵馬欺壓流民,引起民變為禍燕京。受到流民襲擾的京中富戶士子們,聽說之後,難抑憤慨,當即士子請願,衝擊學宮文廟翰林院,可今日恰逢大朝會,滿朝文武幾乎都在宮中,各處衙門都沒有主官來做決定,一些司務庶理急得滿頭大汗,只好封閉官衙。這頭還在請願,那頭四處亂竄的流民又開始來放火了……
繼七年前燕京絕滅夜後,燕京再次迎來了一波動亂,這次的動亂雖然不及燕京絕滅夜肅殺血腥,卻範圍更廣,波及更遠,禍及人群更多……
此刻大殿之上,風波猶自未休。
廣場上一箭之驚,亂成一團,等到侍衛們擠過嚇得到處亂跑的官員趕到儀門之外,到哪裡再去尋刺客?
而消息報上去,納蘭君讓也驚得霍然站起,竟然有人在皇城之內,箭殺當朝重臣,此事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急急召太醫救治韋國公,隨即才發現,韋國公運氣好,他那一霎扭頭,正好將飛箭避開,箭險而又險地從他咽喉掠過,刺破咽喉肌膚,流了幾滴血,卻根本沒傷到喉管,只是當時情境太過可怕危險,韋國公受驚倒下,而官員一擁而上,阻礙了他呼吸,他暈過去了而已。
納蘭君讓舒了口氣,趕緊讓太醫將他抬入內殿療傷,一邊慶幸好歹沒出事,一邊勒令侍衛立即封鎖宮門搜尋兇手,一邊命廣場上官員不必再跪,都免罪回殿,準備好好安撫。
「各位大人回殿——」站殿太監一句高呼還沒說完,就直了眼睛,廣場上的百官,也紛紛愕然轉身回頭。
一騎快馬自儀門入,直奔廣場,來人在金水橋前滾下馬,不待四面侍衛叱喝,便揚聲大叫。
「陛下!流民作亂!城門被破!流民竄入燕京燒殺搶掠,九蒙旗營不得聖命,以清剿流民為名擅自出營,另中軍都督府親兵作亂,直奔宮城,現已經封鎖宮城九門!」
「……」
一瞬間所有人如泥塑木雕,吊著眉毛張著嘴,聽見四面砰砰的聲音,恍惚裡還以為是槍炮,隨即醒過神來才發覺,那砰砰巨響,原來是自己的心跳。
一些要命的字眼,在喉嚨口滾來滾去,像火炭般灼得嗓子發緊,卻一個字也迸不出來,也不敢迸。
流民作亂!
城門被破!
拱衛京畿的九蒙旗營作亂!
中軍都督府親兵包圍宮城!
每個消息都是驚天消息,每個消息都是兩個誰都明白但誰也不敢說的霹靂般的字眼。
造反!
百官們昏眩了,在這天下第三大城,大燕政治權利中心,在藩王已削,政權歸一,雖有戰事也在千里之外的此刻,竟然內部生亂,風起於國都之中!
眾人一時都還想不明白,到底是何人造反?九蒙旗營作亂有何好處?能擁立何人為帝?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納蘭君讓,消息傳來他心中一驚,隨即眼角一掃,忽然發覺出去傳令的石沛竟然到現在還沒回來,連帶幾個親信太監侍衛都不在殿中。
心知不好,納蘭君讓神態動作反而更穩重了幾分,欠起的半個身子緩緩落坐,眉頭一斂,沉聲道:「京中九城兵馬司、五軍都督府、燕京府士卒五萬,何懼區區數千流民?九蒙旗營有拱衛京畿之職,受命追剿流民追入京城,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諸卿何必如此驚慌失措?」
他語氣含糊,眾人聽來彷彿九蒙旗營是得聖命進城,都稍稍放了心,眼見皇帝鎮定逾恆,毫無失措之態,心也漸漸安了下來。
就在人群將定還未定,納蘭君讓正準備傳警宮中的時刻,忽然有輕笑聲傳來。
「諸卿是不必驚慌失措,說到底這皇朝更替,與諸位大人無關。不過陛下依舊如此鎮定,倒讓哀家刮目相看。」
聲音雍容平和,語氣不急不慢,笑得卻譏誚冷傲,充滿淡淡睥睨。
眾臣回首,便見當朝太皇太后,正裝華服,珠翠金累絲嵌貓睛青紅黃寶石十二龍鳳冠,博鬢如意鉤俱全,深青直領大襟右衽飾金織雲龍翟衣,彩綬玉珮,描金青雲襪。衣袂款款,華貴雍容,捧著一方白玉托盤,托盤上用明黃蓋袱罩著一個小小的東西,緩緩上殿來。
群臣急忙禮拜,連納蘭君讓也不得不站起,無論如何,沈榕是他祖母,當朝以孝治天下,祖母當面,為人孫者立避階下。
納蘭君讓迎下御座,微微躬身,還沒來得及開口,沈榕已經和他錯身而過,直奔御座,群臣愕然,納蘭君讓半直起腰,眼底怒色一閃而過。
沈榕卻旁若無人,一直行到御座之前,將手中托盤往御座上一放,自己立到一邊。
她這舉動令眾人都有些愕然,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納蘭君讓直起腰,冷冷道:「皇祖母不在別宮休養,擅闖金殿,直上御座,擾亂朝會,意欲何為?」
他態度直接,沈榕也不以為杵,格格一笑道:「本宮忝為國母,守土護民亦有責,今值燕京之亂,宮闈飄搖,本宮怎能坐視不理?今日上殿,正為撥亂反正,力挽狂瀾而來。」
「區區流民,彈指便滅,何須皇祖母如此擔憂?」納蘭君讓不再立於一邊,也緩步上階,自如地往御座上走,一邊道,「皇祖母早該頤養天年,如今還要操心國事,那是孫兒侍候不周,還請皇祖母早些回宮。」說完沉聲道,「來人,敦請太皇太后回宮。」
聲音沉沉發了出去,四面卻沒有動靜,砰一聲大殿之門忽然重重關上,群臣被那一聲驚得愕然回望,卻看見雕花隔門之上,倒映著刀槍劍戟尖銳的黑影。
外頭有兵,卻不聽皇帝號令?
納蘭君讓臉色一變,霍然回身,沈榕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忽然道:「君讓,你覺得你如今,還配做大燕之主?還配號令這簪纓群臣,披甲士兵,天下百姓?」
「太皇太后……」納蘭君讓神情漸漸冷了下來,冰霜眉宇,不怒而威,「你到底要說什麼?」
沈榕觸及他森然的目光,心頭一震,不由自主便避開了目光,眼光一掃底下直著脖子,滿臉驚詫惶恐的群臣,微微一笑,道:「好,我說,今日本宮來……廢帝!」
話音剛落,她霍然一掀那托盤上的明黃蓋布,現出一方淡青色小小印璽。
藍玉、螭紐、六面、魚鳥篆。下壓著一卷明黃緞布。
沈榕看見那印璽,神情立即變得莊重,搶上一步,大禮參拜。
群臣開始出現騷動,年紀輕的還不怎麼,一些皇族勳爵,多少都知道點傳國之璽的傳說,也聽說過這方玉璽的形狀,此時眼看寶座上的玉璽,和傳說中的玉璽一樣,不禁神情震動。
納蘭君讓面沉如水,傳國璽的事他當然知道,他知道的還比一般臣子多一些,臣子們只知傳國璽的形狀,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璽因為材料所限,不像尋常玉璽足有數寸,這璽十分小巧精緻,據說當初就是被夾在劍柄之中帶出宮的。
別人還不能確定,他卻是一眼就知道,這是真的。
至於這東西的來處,略想一想也明白了,曾經進入皇陵的,只有自己和君珂,那自然是君珂拿出來的。
這麼一想的時候,心忽然一痛,他閉上眼睛,將這一瞬的疼痛壓了下去。
終究越不過國土和仇恨的藩籬,當他猶自徘徊猶豫,她已決然橫斬,刀光雪亮,照見彼此不再容情的眼神。
「傳國玉璽,自開國皇帝琢藍山之玉,以天命之歸,求萬事其昌,便是我九蒙納蘭皇族,世代凜遵之寶。」沈榕捧起玉璽,將底部「昊天之命皇帝壽昌」文印展示,聲音清晰,「世人都說傳國玉璽久已失蹤,以至於將其遺忘,其實玉璽在莊宗皇帝手中,早已尋回,莊宗皇帝大行前,將密旨及玉璽,暗中托付本宮。」
群臣又是一陣騷動,莊宗皇帝,就是納蘭君讓祖父納蘭弘慶,掌握大燕朝政三十五年的鼎朔帝。
先莊宗皇帝曾經留下密旨?托付皇后?
「先帝曾言,」沈榕語氣沉重,「吾孫君讓,英睿聰慧,可堪承繼大統,然其與堯國君珂交往過密,恐將來有女色誤國之事。」她頓了頓,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納蘭君讓一眼,「先帝為此留下玉璽密旨,托付本宮,言說若真有此日,務必將之宣於朝堂,廢黜當今,著內閣大學士與定國公,重新議立明君。」
說完展開那明黃密旨,遞給一邊的太監,有人認出那太監是原先先帝在位時的司殿太監,已經因罪黜落司音局當個管事很久了。
此刻那太監跟隨舊日主子,重登金殿,抑制不住渾身都在發抖,尖聲將聖旨讀了,末了沈榕道:「傳石沛!」
殿門開啟,幾個鐵甲衛士將看起來有點僵硬的石沛帶了進來,有人注意到這些衛士面孔有點陌生。
石沛是皇帝親信,連同手下十六總管,掌管整個皇宮的防務,一向最得納蘭君讓信任,此刻看他被押上殿,一些忠於納蘭君讓,不願皇權再起風波的大臣都心中一涼。
納蘭君讓臉色鐵青,盯著沈榕,沈榕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石統領,你如今如實說來,陛下是否擒下堯國皇后?之後將她如何處置,又如何囑咐於你?」
石沛慢慢抬起頭,眼神迷茫,扶著他的一個侍衛,手按在他後心的神闕穴上。
「陛下……昨日在鳳藻宮……擒獲堯國皇后……」石沛語音含糊,但還是能聽出原句,「之後安置在……寢殿密室……囑咐微臣……不可對外人言……」
群臣哄然一聲,既驚且怒,都看住了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始終沒有回頭,依舊腰板筆直,氣息不亂,連鬢邊髮絲,都如鐵鑄。
「陛下剛才與百官對峙,否認擒下君珂,更曾因此令諸臣跪於儀門之前思過,言猶在耳,不用本宮複述。」沈榕居高臨下,眼眸威稜四射,「當此戰危之時,前方將士浴血用命,屍橫遍野,擒獲敵國皇后意義如何,諸位大人都比本宮一介女子清楚,誰料陛下竟爾喪心病狂如此,欺瞞群臣,罔顧百姓,倒行逆施,以致流民作亂,為禍燕京,視百姓民生、大燕江山於無物,此君,何堪為君!」
群臣默然,無人反駁,此時任是誰,也無法為納蘭君讓辯駁,於群臣的立場,也實在無法接受納蘭君讓如此不顧大局,將女色置於百姓江山將士生命之上,幾乎人人,都痛心而失望地歎息一聲。
「傳國之璽,歷代帝皇正統之寶;先帝遺旨,更是明詔留書,諸位大人,請接旨吧!」
「太皇太后。」一陣靜寂之後,內閣首輔上前一步,沉聲道,「傳國玉璽及先莊宗皇帝遺旨在上,老臣等不敢抗旨。但皇權更替非同小可,如今陛下不過一子,猶在襁褓之中,且體弱未出天花,不宜承繼皇位。諸藩削盡,納蘭皇族子弟凋零,此時廢黜當今,何人可承繼大統?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旦皇位虛懸,引起諸方動盪,邊軍不穩,大將觀望乃至作亂,當此戰亂凶危之時,只怕立即便有傾國之禍……」
幾位老成持重的臣子都點頭,隨即心想,沈太皇太后怕想的是以襁褓之中的皇子為帝,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幾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如此將釀外戚之禍,萬萬不可同意。
誰知沈榕不過一笑,坦然道:「皇子年幼,主少則臣疑,哀家也覺得不妥。」
「那……」
「自然該年富力強之納蘭氏嫡系皇族後裔才可。」
「這……」
眾臣心裡都開始打鼓,現在納蘭氏哪裡還有嫡系皇族後裔?難道要讓堯國的皇帝來做咱大燕的新主嗎?
納蘭君讓忽然冷笑一聲,道:「太皇太后,果真步步籌謀,孫兒佩服,只是提醒您一下,小心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是我的親孫兒,哀家不會殺你。」沈榕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警告和諷刺,一臉慈祥莊重地道,「你只須下罪己詔,隨即退位,之後哀家也會像你對哀家一樣,為你尋個合適清靜的別宮,好好頤養天年的。」
兩人對話不過一句,隨即各自冷然扭頭,沈榕看向底下群臣,又換了一副臉色,道:「其實此事,先莊宗皇帝也是知道的,這原本是我皇家秘辛,不足為他人道,不過如今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了……」
她絮絮叨叨地賣關子,群臣聽得發急,末了她才話風一轉,笑道:「這可是正宗皇室子弟,帝后親生!」
「敢問太皇太后,您所指何人……」
「是我。」
殿門被推開,驟然安靜的大殿內,一人施施然接口,施施然,上殿來。
「燕京生亂,流民肆虐,九蒙倒戈,皇城封閉。」靜室內,枯瘦的老僧,慢慢飲盡杯中茶水,似乎不勝那般的苦澀,微微皺起眉,「聖僧,當年論法,你說十年之上,必有國劫,可是應在此刻?」
他對面,梵因笑而不語,眼神越過院子中那些被挾制的沙彌和走動的黑衣人,淡淡道:「應劫生,應劫滅,這一日,終究是到了。」
昧覺露出敬重羨慕又微微哀傷的神色,低頭合十。
「昨日大師問梵因,為何滯留塵世許久,梵因當時不答,此刻可告知大師,因有大心願未了。」
「何等大心願?」
「一願人間無戰事,百姓樂居。」
昧覺微微苦笑,「難矣,三國之亂剛剛開端,以堯國納蘭血海深仇,此戰必不可避,我大燕百姓,十年之內,怕是難有安居之日。」
梵因一笑,沒有反駁也沒有贊成。「二願生我養我者,得享順遂。」
昧覺又是一怔,隨即道,「說到此事,老衲倒覺得,聖僧對韋府牽掛太過,出家人四大皆空,紅塵俗事如此掛懷,只怕於修行有損。」
「父母子弟尚且不護佑,何談護佑天下萬民?」梵因微笑,「修佛者修心,而非修空。」
昧覺閉目,沉思半晌,悚然動容,「老衲受教!敢問聖僧第三願。」
梵因卻不說話了,微微笑,指尖上陽光一朵,和面容一般剔透晶瑩。
「傳訊吧。」梵因聲音低低。
昧覺恭敬地彎下身去,端端正正三次俯拜,隨即立起,僧袍一撒,一大束印了法印的黃色絲帶,從他掌中順風飛去。
那些看守的人一驚,跳起想要阻攔,但是已經遲了,此刻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將那些輕盈的絲帶捲起,忽忽悠悠,飄過樹梢,越過圍牆,掠上天際,遊蕩一圈後,落入燕京各處。
那些散發著檀香的絲帶,被各色人等撈起,所有的聲音,都喃喃讀著絲帶上的字。
「梵因,元弘元年九月二十七酉時末,將於西市雅集院坐化。」
當日,九月二十七午後。
示期坐化。
大德高僧法駕歸蓮華才有的盛會。歷來示期坐化者,高僧也百中無一,歷來示期坐化,則多半降祥瑞,濟眾生,佛光同浴。
在大燕百姓心目中,曾經於浙西洪災、魯南蝗災、遼東雪災之前解救無數百姓性命的大燕聖僧,必然會有示期坐化,回歸蓮華法會的那一天。但是沒想到,那麼早,那麼早。
亂世流民,深受流離之苦,內心對安定生活最為渴望。修不了今生也望能修來世,望來世命運改換,脫前生之苦,由來最信神佛。
剎時這訊息如滾滾洪流傳開,喧囂的燕京為之一靜。
剎時無數人的眼睛,望向城西雅集院,那座傳說中大燕聖僧的閉關之所。
剎時神智陷入瘋狂、在京城流竄搶掠的流民,也怔在當地,迷茫的目光漸漸抬起,向著城西方向。
剎時以追剿流民為名趁亂進入燕京的九蒙旗營士兵,眼看著前方的散亂忽然一靜,也茫然地勒馬,望向城西。
那人施施然上殿來。
殿門推開,午後日光明媚,掃開一片淡金色的扇面,那人落足的步子輕輕,也像悠然作扇上舞,紫金色長袍下擺微長,曳出水紋一般的弧度。
日光燦爛,流到他身上,便如流水般緩緩,化作無數浸透皎月的碎梨花。
眾人都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誰都認識,就在前不久,還在這大殿上見過,但此時再見,又是一番光景,讓人心那麼悠悠一晃,幾疑身在夢中。
「慶帝……」有人喃喃道,「他來幹什麼……」
沈榕遠遠看見沈夢沉終於入殿,微微一笑,那笑意裡,幾分自得,幾分淒傷。
眼前之人,世間絕慧。善於從不可能中博出可能。以一己之身,先奪冀北,建大慶之國,再以帝王之身親涉險地,連大燕皇權,也敢染指。
或者,他的最終目的,從來都是這個,隔空攝物,空手套狼,一個巨大的彎子繞出去,繞回來的時候,居然逼近了大燕皇位。
沈榕從傳國璽下,抽出了第二份「遺旨」。
「先莊宗皇帝遺脈,帝后嫡子,」她一指沈夢沉,「在這裡。」
百官嘩然,這下連納蘭君讓都驚得後退了一步。
沈夢沉竟然是納蘭弘慶和沈皇后的兒子?
「我大燕多年舊例。多胎者不祥。」沈榕有點哀傷地撫住了腹部,彷彿那裡還有一個生命,卻在沈夢沉的目光逼視下,立即放開了手,「當初,哀家懷胎十月,一朝分娩,降生的原是……雙生子……」
「天啊……」朝臣再也忍不住驚呼,大燕皇族的規矩誰都知道,雙生子不祥,這還是九蒙高原時傳下來的傳說,雙生子中,必有一人鬼魅所附,生之不祥。所以一般都在發現雙生胎後,由高原神師用一種特殊的辦法,致死一個。不想沈皇后當年,竟然生的是雙胎?
「大燕皇族的規矩,諸卿也知道。」沈榕淒然一笑,「雙生不祥,哀家怎敢讓這樣的情形攪亂宮廷,無奈之下,將幼子托付沈家寄養,便是夢沉。」
她說得含糊堂皇,眾人心知肚明,當初沈皇后和姚德妃鬥得正厲害,莊宗皇帝寵愛德妃,一直想將她扶為皇貴妃乃至取代皇后,正在此時皇后懷孕,生下皇子,才鞏固了後位。如果當時傳出是雙生子,姚家必得趁機進讒,觸怒皇帝,沈皇后丟了後位也是可能的,因此她才捨了這個多出來的孩子。
一些大臣原本一直不明白,太皇太后為什麼突然要推翻自己唯一的親孫兒,此刻終於明白緣由——和孫子比起來,兒子才是血緣更近的親人。何況這個孫兒,一直對她不親。
得了提醒,再去看沈夢沉的風神氣質,眉眼神情,才發覺果真和沈皇后十分相似,甚至隱隱能找到幾分莊宗皇帝的影子。回頭再一想,當初怎麼都想不通沈夢沉為什麼不顧沈家公然反出大燕,如今也得了解釋——人家原本就不姓沈嘛。
沈皇后拍拍手掌,進來幾個婆子太醫,說是當年沈皇后宮中老人,給皇后接生的人,翻出一列舊證,證明沈夢沉確實是皇帝骨血。眾臣都無可不可地聽著。說實話,過了這麼多年,能提出什麼有力證據?誰相信當初沈皇后送走幼子,還會留著證人給自己留下把柄?現在沈皇后要「找出」這些證人,實在容易得很,隨便弄幾個人,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了。
「我兒夢沉。」沈榕見百官沉默,也並不多說,揮手示意證人下去,「先莊宗皇帝嫡系骨血,先帝同胎所生的親兄弟,論起血緣之近,身份之尊,當今之世,再無人比他更配承繼大位。何況,」她一指燕京之北,「夢沉已經和哀家商量過,一旦登基,他便是大燕之主,再無割地自立的道理,將立即取消大慶國號,冀北青陽重歸大燕,大燕疆域,再得一統!」
群臣眼睛一亮——不費吹灰之力,重得冀北青陽,大燕重歸一統!
歷來開土辟疆是帝王將相最大功勳,同樣,失地割讓也是帝王將相最大恥辱,大慶被沈夢沉空手套白狼,生生從大燕脫離,導致燕土不全,是群臣心中最痛,也是他們對沈夢沉耿耿於懷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為一個要報仇的納蘭述在那裡,依群臣的意思,更想先武力奪取摧毀的,是大慶才對。
此刻忽然這個難題,輕輕鬆鬆就得到了解決,眼看大燕便可以回歸一統,冀北回歸後,也就不存在要分兵提防對付大慶,時刻擔心被大慶咬上一口的問題。對付堯國就更有把握,群臣想到這裡,不由心中一樂,再對比先前納蘭君讓令他們驚愕失望的所作所為,一些堅守皇家正統,不願皇權再起波瀾,對沈夢沉身份半信半疑的大臣,也開始心動了。
「諸卿。」一直沒說話的納蘭君讓回轉身,注視群臣,「僅憑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璽,一個不知真偽的遺旨,一個自己跑出來認做莊宗皇帝之子的敵國皇帝幾句話,你們就打算公然反叛,背棄君父,認賊為主嗎?」
他目光森涼,如名劍光寒,群臣多年來為他所統御,積威之下,人人心中不安惶愧,微微低頭。
一些忠於他的臣子立即上前,駁斥那群動搖的官員,指出臨朝換君的荒謬和危害,剛剛還肅殺安靜的朝堂,瞬間又吵了起來。
吵得最歡的時候,卻有一人大步而上,看也不看納蘭君讓一眼,對捧著聖旨的沈榕翻身拜倒,「老臣韋一思接旨!」
擦破油皮的韋國公清醒過來,首先表態!
他一出口,爭吵立止,韋派官員都蠢蠢欲動,但更多人還在猶豫,畢竟皇帝就站在面前,要眾臣當著他的面另投新主,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沈夢沉一直笑吟吟看著,好像上頭爭論的不是事關他一生的大事,此時攏著袖子,忽然輕輕呼哨了一聲。
鏗然連響,窗紙啪啪啪連破,無數烏黑的弩箭從破口裡探了出來,直直對準殿中諸臣,頭頂上響起走瓦之聲,內殿裡衝出抱劍之徒,這座朝會大殿,上下里外,瞬間被包圍得水洩不通。
群臣相顧失色,有人怒道:「太皇太后意欲何為?」
「只不過保護諸位大人慢慢想罷了。」沈榕親切地道,「什麼時候想清楚,咱們這朝會什麼時候結束。不過哀家建議不要耽擱太久,九蒙旗營正在宮城外等待為新皇慶祝,流民還在襲擾京城,諸位大人府上只怕都已經被驚擾,還是早些做決斷的好。」
群臣臉色微微發白,此刻自己居於利箭環伺之下,稍有反對只怕便是萬箭穿身,何況宮外還有九蒙旗營,流民還在攻擊府邸,萬一在宮裡耽擱久了,家中被流民劫掠怎麼辦?
這麼一想,人們便慌了,原本忠於納蘭君讓,想要據理力爭的臣子們,大多閉上了嘴,卻也有幾名性情剛正的言官,踏前一步,大聲道:「皇權廢立事關社稷,萬不可如此輕率!先前陛下處事雖似有不妥之處,但也不應成為廢立之由,何況沈氏現為大慶皇帝,敵國之主,身份不明,焉知其中不是有詐……」
「唰!」
一柄投槍烏光一閃,穿過這名臣子的肩骨,截斷了他的肩膀,也截斷了他的話。
鮮血飛濺,遍灑金磚紅氈。
百官噤聲,木立如同僵偶。
幾條人影從樑上撲下,迅速將受傷官員拖走,鮮血迤邐一地,那些人看也不看,百官心中發寒。
殺手既已當面,也就再無顧忌,一群紅衣人自屋頂落下,手持弩弓,團團包圍了納蘭君讓。
「治亂世當以重典,為政平不畏殺人。」沈榕聲音清冷,高高傳來,「燕京生亂,國勢飄搖,當此危機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哀家便縱日後被千夫所指,也不能不為我大燕江山承續萬年打算。諸卿請不要考驗哀家的耐心。」
她語氣輕,殺氣卻濃,字字都在暗示,今日若不能遂了她的意,她便不惜血流成河。
形勢比人強,韋派官員最先跪倒,「臣等接旨!」
隨即一些原本態度曖昧不明的大員也先後跪倒,「臣等接旨!」
今日大朝會,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都得參加,大殿裡擠擠挨挨數百人,人頭攢動,漸漸都俯伏下去。
御史台的一批官兒們還在猶豫,一名御史低聲道:「這一接事關重大,咱們是不是……」正想和身邊人商量,眼睛一覷不由一怔,咦,身邊這年輕官員,咋不太認得?轉頭又看看右邊,咦,這位也不識得。
百官上朝很早,大殿又暗,先前進來的時候,按列排班,誰也看不清誰,此刻才模模糊糊看到臉,忽覺陌生。
「兄弟是從翰林院調過來的,昨天剛進御史台。」左邊那年輕官員悄悄道,「大朝會第一次參加,竟然就遇上這事,老兄,兄弟現在兩股戰戰六神無主,你說該怎麼辦呢?」
這問題一問,那御史頓時愁眉苦臉,想著這當朝大變,如何才能獨善其身,也就忘記去想一想,最近翰林院,根本沒有人調來御史台。
「唉,形勢比人強,此刻你我安危,家人老小,可都握在別人手裡呢,而且看韋國公,似乎和太皇太后早已有默契,韋家也掌部分京畿治安,各王公府邸護衛加起來也是不小力量……我看,咱們還是順應形勢吧。」
「喔。」那年輕官員應了一聲,隨著這老大哥也跪了下去,袍子長長地垂了下來,細看來有點像蹲著。
他蹲下去的時候,動作有點艱難,手按在腹部,他身邊的人想要攙他,被他不動聲色推開。
人群漸漸都俯伏下去,最後剩下的就是內閣三大學士,也是最重要的三位首輔,他們手中掌握著內閣誥敕,除了玉璽之外,經過他們用印的朝廷文書,才有刊行天下,成為令規的可能。
他們也是除王室公卿之外,有權參與並決定皇帝廢立的重臣。
一大群俯伏的人群中,還站立著的人便特別顯眼,像三座靶子,矗立在四面的敵意裡,矗立在沈榕的逼視下,矗立在沈夢沉笑吟吟,卻毫無感情的目光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宮門外的喊殺聲隱隱傳來,三位首輔渾身一震,終於長歎一聲,對視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臣等,接旨。」
納蘭君讓閉上了眼睛。
他自始至終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試圖動手,他似乎想在最後的時刻,依舊保持住自己帝皇的驕傲,不願被那些殺手以弩箭逼伏於塵埃。
這讓沈榕有些失望也有些放心,失望的是他沒有反抗,這讓她失去動手殺人的理由;放心的是他沒有當面反抗,她不至於親手殺了自己的親孫兒。
「陛下,請吧。」她微笑,對那群殺手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務必嚴密看守納蘭君讓,不得讓他與任何人接觸。
沈夢沉此刻才從容上殿而來,沈榕立在御座之前,看他步履輕輕,神態看似微笑實則淡漠,似乎十數年苦心經營,千兜萬轉終於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值得歡喜的。
或許這一生,本就沒什麼歡喜。
「護送」納蘭君讓的人出了殿,走不了幾步,便聽砰然一聲,隨即叱喝爭鬥之聲響起,百官都聽得一驚——陛下出手了?忍不住扭回身對殿外望去,窗紙上倒映著飛舞的箭矢,兔起鶻落的身形,頭頂腳步移動,四面弓弦暗器鳴響,人們瞪大眼看著那些眼花繚亂而又不能清楚辨識的影子,只覺得心砰砰亂跳,比親眼看見一場惡鬥更加緊張,忽聽一聲炸響,聲音之響震耳欲聾,竟然是火槍,隨即一聲長長慘呼,一抹鮮血如驚虹艷射,唰一聲射上殿門!
殿門一抹虹橋刺眼,日光透進來也成了血色,百官瞪著那血紅的一彎,臉色慘白,最靠近殿門的人都不敢挪動一步看看究竟。有人豎起耳朵,聽見外頭有人低低道:「哎呀,殺了。」
「殺了就殺了,反正也沒打算讓他活。」
隔門之外,一朝帝王被殺!
很多人無聲無息癱了下去,半晌,殿內飄起一股難聞的氣息,似乎像有人驚得失禁。
沈夢沉快步下階,推開殿門,看了看廊下橫陳的屍首,手指一彈,彈出一抹淡黃的藥末,隨即回身道:「真是不幸,陛下剛才滑腳,跌落階下,駕崩了。」
殿內窒息般的靜默,連接話的人也沒有,中樞一失,帝王一死,群龍無首,天下大局便定,只能俯首稱臣。
沈夢沉笑微微地回到殿上,這回他從人群中穿過時,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
「好了。」沈榕微微有些發怔,隨即鎮定下來,拍拍手,「各位大人,是不是有件事忘記做了?」迎著百官的目光,她微笑,手款款搭在御座九龍扶手上。
韋國公立即道:「老臣願意為百官代表,上表求立莊宗皇帝幼子為帝。」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應是,沈夢沉此時終於開口,瞟韋國公一眼,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分發筆墨,各自上表吧。」
群臣又是一愣,見過急的,沒見過這麼猴急的,連放他們回去寫奏折都不允許,非得現在交作業似地交齊?
隨即便明白了這位新帝的意思,求立新帝奏章一上,便等於立了終身的投名狀,徹底背叛納蘭君讓,將自己和新帝綁在了一條船上,從此後只能誓死擁戴新帝。
沈榕和沈夢沉目光一碰,各自冷光一閃,兩人都明白眼下根基未穩,宮內還有忠於納蘭君讓的一萬御林軍,城外還有九蒙旗營主力,當下沈榕以太皇太后之身,攜開國皇帝玉璽和所謂莊宗皇帝遺旨,強勢換帝,在掌握宮禁之後,首先就要掌握群臣,形成即成事實,在九蒙旗營和附近京軍沒來得及進京救駕之前,穩定朝局,頒下政令,換防九蒙,彈壓士兵,安定京內外,才能真正大功告成。
筆墨分發了下去,在四面弩箭的看守下,眾臣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請立沈夢沉為帝的奏章還是一份份交了上去,沈夢沉順手還幫納蘭君讓寫了一份罪己退位詔,命人撬開御書房的抽屜,取出皇帝大寶,啪地一蓋。
他這麼一蓋的時候,人群裡似乎有人微微抬頭,沈夢沉立即敏銳地回首,看了一圈,沒有異常。
百官還是老老實實俯伏在那裡,不敢有絲毫異動。沈夢沉凝眉瞧了半晌,揮揮手,一隊紅門護衛快步行到殿下,隔開了他和群臣之間的距離。
他一直袖手立在寶座之側,此刻看著堆積如山的奏表,眼神深深,忽然道:「今日朕登臨大寶,豈可無賀客相慶?去,請君皇后前來。」
「陛……陛下!」內閣首輔一聲驚呼,「堯國皇后君珂?請她相賀?您是要……您是要……」
「今日她賀我,明日你賀她。」沈夢沉悠悠笑道,「首輔可以另準備一篇賀表了。」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幾位老臣愕然問。
沈夢沉笑而不語,也不理會他們,揮揮手,不多時殿外腳步聲響,有人在門邊報,「堯國君皇后到。」
群臣都齊刷刷轉頭,想看看當年就名動大燕,如今更是一國之後,妒忌專橫新聞天天翻新的這位神眼女子,如今是什麼模樣?
殿門外人影一閃,門砰一聲被撞開,開門的人似乎很有火氣,步子很快,群臣只覺得似有明光雪色一亮,一縷淡淡幽香從鼻端掠過,轉眼人已經到了殿那頭,等群臣再抬頭的時候,看見的已經只是一抹纖秀筆直的背影。
她快步上殿站定,回身第一眼,竟然是在掃視群臣,每個人接觸到那金光內斂的眸子,都覺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向下俯了俯身子,猜測著她在看什麼。
人群裡有人身子微微一直,隨即又俯伏下去,嘴裡咕噥一句,聲音太低,聽不出是什麼。
君珂快步疾行,很有火氣,她交出玉璽,沈榕也確實開了門,但是密室門開了,可殿門沒開啊,她剛剛走上大殿,就迎上了一排近在咫尺的弓弩。
中毒的沈太皇太后已經跑掉了,似乎根本沒把毒藥當回事。君珂被押解進殿,頭一抬,看見御座之前沈榕身邊站著的沈夢沉,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難怪太皇太后敢於和我提那樣的交換條件。」她唇角一撇,一抹譏嘲的笑,「原來身邊有個用毒的祖宗。」
沈夢沉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譏諷,笑意微微,「小珂,朕登臨大寶,終於拿回原本屬於我的大燕江山,如此盛事,你怎可不親身觀禮?」
「拿回?」君珂回首,看看俯伏的群臣,「皇城三千殿,天下億萬民。就憑你包圍一座大殿,困住一群官兒,自說自話往御座一坐,你就是大燕皇帝了?笑話。」
「你會知道的。」沈夢沉並不和她辯駁,回身攙住了沈榕,沈榕驚喜地抬頭看他。
「母后……」沈夢沉的稱呼讓沈榕一顫,剎那淚盈於睫。
「母后,」沈夢沉似乎也有些心神激動,眼睛微微發亮,在她耳邊輕輕道,「兒今日能奪這大燕帝位,實在仰賴母后相助,這御座今後是兒臣的,也是您的。來……」他溫柔地攙扶著沈榕,「累了吧,您坐下歇歇。」
沈榕似乎被巨大的驚喜擊中,渾身都開始微微顫慄,她仰起臉,彷彿不認識一般望著沈夢沉,眼角精緻的銀紅眼線,漸漸被一抹濕潤浸染開來,望去盈盈如紅淚。
「我兒……」她顫聲道,「你終於……你終於……」
那些字眼梗在咽喉,被激越的心情所勒韁。一生歷遍風雲詭譎,於後宮傾軋之中早已磨練成石的天下之母,此刻轟然崩毀,化為溫柔齏粉。
往事歷歷從心頭過,翻覆閃回如夢境……懷孕時得知雙生的驚恐……試圖弄死一胎卻沒能成功,導致後來納蘭遠的多病……生子時的百般遮掩……親信宮女將孩子抱出時,自己在他嬌嫩臉頰上的最後一撫……後位的鞏固和內心的寂寥不安……回到沈家的夢沉,忽然得知真相前來詢問時她的震驚……惶恐之下喪失理智給他那殘忍的一刀……重傷他後猶自不放心,命沈家將他放逐至冀北的絕情……三年後他再次出現,從此保持距離,恭謹敬重,口口聲聲喚她姑姑,再也沒提過一字身世,而她年歲越長,內心越空,榮華後位如一夢,到頭來用盡心思,只不過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那夢做到今日,忽然被一聲母后喚醒,她幾乎要熱淚奔湧,此刻才知何為心痛。
看著她的眼淚,沈夢沉的手,忽然顫了顫,眼神裡掠過一絲驚異,一絲愧然。
這絲愧然沒有被低頭拭淚的沈榕發現,卻被一旁的君珂看見,她怔了怔——沈夢沉會慚愧?他在慚愧什麼?
一轉眼看見沈夢沉扶著沈榕款款坐下,沈榕身下,赫然竟是御座!
君珂恍然大悟。
狐性多疑,沈夢沉今日再次空手套白狼奪取大燕皇位,但依舊不放心這四周安危,作為新帝,這御座等下他是必須要坐的,因此能夠對他造成傷害的,也只有這御座,他看見納蘭君讓先前安坐御座依舊不放心,此刻便讓沈榕也先坐上一坐。
如果前面納蘭君讓都是計,御座必有機關,沈榕這一坐,便會送命!
君珂心底一陣發寒,看著沈榕激動欲淚神情更覺涼到心底,她霍然低頭,不想自己臉色被沈榕察覺不對。
真相太過殘忍,還是讓她沉浸在兒子終於原諒她的美好幻想裡吧。
沈榕坐下,身子還向後靠了靠,沈夢沉目光在御座上掃過,安然無事,才彷彿忽然想起般笑道:「哎呀,剛才沒有注意,這竟是御座,母后……」
「哀家也忘了,真是不該……」沈榕慌忙站起,一拉沈夢沉,道,「夢沉,夜長夢多,宜盡早登基。等下便和內閣公卿諸臣商議,為你擇定吉日登基,如今百官俱都上表,你便是大燕的皇帝,正該在此接受朝賀才是。」
「母后說的是,不過母后勞苦功高,也該於這大殿之上,一併接受百官朝賀。」沈夢沉笑意晏晏,「來人,另取一座,設於御座左側。」
沈榕滿面歡喜,忙要推辭,沈夢沉早已命人搬了座椅來,擱在御座之側,內殿就有酸枝梨木嵌雲母石的短榻,鋪上十二龍鳳明黃軟褥,赫然又是一方寶座。
底下眾臣看著,也沒什麼異議,新帝此舉,不過市恩懷柔,向太皇太后所代表的公卿勢力示好而已。
誰知這座椅搬上去以後,沈夢沉又道:「再設一椅,給我的皇后,兩宮母儀天下,自該一視同仁。」說完對君珂笑盈盈招手。
群臣驚得呼一下站起來,內閣三大學士急急上前一步,「陛下,君珂乃敵國皇后!我大燕階下囚,如何能夠以皇后之位相待,受我大燕百官朝拜……」
沈夢沉手一招,殿下那一排護衛,齊齊跨前一步,正逼到站在最前面的三大學士面前,手中漆黑的長刀,幾乎已經戳到了三人的胸膛。
「堯國當然是敵國。」沈夢沉笑吟吟伸出三根指頭,「制勝他國者,不僅有以力制之,以兵勝之,也有以勢壓之。朕把納蘭述的皇后都搶來做了皇后,他納蘭述顏面掃地,自此永遠輸大燕一頭,未戰先敗,氣勢已弱。一個連妻子都無法保護的人,如何能駕馭一國,鎮服百官,將使萬兵?他連君珂都輸給了朕,又如何對堯國皇后麾下的鵠騎雲雷交代?君珂一旦成為朕的皇后,堯國必亂,如此有何不好?」
他這番歪理說出來,群臣都愣了愣,覺得似乎也許大概好像,也有那麼點道理?
不起眼角落裡,那年輕的御史,摸了摸臉,嘿嘿笑了笑。
他一笑,他身邊的人就抖了抖……
「來人,設座。」
同樣的座位抬了上來,這回放在右側。
「我有答應你坐?」君珂攏著袖子,看著那明黃軟褥的寶座,笑得淡淡。
沈夢沉笑著拍拍手,兩個打扇的宮女上殿來,都有點形態僵硬,目光呆滯,君珂看見左邊那個,眼睛一直,「紅硯?」
紅硯眼神呆滯,目不斜視,步態僵直地上殿,立在君珂座位背後。
「想救她嗎?」沈夢沉一指,「乖乖上來吧。」
君珂垂下眼,半晌笑笑,「最近境遇真離奇,階下囚忽成座上客,還能被大燕群臣參拜,有何不好?」
她不急不忙上殿,身後一隊紅門教徒扮成的侍衛,持刀拿劍,對準她的後心,看起來很有幾分滑稽。
「坐,坐啊。」君珂上殿,瞟一眼紅硯,並沒有立即出手,反而反客為主,招呼那兩個,「沈夢沉,你想這位置想了很久了吧?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拿下不屬於你的冀北,建立根基浮薄的大慶。到今兒我才知道,原來你繞了一個大彎子,最終的目的居然還是大燕,佩服,佩服。」
沈夢沉笑笑,負手而立,目光落在御座上,九龍盤旋,鱗甲猙獰,黃金吞口碧玉珠熠熠生輝,大燕至尊之位,天下萬方之主——他等待了很久的位置。
從知道身世那一刻起,便等候、籌謀、盤算著的位置。
那些年,從內閣小吏做起,一步步升書記、主事、侍郎、尚書、乃至右相,朝堂上的位置越站越前,越往前越覺得遙遠,那人間至尊之位,越靠近才知道其間深邃鬼魅,不狠了心、棄了情、忘卻這紅塵骨肉歡喜,再不能接近。
只因為出生時沒有哭泣,他便被母親視為不祥,雙生子命運從此決定,一個位居宮廷,注定將承帝業的皇太子;一個養在世家,做到極致不過朝廷一介臣子,永遠俯伏於兄弟腳下,山呼萬歲,按班禮拜,頭仰得再高,不過看他明黃的靴尖。
他原也認了,可當那年,那幼童懷滿腔興奮欣喜,入宮去問他的姑姑,我是不是你的孩子?
那一日桃花紛落是給他的回答,紅艷如胸膛濺出的鮮血。
養傷三月,等到傷快好時,忽然就被家主給送到了冀北,說讓他掌管冀北的莊田,冀北莊田大管家和冀北成王府關係很好,多年來呼風喚雨,忽然空降了一個小主子,偏偏小主子人又精明,來了不過幾天,便查出了許多虧空的賬目,那管家驚恐之下,向冀北王府舉報小主子私蓄江湖高手,欲待不利於王府。
當夜,冀北王府的精兵便踏破了他的莊園,王府原本忌憚他的身份,只打算請過府詢問,那管家卻唯恐斬草不除根,暗中派人趁機要殺他,幾位跟隨他來到冀北的忠心家人,背著他逃跑,路過渦山,失足掉入一個深洞。
之後的事,便也不必說了,翻開舊往的記憶,不過倒映血色橫斜,渦山山洞黑暗的山縫,從此擠不過這人生狹窄的時光。
等到再從山洞出來,人世風景不變,變的是一個人的滄海桑田。
之後回京,入仕,步步高陞,金鑾殿下跪著最優秀的年輕臣子,鋒芒暗藏,雪裡白狐。一掠尾漫天雪花飛散,難辨真身。
這天下人人欺他棄他詐他毒他,為什麼不能換他來欺這天下?
然而外戚世家不掌軍也無封地,他再優秀,不過一介貴介子弟,無百人之兵,無十里之封,憑什麼來奪取這天下龍座,將偌大疆土,億萬百姓,掌握在手心?
憑這無雙心計,心思如海。
到得今日,這座位終於就在腳尖,這些年他一眼也不曾多看這位置,卻已將它在心中描摹萬遍,知道第九條龍的第三根獠牙上有一道裂縫,知道戲珠的碧玉珠中間有一點淡黃的瑕疵。
一步跨出,這些年苦心籌謀,翻覆生死,至此終結。
他微笑。
上前。
輕輕、穩穩、坐下。
底下似乎人人呼吸一緊,像乾燥的肌膚落了一滴水,扯出點緊張的細紋。
沈夢沉安坐,寶座龍頭,在他肩上幽然生光。
他渾身戒備地坐下來,一坐定便已經確定,這座椅上下渾然一體,自己已經施加了幾分力道,整個龍椅都沒有任何內部細微運動,說明沒有機關。
君珂似乎有點失望地,輕輕歎了口氣。
沈夢沉也微微吁了口氣,似乎也有點失望——失望這勝利來得太容易,失望這步步為營的小心終究沒派上用場,失望這最該設陷的寶座,竟然真的毫無動靜。
這讓他有點恍惚,有點好笑,覺得自己這許多年風浪經過,竟變得越發膽小。
抬起頭來,身邊右側是君珂,左側是沈榕,天下兩個對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邊,恍惚間便突然想到「團圓」。
何等奢侈的字眼,這一生從未敢想像,哪怕如今這一霎團圓看來虛幻,好歹總算有機會想上這麼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點痛,痛過之後有點軟。
「母后。」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有點軟,繃緊十數年的精神,在抵達對岸的此刻,終於自動鬆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請坐。」
沈榕眼眶濕潤,報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終於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夢沉立即轉頭看她,沈榕視線被沈夢沉擋住,猶自未覺,正好坐下。
臀部剛剛接觸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壓上去,隱約便是極低極低的「嘎」一聲。
「嚓!」
這一聲低到極致,也快到極致,剎那間金光耀眼,九龍把手彈開,兩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橋於天際乍現,瞬間交錯,在沈夢沉喉間交剪!
此時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紅硯。
此時沈夢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脈,指尖剛剛擱上去,他臉上神情忽然一變,這千鈞一髮時刻竟然一呆,隨即君珂的手腕,便從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時寶座之側護衛,齊齊奔向君珂。
驚虹一現,刁鑽角度,最佳時機,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無可躲避的殺機!
雪光一亮,寒氣迫喉,那暗刀機關刁鑽,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將咽喉迎上,也正正擋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夢沉那一霎依舊反應完美,他竟然沒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險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躍起。
然而他終究犯了一個錯誤,他身側是君珂,身後還有紅硯。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紅硯,一腳就踢了出去。
這一腳封住了沈夢沉去路,沈夢沉身子忽然游魚般一滑,彷彿縮了一半,眼看要從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個侍衛攻向君珂手中紅硯,君珂百忙之中手一鬆,紅硯直直落了下來,落下時正好撞到了沈夢沉。
砰地一聲,沈夢沉縮骨本就無力他顧,又身在半空,給她這一撞,竟然向後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間!
避無可避!
「啊——」
一聲慘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顫抖,鮮血騰空,躍上半丈,灑龍座黃金龍首一色鮮紅。
君珂一把抓了紅硯向後便退,仍被噴了熱辣辣一臉深紅,她胡亂在臉上抹了抹,只覺得胃裡翻騰直欲嘔吐,但此時也顧不得身體,猶自暗暗慶幸,幸虧剛才沈夢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脫了她的腕脈。
頭一抬,君珂神色微驚。
前方,鮮血噴起處,沈夢沉也在退後,退到龍座之後,抱著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無奈,隨即轉向懷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軟癱如泥,背後兩柄交剪的刀,深可見骨,鮮血汩汩而出,染紅鳳袍。
生死相關那一霎,她撲了上來,代沈夢沉擋住了殺手。
「母后……」一生悠遊微笑,從來神色不動的沈夢沉,此刻笑意終去,半跪於地,攬緊沈榕,一句話想問,卻咽在半途。
「沉兒……」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來,居然也是懶懶淡淡,一抹煙雲,幾分冷漠幾分譏嘲,幾分對世事的無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陣響動,四面八方步聲急促,彷彿有一大隊人突然從幾個方向出現,有人長聲喝道:「奉聖命剿除叛黨,違抗者殺!擅動者殺!逃逸者殺!」
隨即衣袂帶風聲、弓弩連發聲、腳步遊走聲、圍剿聲逃竄聲慘呼聲求救聲,連帶幾聲親衛隊才有的火槍清脆的炸響,不斷有人體撲落在殿門之上,帶著一溜深紅的血跡慢慢迤邐而下,頭頂上不斷有人落下,軀體砸在地上重重一聲,血腥氣從各處縫隙裡鑽進來,像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嗅覺裡,每個人心深處都泛起了驚恐的濕膩。
不能眼見的殺戮,因為想像而比親身面對更為驚心動魄,滿殿無聲,都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驚變而失色顫抖,卻有幾個人,緩緩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來,隨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腳邁過人群,竟然直上殿來。
那幾個人剛剛出現,圍住殿上的沈夢沉屬下便迎上去,當先一人哈哈一笑,搖搖擺擺搶上一步,一腳踏在了御座之下銅鶴的腳上,錚錚連響,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對著那群人沒有防備的下盤,剎時便血葫蘆一般滾成一團,被君珂一腳一個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頭,剎時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說話,轟然一聲殿門洞開,一大隊侍衛衝了進來,這回不再是紅門教徒假扮的侍衛,有一部分是正規的皇帝親衛,屬於石沛帶領的那一群,這些人迅速將殿內官員都帶出殿外;另一部分卻是勁裝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肅穆,後者眼神靈動,那些人一出現不管殿內的紅門教徒,直奔殿上而來。
眼看著局勢顛倒,寶座之側的沈夢沉抬起頭來,目光一掠,也不過微微一笑。
他並無臨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獄的慘然,也沒有險死還生的驚恐,只是抱著沈榕,將她的身子緊緊靠在自己胸前,隨即一個手勢,紅門教徒放棄對戰來者,都圍攏到了他和沈榕身側。
他擁緊沈榕,用一生從未有過的真正柔和的態度,問她,「你怎麼樣?」
沈榕半闔著眼睛,神情有點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回憶裡,輕輕道:「……你生下來的時候,可真是瘦弱,還不哭,怎麼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夢沉將她攬緊一些,「王伯說,我被抱出皇宮之後,忽然大哭,險些被發現。可惜,你沒聽見。」
「是嗎……」沈榕若有憾意,輕輕歎了口氣,「都是命……王伯怎樣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後來掉進渦山山洞。」沈夢沉頓了頓,「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會兒,低低道:「……那五年……」
「過去了。」
「但望……真能過去……」
沈夢沉不語。
母子兩人,在這生死翻覆,群敵環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舊事家常。
四面卻很安靜,無人打擾,有人輕輕步上階來,在君珂身邊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攔。
沈榕的氣息卻漸漸弱了,春風細柳,秋霜薄葦,冬日裡第一片雪花,剛剛貼上冰冷的窗紙,便要散去。
「我不該坐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氣,唇邊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寶座之側。
沈夢沉的眼神也跟著落過去,那裡,地面有點極其細微的下陷,被錦毯蓋住,很難發覺。
御座還是有機關的,這機關卻妙到毫巔——必須達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觸發。
御座周圍三尺,都建在一整塊鐵板之上,連著扶手的機關,如果御座之上始終只坐著一個人,那麼就算在上面坐一輩子甚至打滾,也不會引發機關,這也是沈夢沉坐下後,感覺到御座內部渾然的原因,那時候機關不可能被觸動,一點內部動彈都不會有。
但沈夢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機關終於啟動。
這絕妙的機關殺手,自然出於有心人的設計。當然,不能寄希望於沈夢沉一定會加座,所以這殿上,銅鶴香爐,金鼎龍案,都已經做過手腳,沈夢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則只要他想做皇帝,遲早都會中上一兩樣機關。
沈氏母子苦心籌謀,到得此時,皇位一定會坐。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陽謀。
沈夢沉目光一掠便過,隨即輕聲安慰,「無妨。終究是值得的。」
「值得嗎……」沈榕眼神漸漸有點茫然,不知道是在問這句話,還是在問自己。
值得嗎?
蘭麝齊芳,鐘鼓遏雲,一色紅氈迤邐自宮門盡頭,明黃翠幄大轎抬來世家貴女,豆蔻年華二月嬌,從此她母儀天下。
宮闕深深,爭鬥激烈,後宮的女人們身繫家族榮辱,錦袍鳳履,都恨不得將別人踏下,踏入塵埃。
德妃嬌媚,陛下愛重,她的後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時她懷孕,然而數月欣喜之後便是無限驚恐……
求了偏方,費了心思,十月分娩,終究還是兩個孩兒,都瘦弱特異,發青的小臉,有一個甚至不會哭,她原本還抱著希望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般模樣的兩個孩子,陛下便是見了,只怕也難免認為妖異,從此她的後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榮華,都將落入深淵……
殺了太醫,滅了穩婆,那一夜她哭啞了嗓子,累極暈去,從此沉痾難愈,多年之後才隱約知道,當年腹中竟然還有一個孩子,她驚懼之下,拒絕就醫,那胎漸漸化為石胎,從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個不會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養在青陽郡的普通家庭,長到十歲,養父母雙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將他帶回京,假充那個五歲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幾乎沒有人見過,他偏偏又因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歲冒充五歲孩子,居然也就這麼死死瞞了下來……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總在無人處對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驚,那一日桃花樹下,他終於問出那句可怕的話,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脫?忽然便被瘋狂的念頭驅動,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錯,便是錯。
那一刀時常午夜躡足而來,在她光影繚亂的夢中翻飛作舞,橫刺、豎切、斜割,側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長虹,每一刀都驚得她嘶聲狂吼,卻驚不破那般沉滯夢境,她掙扎欲死方可醒來,冷汗浸透夢端。
多年後,那一刀終於還了回來。
無求乃樂,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夢沉……」她喃喃,一句話到了口邊,終究沒有問,沒有說。
羞於問,羞於說,多年後她和他攜手,說到底依舊有私心在,她從來不是純粹的母親,無顏求得原諒。
沈夢沉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細細摩挲。
「娘。」他道,「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沈榕霍然睜大眼睛,最後一霎,似一生的光華都凝練於此刻,在眸中洶湧爆發,光彩熠熠,燦若虹霓。
那一瞬極光般的光彩,那一瞬最後的解脫,彷彿星子印在深藍的天幕之上,便縱月色生輝,也不能攝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驚艷之光。
沈夢沉俯下臉,將額頭輕輕貼在她漸漸冷去的額上。
這是一生至此,他與她唯一一次肌膚相觸,在失卻溫度之後。
娘。
我原諒你。
我還要感謝你。
我感謝你。
我失去的,我想要的。
在最後那一刻。
終於得到。
大殿沉靜。
等待這一場告別。
沈夢沉終於將沈榕放了下來,他將她一直緊緊貼著自己胸膛的身子,慢慢拉離,兩人漸漸分開的身體,隨著這個動作,漸漸發出隱約的刀鋒摩擦肌骨的聲音。
君珂眉毛忽然一挑,又覺得胸中煩悶欲嘔,她身邊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沈夢沉的動作緩慢,始終沒有停頓,沈榕身子漸漸拉開,一截染血刀鋒在兩人之間顯現,慢慢拔出。
從他胸前。
沈榕最後撲過來的時候,因為紅硯那一阻,並沒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殺手,刀鋒從她後背劈入,刺入了沈夢沉的胸膛。
兩人的血,流在一起。
刀鋒拔出,沈夢沉將沈榕放在御座上,手捂胸口,站起身來,微微偏臉,一笑。
「納蘭述,真是想不到,你竟然真敢親身來此。」
君珂身邊那人也一笑。
芝蘭玉樹,春光流水,多年光陰留給他的不是風霜滄桑,而是這人間,美玉再琢之後的明媚光華。
「你沈夢沉敢來,我納蘭述為什麼不敢?」納蘭述仰頭打量四周,微帶悵然地一笑,「朕會記得給你的墓誌銘寫上:生於此,謀於此,死於此。此非慶帝,不過一棄子耳!」
「你以為是你勝了我嗎?」沈夢沉笑得譏誚,「納蘭述,我很有多機會置你於死地,只不過君珂一直橫亙在那裡,我或許輸了,但是是輸給君珂,而不是你。」
「你確實輸給她。」納蘭述若無其事,「從你遇見她第一眼,對她橫加欺辱那一刻,你就注定輸了。」
「那可未必。」沈夢沉笑起來,「納蘭述,你不過運氣好,遇上重恩重義的君珂,她因為你的恩情嫁給你,可她心裡,到底屬意誰,你以為一定是你嗎?」
「不是我難道是你嗎?」納蘭述笑得更歡快,「沈夢沉,到了此刻你還想攻心?你不覺得白費力氣?君珂愛誰不愛誰,說到底我真的沒必要和你解釋,她嫁的是我!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討論她?你瞭解過她?你懂得過她?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瑪其實就是太陽?你連她說什麼都不懂,你還一直和我搶她?你拿什麼和我搶?拿你的勃勃野心還是百萬雄軍?抱歉這些我也有,但我覺得拿這些去搶女人真是太沒意思了。」他隨意地攬住臉色有點發白的君珂的腰,揚眉瞟著沈夢沉的胸口,「陛下啊,你東拉西扯的,是想拖延時辰呢還是想轉移注意力呢?哦你在流血,你竟然在流血!傷口好大,需要包紮嗎?別用醫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藥白布,我送你一個,乾淨、透氣、妥帖、三百六十度運動不側漏,特大號三十九公分蘇菲綿柔夜用創口貼……」他好整以暇從懷裡取出一個金色的錦囊,打開金色的錦囊,裡面是一個銀色的盒子,打開銀色的盒子,裡面是一個白色的方方的柔軟的東西,納蘭述一邊手指靈巧地要翻開,一邊笑吟吟道,「哦不用謝我,她給的……」
君珂忽然跳起來,一把按住他的手,「別!」
沈夢沉原本臉色冷淡地聽著,君珂反應這麼大他倒怔了怔,一眼看見君珂尷尬的臉色,眼光忍不住往那東西上瞟去。
納蘭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著,要把那東西翻開,忽然手指一彈,掌心裡金盒子激射而出,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風之前,拿著宮扇,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宮女!
沈夢沉臉色一變,那宮女霍然抬手,手剛伸出便有一道粉紅青紫的霧氣射出,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風一展,展開成一片薄薄的金箔,擋住了那道霧氣,幾乎剎那之間,那片金箔就變成了紫黑之色。
藉著金箔那一擋,納蘭述已經攬著君珂,君珂拖著紅硯,退往殿下。黑白衣裳的護衛奔了過來,穿白的由張半半帶領,穿黑的則是姜輝親自領隊,將幾人護在中間。
此時沈夢沉手一招,那宮女身上寬大的裙子掉落,現出裡面柔軟而斑斕的袍子,沈夢沉在她肩上一拍,那宮女渾身一震,週身忽然漾出一層粉紅色的毒霧。
君珂眼角瞄見,心中一驚,知道沈夢沉終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帶進來了,連忙拉住納蘭述,急急問,「怎麼樣?身體可好?你……你怎麼親自來了?」
納蘭述含笑拍拍她的臉,「我不親自來,怕你中別人挑撥計啊。」
「怎麼會,納蘭君讓不會殺我,只要他押我出宮去邊關交換談判,我有的是辦法逃脫。」君珂跺腳,歎氣,「你呀,就是不信我。」
她確實沒上沈榕的當。沈榕以為她不知道沈夢沉身世,然而去過大燕皇陵和渦山,還曾因為和沈夢沉解毒傳功,神奇意識互通過的君珂,早已隱約猜出了真相。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沈榕一出現,她立刻猜到沈夢沉又要出蛾子了,乾脆將計就計,交出玉璽,讓沈夢沉和納蘭君讓兩個去爭個兩敗俱傷,她便有機會逃出來。
誰知道納蘭述竟然也跟了來,還混進了朝臣隊伍裡,聽外頭的聲音,他的護衛也來了不少了?他怎麼可能混進來的?難道……
納蘭述卻在令部屬收束,「保護好皇后,離那毒人遠些!」轉頭對君珂微笑,「可不是不信你,而是趁此機會,我也想會會老朋友。」
「怎麼回事?」君珂低聲問,「你們怎麼可能進大燕皇宮?」
「我們是先混進大慶,再從冀北過魯南再進燕京。這條路線,堯羽衛足可以找出七條以上的秘密小道,抄近路直奔燕京。」納蘭述臉色有點白,微微側偏了臉,「咱們在大燕和大慶的暗樁,從來沒放棄過對這兩位的查探。沈夢沉和沈榕有聯繫,沈榕和韋家的勾結,咱們都知道。韋家的韋應被納蘭君讓困在宮中不得回去報信,也是咱們的人給放了的。沈夢沉一出大慶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聯繫納蘭君讓,和他達成小小協議,我助他殺沈夢沉,他讓我進宮。」
「直接聯繫?」君珂瞠目結舌,「你們這血海深仇的,他怎麼肯應……」
「利益之前沒有絕對的敵友。」納蘭述淡淡道,「他想要趁機打掉沈夢沉在燕京的所有潛伏勢力,也想要趁機將敢於親身來大燕的我給留下,他為什麼不同意?」
「而我,」納蘭述淡淡道,「我要順利帶人進宮,我要在沈夢沉最鬆懈的時候給他最狠的一擊,我要親眼看著他失去唯一親人,我為什麼不能先擱下仇恨,去和納蘭君讓合作?」
君珂沉默了一會,輕輕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臉頰,「納蘭,我只望你多想著自己。」
「只要你在,我便想福壽萬年。」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笑意柔和。
「納蘭君讓呢?怎麼沒出現?」君珂轉頭四顧,拉起他的手,「現在大燕只怕要出大軍圍困我們,趁他還沒來得及,我們趕緊走。」
「急什麼呢,小珂兒。」納蘭述卻不急不忙,擺擺手,示意張半半發出一聲長嘯,才笑吟吟道,「納蘭君讓打得好算盤,那也要我同意呀。他現在有空對付我麼?剛才殿外那出『弒帝』大戲,可是真刀真槍哪!」
君珂吃驚地瞪著他——三國之主,齊聚大燕,敵友混淆,立場難辨,互相利用,陰謀陽謀,一場糾纏難解的博弈,難道算到最後他才是真正贏家?
「那麼沈夢沉……」君珂四面看,地上一攤血跡,沈榕的屍體還在御座之上無人管,沈夢沉卻已經趁著她和納蘭述交談,帶了毒人出去了。
「何必現在殺他?留他一命和納蘭君讓相鬥,咱們豈不是更輕鬆些?」納蘭述招呼竄到一邊查看機關的鍾情,鍾情兩眼通紅,頭髮凌亂地跑下來,一臉悻悻,「唉,還是估計錯誤,沒想到多了一把椅子,不然的話,暗器出來得會更向上一些,沈夢沉就一定沒命了。」
此時外頭干戈已休,宮中御林侍衛原本就忠於納蘭君讓,只是首領被控制,群龍無首,不敢擅自包圍大殿,此刻石沛恢復自由,捂著發麻的腮幫子,含糊不清地下著命令,一部分趕往宮門抵抗反叛的九蒙旗營,一部分包圍大殿清除沈夢沉餘孽,納蘭君讓白紗裹著肩頭,著人扶著坐在御輦上,親自指揮追剿亂黨。
沈夢沉出來時,身後不過三四護衛,納蘭君讓正要下令放箭,沈夢沉一行人已經衝著那群擠在廊下的官員而去。
其中那寬袍面具女子,身上粉霧隱隱,一個被侍衛驅趕在廊下躲避的官兒離得近了些,立即一跤栽倒。
「退下,全部退下!」納蘭君讓皺眉看著行動遲緩的群臣,就是這批廢物,驚慌失措,驚嚇亂跑,見他未死,忙著請罪求恕,反而阻擋了侍衛的合圍,讓沈夢沉鑽了空子。
必須迅速將沈夢沉解決,才能抽身對付京城的動亂,現在宮門被堵,誰也不知道九蒙旗營進來了多少人,京中到底亂成怎樣。國都不能動盪,一旦處理不好,引發內戰,依舊是傾國之禍!
官員被侍衛護著奔向大殿西側的上諭處躲避,韋國公奔在最後,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眼看侍衛不注意,轉過一個拐角,背靠在牆壁上喘了口氣。
一口氣尚未喘定,一人在他耳側斯斯文文地道:「國公此時還想獨善其身麼?」
一隻手將他拎了起來,衣袍一閃,已經掠過宮道,韋國公長歎一聲道:「沈夢沉,你害得我慘。」
「國公何必洩氣。」沈夢沉輕咳一聲,微笑,「就算宮中此刻略有不利,但京中亂象未休。你我立刻出宮,召集你部所屬人馬,前往浙南,浙南郡邊軍主將是你韋家舊部,曾得你救命之恩,向來對你忠心耿耿。你攜部屬,帶著傳國玉璽和莊宗皇帝遺旨投奔他,以皇帝無道之名,請他和你另扶新主,共謀天下,許他事成之後王侯之封,他定然心動。浙南富裕,為天下糧倉,水路樞紐,掌此一地,便可扼住朝廷咽喉,天下必亂。到時候進可攻退可守,我再以大慶之兵呼應,天下,最終還是我們的!」
韋國公聽得眼睛一亮,他原無反意,卻因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對韋家下手,不得已鋌而走險,如今韋家子弟已經在京城作亂,宮中風雲突變卻又是陛下早已謀劃的一出局,眼看擁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轉眼就有抄家滅族之禍,正想著趁亂逃命,不想此刻沈夢沉依舊能為他指出一條看似美好的前路,原本絕望的心,頓時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沈夢沉看他意動,微微一笑,「國公,你我已在一條船上,事到如今唯有拚死一搏,向前或許還有錦繡前程,無邊天下;向後可實實在在一條死路,你斟酌吧。」
韋國公垂下頭,半晌一聲歎息,「老夫願隨陛下驥尾,但望陛下不要臨難拋棄老夫。」
「那是自然。」
沈夢沉一笑,又輕咳一聲,閉了閉眼睛,隨即對毒人手一揮。
毒人躍過高牆,高牆之下就是百官齊聚的上諭處,她落在屋頂上,底下侍衛發現她,立即拉弓待射,毒人單腳重重一跺,轟隆一聲屋瓦碎裂,她已經直直落了下去。
隨即殿內便爆發出一陣慘叫和驚呼,還有侍衛的高呼,「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不得混亂……」話還沒說完又是一聲慘呼,隨即裡頭轟然嘶叫聲起,沸油遇冷,熱鍋炸開,殿門砰然一陣響,百官瘋狂地又奔了出來。
百官一逃,沈夢沉立即帶著自己殘餘的部下跟了上去,毒人緊緊追著百官,攆著他們直奔宮前廣場,她身上粉色煙氣忽濃忽淡,百官知道這東西毒到可怕,驚得魂飛魄散拚命前逃,他們潮水一般湧上廣場,再潮水一般捲過,留下一地臭靴爛襪,潔白的廣場瞬間成了垃圾場。
他們被毒人趕得在廣場上亂竄,沈夢沉悠然跟在身後,再後面是數千侍衛,因為百官在前,也不能放箭,毒人在側,也不能靠近,只能緊緊在後面跟著,看起來倒像是大燕護衛,在給大慶皇帝保衛護法一般。
納蘭君讓乘輦趕來,臉色鐵青,「讓他們散開!」
「散開!散開!」侍衛們一陣大叫,有些官員聽懂了,連忙四散逃開,向宮道各個方向躲避。
這下沈夢沉不能再用百官做擋箭牌了,但宮門也已經在望。
黑白人影連閃,納蘭述君珂的護衛也到了,趁著納蘭君讓侍衛被沈夢沉吸引注意力的時候,他們悠哉悠哉跟在後頭,也逛了逛大燕皇宮正殿廣場。
宮門前也堵得水洩不通,此刻韋揚帶著他的五千精兵,包圍了通往前宮正殿的太宰門,正如宮裡的人還不知道外頭的消息,宮外的人也不知道宮內的風雲詭譎,眨眼之間皇帝都換了兩次。
韋揚神色有點焦躁,不住地看天——裡面怎麼還沒抵抗?宮內還沒得手?算算時辰,太皇太后早該掌握局勢,派人來接應他接管宮城了啊。還有,弟弟帶領的九蒙旗營怎麼還沒到?現在文武百官都被控制在宮城內,京城中群龍無首,宮內命令傳不出去,五城兵馬司、都督府、驍騎營,乃至燕京府皂隸馬壯無法擅自出動,弟弟出入燕京應該暢通無阻,為何耽擱這許久?
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一陣梵唱之聲,鼻端嗅到點清越莊重的檀香香氣,他愕然轉頭,四面依舊兵戈洶湧,人聲嘈雜,這聲音和香氣,是怎麼傳來的?
此時天將黃昏,原本有點陰沉的天氣,日光毛糙糙的,忽然就出了晚霞,錦帶曳空,潑彩蒼穹,灩灩千萬里,人們的臉都被那般的霞光照亮,醉酒一般的泛出水潤的酡紅。
那霞光竟然像是層次遞進的,一層層落於人群中央,霞光所及之處,人們不由自主愕然抬頭,為這天上異象所驚,慢慢安靜下來。
這一靜,梵唱之聲越發清晰,韋揚轉頭,看見宮城之外寬闊筆直的朱雀大道上,走過一隊衣冠肅穆的僧侶,執著全套法器,穿著最隆重的袈裟,緩緩行走,向城西方向而去。
在僧侶之後,還有無數百姓,合十閉目,默然跟隨,有些人甚至一步一跪,喃喃禱頌之聲,如一道低沉的旋風,捲過長道。
韋揚驚得呆在那裡,此時他才發覺,剛才還喧囂紛亂,一片人間慘景的燕京,忽然便安靜了下來,嘶喊不再,啼哭不再,紛亂不再,燕京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肅穆的安靜,仿若真空。
此刻這是一座輝煌近乎聖潔的城,深紅晚霞自天際一瀉而下,重簷斗拱,飛角宮牆,都閃著淡金銀紅的四射的光,梵音高唱,檀香瀰漫,全城花開無聲,人們在這樣沉靜而壯麗的天地中不由自主沉默,無數人眼底泛起晶瑩的碎光。
這樣的沉默擁有無限的力場,捲入其中的人都沉入安靜。暴戾和凶蠻的因子瞬間滌蕩。
韋揚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隱約覺得,一件足可以影響韋府,影響燕京,乃至影響整個大燕的大事,即將發生了。
宮門前的廝殺停止,全城的驚亂也在慢慢停止,從城西開始,靜默如水暈一層層暈開,所經之處,波平浪穩。
全城所有寺廟山門大開,所有僧侶捧法器而出,直奔城西。
被流民驚擾,奔逃的百姓停住腳步,抱緊啼哭的孩子,默默往城西。
四處亂竄,燒殺搶掠,意圖發洩心中狂亂憤懣的流民,傻傻仰頭看著城西方向,聽著百姓們高呼「聖僧梵因,示期坐化,天下信徒,皆浴佛光」。慢慢瞪大了眼睛。
這些耽於窮苦,顛沛流離,一生最大夢想就是能過上有吃有穿,安定飽暖生活的百姓,瞬間被那幾個字擊中,腦海一清,又一昏,人間最美好的想望,忽然就靠近了眼前。
沐浴佛光,得聖僧祈福,修今生福祉,得來世美滿!
「拜聖僧去!」不知是誰一聲高呼,流民群中就像刮過了一陣風,那些衣不蔽體光著赤腳片子的流民,丟下隨意撿來的棍棒鋤頭,鬆開拉扯住的百姓衣服,放下搬起準備砸人的石塊,撣撣滿是塵灰的衣服,奔往城西!
奔往宮城的韋振及其手下,也聽見了梵音,注意到了從暴亂中漸漸安靜下來的城。
那個消息讓韋振在馬上晃了晃,一時覺得昏眩。
梵因示期坐化……天哪。
燕人信佛,士兵中也有很多佛教徒,聽見這個消息,人人震動,這是百年難遇的盛事,但凡信徒,怎可不親眼一見?
「將軍。」韋振手下一個裨將見他怔在馬上,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咱們是入京清剿流民的,如今流民已經恢復安定,餘下的事該是燕京府和五城兵馬司處理,咱們不該再在京中通行了……」
韋振緩緩轉過頭去,平素轉得極快的腦筋此刻有些遲滯,被那個驚天的消息給震得反應不及,梵因坐化……韋家保護神就此逝去,更重要的是,梵因為什麼會在此刻坐化?他早說過紅塵不過過客,來去隨心,韋家人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為什麼偏偏在此刻?在韋家作亂,在流民入京,在燕京即將被風暴掀起的此刻?
韋振心亂如麻,此刻流民已經安定,齊聚城西,他再要以追剿流民之名縱馬京城已經不妥,是立即和屬下開誠佈公乾脆反了,還是順應潮流,就此偃旗息鼓?
他還在猶豫,驀然前方筆直的朱雀大道上,一人一騎飛馬狂奔而來,最初還是一小點,轉眼就奔至眼前,身後黃色煙塵筆直,如一柄出鞘未及收回的劍。
韋振目光一凜,那是韋揚!
本該在宮城前主持圍城大局的韋揚!
此刻他竟然離開宮城,丟下自己的士兵,單人獨騎,直奔城西!
韋振心中一慟,梵因是韋揚的長子,血肉親情,就算心中早有準備,但這一刻當真如此轟動的來臨的時候,做父親的,依舊抵受不住。
然而此刻放棄宮城意味著什麼?韋振渾身一震,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幽然的長歎。
「宮門怎麼開了?」君珂怔怔看著前方忽然出現騷動,隨即裡頭一陣歡呼,宮門大開,大開的宮門之外,露著一張張茫然的面孔,中軍都督府的士兵們,都驚愕地扭頭嗎,看著他們的指揮者,忽然瘋狂撥馬,離他們而去。
就這麼外頭茫然,裡頭鬆懈的一霎功夫,人影連閃,粉紅煙霧瀰漫,沈夢沉帶著他的人,從混亂的宮門裡從容而出。
納蘭述一直不急不忙跟在沈夢沉身後,此刻忽然笑道:「差不多了。」
他聲音方落,天際出現幾個小點,隨即那小點越來越大,幾聲穿金裂石的長鳴傳來,瞬間到了頭頂。
大燕御林軍抬頭,發出一陣海嘯般的驚呼。
君珂大喜,「鵠騎!」
身後姜輝笑道,「皇后,鵠騎換代已經結束,這是訓練出的第一批,我們怕引人注目,只帶來了十隻,晝伏夜出,潛藏在燕京附近,如今可來了。」
君珂心中歡喜,有了這鵠,出大燕自然易如反掌,她原本有恃無恐敢來大燕,就是算著鵠騎近期應該可以用了,臨行前就囑咐姜輝及時帶鵠騎接應,果然沒有耽誤。
頭頂上,展開雙翼足有丈許的巨鵠,呼嘯而至,鵠上騎士一個俯衝,直衝宮門前的都督府精兵,都督府精兵一抬頭,就看見灰白的巨大的鵠腹,深褐色鋼鐵一般的鐵爪,爪上黑色的指甲彎彎長長,比彎刀還尖銳鋒利,哧一聲似要刺破空氣,一卷一彈之間,便在人的背脊上犁開一道寸許的深溝!
血花爆濺,鵠騎一路俯衝而過,生生開了數十人的背脊,人群像被分開的血海,被巨爪和雄壯的翅膀煽飛出丈外。
濃郁的血腥氣衝來,君珂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乾嘔兩聲,此時納蘭述似乎也有點心神不屬,沒有聽到。
「納蘭!」君珂實在耐不得這樣的血腥,抓住納蘭述的袖子,「讓它們接我們走便是了,我們快走。」
納蘭述回過頭來,臉色有點白,笑了笑道,「好。」
巨鵠滑翔而來,君珂和納蘭述躍上最大的一隻,君珂正準備讓巨鵠騎士掉頭,一轉頭驚咦一聲,「雞!」
雞鵠騎士瀟灑地一撥眼前白毛,架勢著它的新飛機,看也不看君小珂一眼——它很忙,很忙。
大燕侍衛何曾見過這樣可怕的東西?雖然以前聽說過,也以為不過無稽之談,此刻親眼得見,才知道鵠竟然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大些。
「放箭!放箭!」石沛帶領屬下趕過來,大聲吩咐。
皇城四側箭樓軋軋轉動,勁弩上弦,雞一拍身下鳥兒的脖子,巨鵠展開雙翼沖天而起,底下的箭落在它的羽毛上,紛紛滑落,巨鵠半空一個盤旋,身子一斜,轟然一聲一座箭樓被撞歪,鵠爪一抓,吱吱嘎嘎一陣瘆人的金鐵斷裂之聲,弩機竟然生生被巨鵠抓起,隨即爪子一鬆,半空中沉重的弩機翻滾而下,正對著底下趕來的納蘭君讓御輦。
「護駕!護駕!」石沛瘋了一般上前,不顧一切將納蘭君讓一推,納蘭君讓從御輦栽落,弩機轟然一聲,砸在御輦之上,寶頂金輪,俱皆粉碎。
落在地上的納蘭君讓不顧疼痛,霍然抬頭,前方半空之上,巨鵠一個盤旋,鵠背之上長髮微散的女子,正俯身低頭看他。
他於御輦碎片之中,她於蒼穹半空之上,剎那間目光交匯。
或有憤恨、疼痛、牽念、不捨……人間種種難言情意。
或有無奈、酸楚、決然、放下……剖腹初遇、小村被擄、崇仁交心、燕宴沖。
突、城門決裂、赤羅相救、皇陵共難、三年相伴……兜兜轉轉近十年,在此刻畫下句點。
或許從來就是這樣,多年前她自天降,多年後她自天遁,這許多碰撞交集,到頭來不過煙光軌跡,轉瞬無痕。
目光相交不過一瞬,隨即君珂轉頭,挽住了身邊納蘭述遞過來的手,納蘭述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她微微笑開,下頜向後輕輕一仰,下巴圓潤如明珠。長髮被風捲得呼啦一下散開,緞子似拂在納蘭述面上,納蘭述伸手兜住,微笑一吻。
巨鵠猛然振翅而起,蒼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溫柔唇角,和她含笑對他人凝睇的眼神。
那是納蘭君讓,今生見君珂,最後一眼。
起於燕京之會,終於兩國之分。
「納蘭……」巨鵠之上風大,將兩人長髮捲起,看不清彼此臉容,君珂依靠在納蘭述懷裡,輕輕道,「咱們跟著沈夢沉,去把咬咬母女救出來麼?」
「嗯,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我已經著人將他救出。沈夢沉重傷逃竄,在大燕步步艱危,沒心思再對咬咬母女不利,跟著他,就有機會救回她們。」納蘭述聲音很低,「不過在此之前,我想給大燕留點禮物。」
君珂直起腰,此時才看見鵠背上,整整齊齊用鐵筒封住的東西,那些鐵筒被鐵條緊緊捆紮,還打製了專門的木架,每個筒都固定在木架上,看起來十分小心。
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氣,聲音都變了,「火藥?」
環顧另外十頭鵠,每隻鵠背上都帶著不下數十隻小鐵筒。
「火藥。」納蘭述聲音淡淡,「巨鵠之下,何來城防?當初擋住咱們逃生之路,令正儀身死的那道牆,如今可以撤去了。」
「你要炸毀燕京城牆?」君珂心中一跳。燕京城牆一毀,大燕……只怕從此就要陷入永遠的戰亂了。
「沈夢沉宮中作亂失敗,是因為他畢竟能帶進宮的人手有限,一旦納蘭君讓沒有被制,指揮宮中侍衛反撲,他力量不足,只有退走。但他既然拉韋家下水,怎麼會就此放過?韋家是開國名將之後,歷代國公都自幼入伍,掌過兵權,在大燕各地都有軍中故舊,其中離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營主將就是他的老部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沈夢沉必然是要帶韋家兵馬南下,和浙南軍匯合,以傳國玉璽和所謂遺旨舉起反旗,浙南位置重要,扼守燕京咽喉,如果能佔據這一塊內陸,大慶就可以出兵魯南,和浙南呼應,他的皇帝夢,還是可以做一做。」納蘭述語氣淡淡,將沈夢沉的打算一一分析,「他要亂大燕,我樂見其成,如今他出燕京有點困難,我便炸了燕京城牆,助他一助,燕京城牆一旦不在,大燕中心袒露於天下之前,臨近幾郡須臾之間就可以引兵倒灌,到時候浙南一起事,各地邊軍將領又怎麼不會蠢蠢欲動?大燕,危矣!」
君珂聽他語氣越來越低,聲音有點含糊,擔心地握住他的手,「不舒服嗎?是不是覺得冷?」
「沒事。」納蘭述一笑,偏臉指著底下燕京,「小珂,你看,燕京城牆一炸,各地邊軍一亂,浙南之地立即困於四面包圍之中,沈夢沉到時要想出大燕,談何容易?」
君珂仔細一推算,越想越心中凜然,確實,只消納蘭述這一炸,剛剛燕京內亂的大燕首當其衝,隨後亂了的大燕也會打斷沈夢沉的計劃,納蘭述的打算,果然都是絕妙好棋。
卻也是絕殺亂世棋。
君珂從鵠背下望,鵠的陰影籠罩著燕京連綿的民居,人們驚恐且好奇地仰起頭,指指點點,尚自不知危險即將來臨。
只消這麼一炸,手指輕輕一推,那些黑黑黃黃的小東西,就會突然凌空而下,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牆之上,也等於落在那些懵然無知的百姓頭頂,從此後,戰亂、軍馬、殺戮、血腥……將長長久久伴隨著這巨大的城,乃至這片她降落的國土……
君珂眼前忽然閃過八年前的燕京絕滅夜,血火呼號,殘肢斷臂,衝鼻的血氣撲面而來,她心中一緊。
身邊的納蘭述,不知何時也陷入了沉默,靠著她的肩,靜靜低頭看著底下這片也屬於他的家族的國土。
這一低頭,才發現想像中的燕京城的紛亂,已經止了。
整座城市,現在除了宮中那一片紛亂,其餘區域都呈現一種詭異的寂靜,寂靜中,城市的血脈依舊在緩緩流動,那些黑壓壓的人群,從四面八方的巷陌之中,湧向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位置正在此刻巨鵠腳下,底下隱隱梵唱,悠悠檀香,大群大群的僧侶合十而行,僧袍反射著艷美的霞光。
所有人都向著一座小院行去,君珂一看那小院四周風物就覺得眼熟,隨即想起,那似乎是梵因的閉關之所。
那裡她曾經去過一次,就是那次無意中倒灌了沈夢沉的內力,之後被梵因當街攔轎救人,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小院,那一夜君珂陷身火焚似的煎熬裡,自己都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從此以後,體內也多了梵因的內力,並助她最終壓制了沈夢沉的內力,沒有走火入魔。
此刻居高臨下,看見小院門外,無數人頂禮膜拜,而院後,有一群手持刀劍的人,正倉皇跳牆而去。
那些人是沈夢沉屬下,原本受命鉗制梵因,以防他出面阻止韋家作亂,誰知道示期坐化消息一出,全城都湧向城西,這些人眼看人越來越多,再軟禁梵因,只怕難免被憤怒的人群撕碎,只好跳牆逃走。
燕京恢復了安靜。
滿城檀香,梵音高唱,流民拜服,九蒙收劍。
一個人的力量,安定一座城。
君珂心中有些不安,拍拍巨鵠,命令它降低一些,忽然一幅黃色絲絹悠悠飄來,君珂順手一撈。
待到看清上面的字,她驚得險些從鵠背上落下來。
「梵因坐化……怎麼可能!納蘭!」她轉頭剛要和納蘭述說起,驀然眼睛一直,「納蘭!納蘭!」
納蘭述依舊靠在她的肩上,卻臉色蒼白,額間有汗,手緊緊按在腹部,聽見她呼喚,勉力抬首一笑,卻是一個疼痛的笑容。
君珂心底轟然一聲,像巨雷炸在了肺腑裡,剎時血肉橫飛,連魂魄了蕩了出去。
難道……復發了?!
冒險手術,精心調養,眼看著過了三年,一切安好,難道便因為三國之戰爆發,他殫精竭慮排兵佈陣,一手掌握數地戰局,又千里追出國境之外,為她深入大燕,入燕宮算計兩國帝王,終究勞心勞力,舊病復發?
痛悔如潮水湧來,衝擊得她也搖搖欲墜——該怎麼辦?怎麼辦?找到柳杏林急速回國再次手術,來得及麼?
此刻身側無人,雞傻傻地望著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樣臉色慘白。
君珂手指發抖,顫抖著抱緊納蘭述,似乎怕手鬆上一鬆,懷裡的人就會化風逸去,高天之上的風那般凜冽的穿了來,如刀如劍,如錘如杵,她只覺被穿透、捶打、分裂……轟然散在天地間。
混亂的視線忽然一凝,落在了那些小鐵筒上,還有一捆捆一扎扎的投槍。
她此刻滿腔痛恨,卻不知是恨天恨地還是恨自己,一眼看見那些剛才還不忍看見的東西,心底忽然湧起暴戾嗜血的情緒。
天地待我不仁,我何必憐憫蒼生!
一聲呼哨,周圍的鵠騎聞聲聚攏,君珂抱緊納蘭述,一指鵠背上的火藥,正要發佈炸城牆的命令。
納蘭述如果病發,就不能再騎鵠夜行飽受高天風吹,她要炸了這燕京城牆,使大燕無暇追擊他們,才好就地在大燕給納蘭述治療。
手一鬆,黃色絲絹飄起,在風中獵獵一卷,蒙上了她的臉。
君珂一手將絲絹扯了下來,看到上面的字,心中一慟的同時,忽然有靈光閃過。
天下所有內功,其實都有強身健體,消炎抗病的功效。而佛門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療為主,她當初被沈夢沉毒功所侵,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滌蕩毒性,助她更上層樓。
大光明何等重要,君珂自然心知肚明。如今梵因可有辦法?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而且……她心中湧起濃濃悲傷,示期坐化,示期坐化,他是終於要擺脫這紅塵羈絆,回歸靈山之下了麼?
如此,怎能不見他最後一面?
抱緊納蘭述,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巨鵠直衝而下,人群中央,小院之內,那一襲素衣趺坐的人,緩緩抬起頭來。
梵因抬起頭來,注視著俯衝而下的巨鵠,微微一笑。
小院門外,韋揚正拚命拍著院門,大呼,「我兒,我兒!」
院門忽然開啟,門外所有人慌忙下拜,韋揚怔怔立在門口,想進不敢進。
院子裡的人,抬眼看來,素衣經緯疏朗,身下落葉微黃。韋揚注視著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忽覺自己一身血污,狼狽不堪。
院門在身後掩上,空氣顯得更加沉靜,韋揚吶吶著,合起掌來。
「父親。」梵因並沒有稱呼他為施主,一聲俗家稱呼,驚得韋揚抬起頭來,瞬間眼眸濕潤。
「宣兒……」他抖著嘴唇,下意識地喃喃道,「韋家……韋家反了……」
梵因靜靜注視他,淺淺一笑。
「不。」他道,「燕京安寧,宮闈無事,何來反之一說?」
韋揚茫然而又充滿希冀地看他,梵因對他指了指皇城,道,「大燕氣數尚未絕,三代之內雖時有亡國之慮,但三代之後,猶有中興之期。我韋氏與大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韋家雖做了糊塗事,但想來可保無事。日後將功折罪,匡扶我主,尚有可為。只是今日之事,再不可重蹈覆轍。」
韋揚聽他口氣,如此殺家滅族的大罪,竟然不會被追究,梵因雖然幾近通神,但畢竟不掌帝皇之心,這等謀逆之罪,任何帝皇都無法忍受,就算因為他梵因,燕京沒能亂得起來,但也不夠抵那起兵作亂株連九族的大罪。韋家怎麼能夠脫難?
此時如果聽他的,不舉家逃走,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來,萬一興起屠刀,到時候便逃也來不及了。
「聖僧……」他喃喃道,「事關重大,我們……」
「無妨。」梵因微笑,對他微微躬身,「施主,今日一別,塵緣便盡,望安好。」
韋揚的眼淚嘩啦啦落下來,連巨鵠降落君珂躍下都沒察覺,他想上前,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空靈遙遠,如蓬萊霧氣,靈山煙雲,不應被染了塵垢的手指所污濁,他只得捂臉後退,在一懷迷茫和淒愴中,忽然靈光一閃,哽咽著問,「聖僧,你難道是因為韋家作亂,才不得不示期坐化,以解救我韋家之難麼?」
梵因微微垂眼,笑了笑。
為韋家麼?
還是為這天下?
還是為……
到底為誰,已經不重要了。
自來處來,自去處去,不過紅塵應劫,結一串八寶晶心琉璃果。
韋揚落淚如雨,退出院外,梵因轉頭向君珂頷首,「我等你很久了。」
君珂抱著納蘭述,默默走近他,跪在他身前,輕輕道,「你要走了……」
「當來時來,當走時走。」梵因微笑。
「我……」君珂覺得有點難以啟齒,在這樣的時刻,提什麼樣的要求,都覺得褻瀆且不近人情。
沐浴在霞光裡,反而更加清靜透明的龕裡花,卻了然通透地笑了。
「君珂。」他閒話家常似地問她,「你是願這一心白首永不相離,還是願那吞併天下八方來朝?」
「大師。」君珂輕輕摩挲著他潔白的衣角,想著當年,這幅雪白的衣襟從橋上垂落,經緯疏朗,透過流蕩的白雲和高遠的藍天,拂上她的臉。
「我要的從來都是人間最簡單的幸福。天下雖大,但一人所享,終究不過一臥榻,一盤餐。床大難安眠,食多易漲肚。人間福分從來有限,太過完滿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終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懷中納蘭述,站起身來,「若你信我,先將他交給我。」
君珂毫不猶豫地退開,梵因命小沙彌抱著納蘭述,走過長長的走廊,步聲空洞,潔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漸漸虛化,油紙燈依次點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階下,以額觸地,虔誠祈禱。
昧覺忽有所悟,眼底掠過一抹悲愴之色。
天色漸漸暗了。
將近酉時。
風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無聲。
紙門忽然拉開,小沙彌立在門邊,對君珂施禮,「女施主,大師有請。」
君珂撣掉衣衫落塵,沿著長長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禪房已經燃起一星昏黃燈火,她靜靜走著,落足無聲,恍惚裡像在走著前生後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禪房內等她,納蘭述在他身前安睡,氣息勻淨。
梵因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臉色更加透明,像龕前一朵玉簪花,在煙氣中將要萎謝。
君珂卻一眼就看出,他的功力已經蕩然無存。
佛門神功,童子之身自幼修煉的大光明法,他完完全全交了出去,不留一分。
伐筋洗髓,再換新生。
此刻的他,油盡燈枯,便是不示期坐化,也難以等到天明。
君珂的心,忽然如被巨掌攥住,忽緊忽鬆的絞痛起來——示期坐化,示期坐化,到底是真的法駕接引,應歸靈山,還是僅僅因為算到了屬於這大燕,屬於他和她的這一劫,用命來渡化?
她知道,這一生,梵因是不會給她答案了。
「大師……」她伏在他身前,喃喃道,「從相遇你開始,直到如今,君珂承蒙你一路呵護,但君珂也從來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一路的福分。」
靜了半晌,一隻溫柔的手落在她頭頂,輕輕撫著她的發,君珂一震,卻一動也不敢動。
「相逢原本是劫數,既如此……」他低低,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也不妨拿命來贖。」
君珂並沒有聽清這一句話,她的注意力都在頭頂,這是梵因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接觸她,她不敢破壞這最後的接近,只將臉貼在冰冷的地板,熱淚無聲地,湮透桐油的木縫。
那一年那一夜,她也曾在這禪房的地板上輾轉,那時她如此滾熱,得他平和清涼的胸懷包納,多年後她將淚水留在這裡,送別他最後一程。
「十年之前,我和昧覺推演星命。」梵因聲音輕若夢囈,「他算我將有一劫,我算大燕將有十年國難,當夜忽過流星如雨,我逆天改命,擅動星盤,妄圖為天下蒼生,解這一劫。」
君珂若有所悟。
「之後你來了,來的原本不該是你。」梵因溫柔地注視著她,「和你同降那三人,天殺破軍貪狼照命,各有殺戮之憂,唯獨你命宮厚重,且左右有紫薇星照。我選擇了你,希望以此令蒼生逃脫戰火劫難。」
天命不可改,也非他能改,他選擇一個相對較好的可能,也已經犯了天忌。也因此,他對她心存愧疚,一路照拂。
動了她的命盤,便不可避免地和她一生命運有所牽扯,一路眸光相隨,紅塵影照,清靜自在的大蓮華境裡,漸漸開放了一朵不該出現的亭亭之花,這便是他的劫。
情劫。
過得去,過不去?
是耶,非耶。
「君珂……」
「嗯。」
「這裡是我自幼閉關清修之所,梵因一生,盡在此處。你可願意為我……留住它?」
君珂沉默了一會。
她輕輕撫著納蘭述溫熱的手掌,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納蘭述似乎仍在半昏迷,唇邊有淡淡笑意,君珂俯下臉,在他唇角一啄。
梵因微笑看著,君珂也沒什麼羞赧之意。隨即她深深俯下身去。
「終我一生。」
梵因淡淡笑起。
不算最完滿的答案,但他知道,君珂已經做到了她的極致。她答應終她一生,不將戰火蔓延到燕地,留住大燕聖僧目光所及之地的民生安寧。
至於這一代之後的事情,是否還有戰火劫掠,還有國土之爭,還有天下逐鹿,就看後來人的緣法吧。
這一路紅塵,至此終結,人間天上,浮雲相照。
君珂抱著納蘭述,慢慢倒退出去。
雪白的絲簾悠悠垂下,隔絕了那人清朗而光輝隱隱的臉,最後一眼唇角含笑,身後生般若萬象蓮花。
遠處鐘鼓深鳴,酉時末。
小院之門悠悠開啟。
空氣裡瀰漫開淡淡香氣,似菊似蓮似芍葯,似檀似曇似龍涎,聖潔純淨。遠處最後一抹霞光,忽然艷光一綻,亮萬里虹霓,遠及天際。隨即斂去。
雲端似有絲竹之聲,飄渺空靈,轉瞬即逝。
翹首等待的僧侶虔誠俯首,喃喃誦經;長跪於地的百姓觸額於地,誦經聲中悲聲漸起。
他們在歡喜中落淚,在肅穆中抽泣,歡喜大燕聖僧得成正果,悲傷他們從此失去了大燕保護神。
君珂命令屬下,解下所有火藥筒和投槍,堆放在小院內,隨即默默抱著納蘭述,登上了巨鵠之背。
巨翼騰空,浮雲過眼,煙雲霧氣疏朗純淨,彷彿那人飛舞的衣袂,君珂伸出手,想要再次於手中一挽,卻只觸了一手盈盈的濕潤,如淚。
鵠行如箭,她猶自催促,彷彿只有這樣極速的飛,才能追得及那人遠去的煙雲路。
或者也不必追,他去的,她去的,彼此歧途。
君珂慢慢地坐下來,她忽然想喝酒。
「神明在上,異人在下,我在中間。正合三世之境,過去、現在、未來,機緣難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來。」
酒來。
這一生再多美酒玉觥,佳釀美液,醉世人滔滔,吟長空之嘯,舞飛劍之妖。
終究再沒有那個人,回首,一笑。
這一去便是離別。
君珂乘鵠而行,一夜過燕京。納蘭述醒來後,身體狀況果然好了很多,君珂將當日事情和自己的承諾坦然相告,納蘭述不過笑笑,攬過她額頭親暱地靠了靠,道:「梵因拿我的命,換大燕數十年安寧,這筆帳算得過。等納蘭君讓死了,咱們再去拿他的江山便是。」
君珂笑笑,心想到那時或許咱們也青山埋骨,將來的事,留給兒孫去辦吧。
她原本擔心納蘭述委屈,納蘭述卻道:「梵因不會拿我的命挾持你,你答應不答應,他都會救我。但他太瞭解你,他主動傾盡全身功力,拿命來護持了我,你怎麼可能拒絕他?你本來就欠他的,再無情拒絕他,你這一生也不能安心過下去,我又怎麼能令你愧疚終生?說到底,你欠他的就是我欠他的,欠人的終究要還。」
兩人唏噓一歎,雖覺遺憾,但看底下百姓熙熙攘攘,安居樂業,又覺得如果真炸了燕京城牆,毀了這民間安熙,也難免是件心中不安的事。
「不過,」納蘭述眉梢挑了挑,「朕不喜歡別人對你用心計,誰都不行。咱們答應他不炸燕京城牆,可沒說不掠大燕土地。朕看魯南那一處不錯,離冀北又近,還緊靠西鄂,不拿到手朕總是不放心,流花郡既然已經是我們的了,將來就拿和流花最近的魯南作為納蘭君讓對朕的補償吧。」
君珂無語,心想某人的心眼其實真的比針尖大不了多少……
鵠行不多久,後方的消息就傳了來,納蘭君讓半路出兵攔下了韋國公,於此同時韋揚韋振兄弟也放下刀劍,長跪宮門請罪,據說皇帝原本是要治他們的罪的,但當他趕到梵因坐化之所,看見那一院子的火藥,又看見已經安靜的燕京流民和退出城外的九蒙旗營後,默然良久,終究對小院一躬。
納蘭君讓不是傻子,已經明白,是梵因力挽狂瀾,不惜示期坐化吸引流民及士兵朝拜,以一人之力,護佑了燕京。
更重要的是,他和君珂的最後一面,救燕京於無邊災難。
納蘭君讓一想到那巨鵠背上,投擲下無數火藥,燕京城在那樣無法抵擋的攻擊下慘號崩毀,化為廢墟,便禁不住一身透汗,對梵因感激涕零。
如此功在社稷,為大燕,也為韋家免罪,納蘭君讓心知肚明,所以韋國公很快「因病致休」,韋揚韋振降職調任詹事和御史,都是文官系統,和韋家交往密切的將領開始換防,黜的黜降的降,納蘭君讓終究趁此機會清洗了朝廷,韋家的煊赫也受到了影響。終他一生,果然外戚再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但斷了一臂的韋皇后,依舊被接回宮中,坐鎮中宮。終納蘭君讓一生,她後位不替,穩如泰山。
而君珂納蘭述,現在的目標,是沈夢沉。
堯國帝后對大慶皇帝,在大燕土地乃至慶國本土之上,雙管齊下的復仇追逐之戰,開始了。
納蘭述身體未癒,君珂近期精神也不佳,兩人商定,不必急在一時,要將沈夢沉一路追逐,追到他窮途末路,追到他精疲力盡,追到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出任何蛾子,一直追到整個大慶,回到納蘭述手中。
鵠騎兵在空中傳遞信息,由納蘭述在途中進行指揮,除了佈置在諸海關和流花郡,用來防備大燕的守軍外,納蘭述直調鍾元易的南方軍團,連同鐵鈞的天語營,以及在堯國的所有堯羽衛,兵分三路,合攻定凌關,同時雲雷鐵騎南下,自西鄂穿過,經過已經被堯國佔領的流花郡,一路滌蕩血火,犁庭掃穴,從魯南直穿大慶都城天陽。
九月二十九,大燕浙南濱海縣,納蘭述君珂追上沈夢沉,雙方交戰,沈夢沉中一劍後逃逸。
九月二十九,堯羽衛夜襲定凌關,在定凌城下以細作設伏,大敗定凌守兵,定凌關守將戰死,副將逃逸。
九月二十九,丑福率領三萬雲雷軍過魯南湖平縣,這批雲雷軍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在魯南招募的孤兒兵,對魯南地形十分熟悉,他們以騎兵三百伏擊湖平守軍,夜作營嘯驚亂駐紮在附近的湖平大營,奪湖平城,隨即築牆壘基,做長期戰鬥之狀,引得湖平附近的魯南首府台東城守軍一萬五千來救,結果雲雷軍聞知援軍到來,立即棄城而去,轉而在地形險要的十里溝伏擊援軍,大敗大燕援軍,奪走燕軍輜重,轉而炮轟湖平城。
十月初一,大燕道州四野山,納蘭述君珂再次不急不慢堵住了沈夢沉,沈夢沉以身側十名侍衛代死,逃得一命。
十月初一,堯羽下定凌關,誘駐兵在興嘉城的五萬紅門軍主將決戰,初戰詐敗,將對方打頭陣的一萬騎兵陷入附近泥淖山谷,利用山谷中的凍風,以巨毛竹筒引冰冷山泉澆灌,陷入泥坑的騎兵被凍僵,不得不脫去鐵甲武器,隨即被俘,騎兵統領毛壽被斬陣前,堯羽穿上大慶騎兵裝束,回頭叫開興嘉城門,一戰定興嘉,殺紅門軍一萬三千,俘虜一萬。
十月初一,雲雷軍以三千軍包圍台東城,台東是魯南首府,越過台東就是浙南水師,接近內陸心臟,大燕朝廷急調浙東、浙南、晉西三地邊軍來援,並令驍騎營出京圍截。丑福以雲雷騎兵截斷敵軍後路,前鋒連斬三地十將,牧野原上大敗驍騎營,殺驍騎營副將王正一,參將李定,餘者投降將官全部斬首,擊潰三地邊軍,奪寧嘉、泰城、萊台、泗洲,將西鄂往原冀北一線道路打通。
十月十一,大燕晉北臨泉縣郊外,君珂納蘭述第三次堵住了沈夢沉,沈夢沉以自己和毒人雙雙中劍重傷,再次逃得一命。
十月十一,鐵鈞率領堯羽、天語營和南方軍團二十萬人攻入大慶內陸,先後佔領九山、五權、連夏、丙安諸城,連山守將劉嘉成獻城,五權縣令路知安聞風逃逸,連夏指揮使文中友、丙安參將陳寧戰死。堯羽連下十城,勢如破竹,越往內陸,慶軍越無心戀戰——沈夢沉當初佔據冀北,措置兵力,將自己的嫡系紅門軍一部分派往邊境,一部分留在國都天陽拱衛京畿,原先的冀北軍打散後,駐防次要一等的內陸,此時堯羽打回老家,這些原身是冀北軍的士兵,哪裡還有打仗的心思?到了後來,幾乎是一日一城,那頭堯羽的旗幟剛剛出現在地平線,這頭士兵就砍翻將領升起白旗。
十月十一,雲雷軍穿過魯南,佔據魯南最靠近大慶邊界的道州,在那裡展開了一場陣地野戰。這是雲雷軍第一次正面對戰,大敗集結而來的燕軍,也是騰雲豹騎兵第一次在慶燕戰場上展示它的威力。是日,連韁飛鞚,煙雲塵擁,灰黃的平原上怒馬奔馳,似一枝枝離弦的箭,飛、掠、驚、電、嚓然疾響,刺穿這平靜大地昏黃的日色,濺開一輪血色的紅月,那些驚呼與慘叫,逃奔與潰散,奏響亂世一曲長笳輓歌。
如果此時將所有流動的兵力和兩國帝王的動向繪圖,那將是一副色彩繽紛麻花般糾結的示意圖,白色的堯軍和紅色的慶軍,似龍蟒糾纏,整個堯國和大慶的邊界一線,都被白色的箭頭咄咄包圍,似漫天雪花突降,桎梏了大慶疆土;而另一股黑色的雲雷軍,則像一個粗大的拳頭,惡狠狠自雲雷高原出,一拳便越過西鄂,打進魯南,那只拳頭還十分狡獪詭異,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看起來毫無章法,卻將燕軍拖得疲於奔命,總在後頭歡送。
又或者過不了多久,白箭頭和黑拳頭的戰法來個對調,前者變得兇猛直接,後者變得輕盈詭異,但無論怎樣變,結果不變——戰!斬!
而在大燕本土之上,還詭異地追逐著兩國戰役的最高領導人,也似兩道黑白飛劍,追躡不休。
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引起了天下各國的關注,而堯羽和雲雷近似卻又截然不同的作戰風格以及戰後處理,更讓各國驚異。兩軍都戰法靈活,單兵作戰能力驚人,團體配合作戰同樣可怕,並且武器精巧詭異不走常路。堯羽的「快箭七星陣」和雲雷的「砍頭四人組」在接連不斷的戰役中,令敵人聞風喪膽。但堯羽快進快去,從不窮追猛打,喜歡俘虜高級將領用以攻心;雲雷作風凶暴,最喜圍城打援,允許士兵投降,卻從不接受將領投誠,所經之地,各級將領少有活命。
無論作風區別大不大,最少有一項沒有區別,那就是戰力,驚動天下,所向披靡的戰力。堯國對大慶的戰爭推進越快,兩軍聲名越響,一個名號,已經迅速地在三國土地上流傳開來,「絕世雙軍」!
堯羽雲雷,屬於大堯帝后各自嫡系力量,在多年之後的復仇之戰中,終於真正展現了他們雪亮帶血的獠牙。
蒼茫大地,鐵蹄掠影,舉世無雙的騰雲騎兵,詭異莫測的機關戰隊,三國之域,無有敵手!
而乘鵠而行的堯國帝后,公然在大燕的土地上追捕他們的仇人,大燕不是不想攔截他們,實在是沒法攔截,沒有什麼武器可以傷到本該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空軍,沒有什麼快馬能夠比得上巨鵠的雙翼,這只飛機還是不用加油的,雞機長只要自己吃肉的時候順便塞點給小弟就行。大燕就算糾集大軍,也不過是給堯國帝后準備儀仗隊而已。
大燕也沒有試圖圍剿沈夢沉,三國的糾結敵對狀態,導致他們之間出現一種矛盾的內耗,誰都是敵人,誰都希望敵人打倒自己的敵人,卻又怕敵人打倒敵人之後壯大成更大的敵人。當納蘭君讓還有餘力處理國內的戰事的時候,他想讓沈夢沉納蘭述齊聚燕京,然後一起留下他們,或者讓其中一個牽制另一個,但當形勢不利,堯國兵利甲於天下,堯國帝后無法擒獲時,納蘭君讓只好選擇不作為。
就像納蘭述放沈夢沉出燕京城,想給納蘭君讓製造麻煩一樣,納蘭君讓現在也想放沈夢沉出大燕,好多支撐一陣子,給納蘭述多添點麻煩,最好耗得他再也無力照顧大燕。
十月十一,定州,大燕和大慶邊境。
定州原本不是兩國邊境之城,但當魯南幾乎被雲雷軍佔領,原先的國境線已經改變,現在,定州已經成了大慶直對堯國的邊境之城,駐軍道州的雲雷軍幾乎近在咫尺,而逼近大慶內陸的堯羽,已經和雲雷軍形成犄角,只要沈夢沉接應的軍隊一動,兩軍立即便可以將其包抄。
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各地斥候往來如風,糧草輜重戒備森嚴,誰都知道,最後一戰,已經將要到來。
離定州三十里,道州大營,現在的雲雷軍駐地。
一大早雲雷軍統領姜輝就帶著副統領何山,以及幾位參將等候在轅門之外,翹首望著天際。
姜輝是前一日趕回來的,他不在的期間,雲雷的仗打得有聲有色,絲毫沒受影響。納蘭述和君珂管理軍隊,從來都注重戰士個人素質和團隊精神的培養,以及中下層軍官的管理指揮能力,可以說他們的堯羽和雲雷兩軍,少了一兩位將領沒什麼關係,每個人分工職司都極其細密,並且負有全責,納蘭述和君珂,都深知戰爭之風雲詭譎,變化多端,應該給予將領全權處置之權。帝王在後方不知戰局,胡亂指揮導致前方潰敗的白癡事情,是不會發生在這對開明而大膽的帝后身上的。
雲雷諸將遙遙期盼,眼看天際出現一片小黑點,歡聲雷動。
「來了!來了!」
黑點越來越大,在十丈之外斂翅,一個滑翔,落在一丈之處,看得出來,這名巨鵠滑翔機駕駛員,技巧十分牛逼。
巨鵠停穩,一道白影先彈射而出,半空中一撥亂糟糟的毛,顧盼生姿。眼見一大群高級將領等在一邊,歡喜而傲嬌地迎上來。
將領們歡喜地迎上去……和它擦身而過。
雞維持著揚尾撅腚的姿態,僵在那裡,半晌悻悻轉頭。
哼,哥稀罕麼?
納蘭述和君珂自鵠背而下,後面還跟著柳杏林,在燕京郊外他們就接上了柳呆子,一路都由他照應納蘭述身體,君珂十分不放心,再三問他納蘭述的身體如何,柳杏林再三保證納蘭述現在的狀況比前幾年都要好很多,梵因一身最純淨的佛門功法,對他的好處一時還不是最明顯,但隨著時間推移,絕對是最好的良藥,甚至還幫他調整了自身那不太適合體質的冰紋功的弊病,伺候永無走火入魔之虞,君珂這才鬆了口氣。
君珂也知道,中藥治療對癌細胞的抑制很有效果,他們找到的舞茸對癌症尤其有奇效,以堯國傾國之力和納蘭述多年練武的好底子,應該沒那麼容易復發,不過現在也無從查考,她也不想去求證,只要納蘭好好的,其餘還有什麼重要的呢?
平原上帝后衣袂飄飄而來,男子秀朗,眉目如畫,幾年疾病未曾讓他衰弱,只略略瘦了些,反多了幾分少年時不能有的清逸;女子纖巧,無暇若雪,少女時有些凌厲的眸光,如今也越發圓潤柔和,含笑亭亭。
兩人相伴走來時,令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
雲雷將領們含笑拜倒,被兩人攙起,那般微笑相對時,忽然想起當年那一路磨折血火,到得今日,晴空之下,家國之前,終於可以將一切終結,都覺愴然而歡喜。
雞蹲在一邊看著兩人雙雙對對走過,狗眼裡掠過一絲羨慕,揚起下巴,看向天際。
一晃近十年,自己也快成老雞啦,這些年雖歷遍美色,開枝散葉,但終究沒有找到另一隻母雞,臨到頭來,看人家雙雙對對,忽然覺得寂寞。
狗也會寂寞啊……
擁有一切的雞,在邁入中老年之後,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狗生寂寥,並因此想起那久違的主人。
快十年了,太史主子,你在哪呢?
聽說你在南齊,南齊,南方嗎?
不得不說雞確實有點老了,老年癡呆症的一個重要症狀就是記性不好遇事糊塗,它已經忘記當初君珂和它說的南齊的概念,直覺南方就是南齊,忽然便湧起一個念頭——向南走,看看主人去,如果運氣好,說不定主人那裡有個母雞。
雞想到就做,打算去給君珂打個招呼,又想要帶點乾糧,於是拱進一個帳篷偷了點乾肉臘魚什麼的,偷完之後它老年癡呆症發作,忘記了給君珂打招呼這事,爬上自己的專機,拍拍鳥脖子,向南一指,飛了。
君珂可不知道她的雞哥居然會在這時候,突發奇想,乘鳥飛去,其餘人也沒在意,雞經常乘鵠打獵,一走兩三天,它是堯國神獸,地位崇高,這天下誰敢管它?而誰又能傷到能飛的雞哥?
那邊君珂納蘭述直入主帳,看完最近的所有軍報,到了此時,一切歸結於最後一戰,兵力集結,戰報已經相對簡單,納蘭述看完,淡淡道:「沈夢沉看樣子也耐不住了。」
「陛下,我們已經派出斥候,在道州附近所有道路上梭巡,務必攔截沈夢沉,不讓他和他的軍隊匯合。」
「你攔不住的。」納蘭述搖搖頭,「沈夢沉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就等著這一戰,朕也希望,就在這天陽城不遠處,我冀北家門之前,堂堂正正和他展開決戰,將這殺我父母,毀我家門的巨仇,徹底解決!」
十月十七,夜。
堯慶定鼎之戰,定州大戰爆發。
在大戰爆發之前,堯國又飛來了一批鵠騎,這幾乎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消息,比野戰,天下無人及得騰雲豹騎兵,如今又來了鵠騎,城防戰也不再存在意義,再武裝到牆頭的城防,都會成為巨鵠肚皮下完全敞開的空城。
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打的必要?
但大慶那邊卻鎮定如恆,重傷的沈夢沉,被他的部下拚死救回了定州大營,隨即定州緊閉城門,加固城防,開始備戰。
相隔十里之外就是堯國大營,大營連綿數十里地,包圍了整座定州城。
定州城頭,沈夢沉手據城牆,淡淡看前方營地,三十里營帳燈火瑩瑩,望去如天降萬顆繁星。
入夜風緊,他的衣袍和長髮獵獵飛起,在深黑夜幕裡騰空作舞。
披風舞得狂亂,面容卻沉靜至冷漠,星光淡淡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幽魅如夜曇。
大慶皇帝,此刻並無千里被追,窮途末路的惶然,那雙流光瀲灩的眸子,乍一看平靜沉凝,仔細看來,卻閃動微微瘋狂和興奮的光。
「都準備好了?」
「是。」一員將領在他身後恭聲答應,隨即有點疑惑地道,「陛下,我等已經集結主力在此,未必沒有一戰之力,為何不與堯國拚死一戰……」
「然後將實力全部耗光,再被對方援軍中隨便一個小兵殺死?」
那將領垂下頭去。
「有那怪鳥在,依城作戰永無勝算。」沈夢沉淡淡道,「所以蓄勢待戰的定州只能是餌,讓納蘭述以為我也被追煩了,打算在這裡一併解決,但實際上……」
他笑了笑,沒說下去。
實際上,定州只不過是他打算拿來埋葬堯國巨鵠騎兵隊的墳墓而已。
去掉可怕的鵠騎,退走往青陽,山多崎嶇的青陽郡,才是最適合他的戰場,山區不適合騰雲豹騎兵,堯國兩大最強戰力就此折翼,而他的教徒戰士,多半來自青陽,熟悉地形,依托山脈作戰,時時可以繞到敵後偷襲,敵追則逃入深山,足以拖垮補給線過長的堯國追兵。
青陽,是他長大的地方,他的養母,是當地很有名氣的神婆,窮山惡水最多神鬼之說,當地教派盛行,他的養母就是一個小教派紅門教的聖母,他自幼入教,在教中如魚得水,很得教主寵幸,後來這個教派被朝廷圍剿,還是他提前發現端倪通知,助教中殘餘逃脫,但教主被官兵弩箭所傷,臨終前,只有他在場。
他葬了那不肯死的教主,也得了他的一系列用以蒙蔽窮苦百姓的「術法」,但最大的收穫,還是一種奇特的「獻祭」,似武功非武功,以莫大的犧牲,過生死之關,獲非凡的神通,控人心神,毒功修煉,天下獨步。
他當時以為無稽之談,而且自己也沒有那修煉的體質,便棄之一邊。之後回到沈家,無意中得知身世,無意中被刺傷,被放逐,在渦山山洞中,苦捱那生不如死的五年,五年裡學會武功,也因為毒物浸淫,悄然改換了體質,五年裡日日夜夜,蝕骨磨心,都是這人間的恨,那麼深,那麼深。
他終於取出了當年的那個匣子,賭上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渺茫而野心萬丈的希望。
他成功了,地獄般的痛苦之後,是一顆琉璃之寶,是天下毒宗之祖,是永不老去的容顏,是注定不能長壽的人生。
聚集殘餘的紅門教徒,重新以毒術控制出更忠心的教徒,他十五歲入仕,十六歲在晉西溫嶺任縣令,那裡正靠著青陽郡,在那段時日內,成就了他的紅門教。
來自青陽,回到青陽,青陽郡緊鄰斡羅國,國小勢微,國內戰亂年年不休,只要他願意,隨時還可以帶教徒佔領斡羅。
這是後路,他沈夢沉任何時候,都不會讓自己真正走上絕路,然而後路雖然謀劃完全,也要有命去一步步走下去。
沈夢沉摀住胸,微微咳了兩聲,嚥下了喉間一股淡淡的腥甜。
強弩之末,不能穿縞。數十年籌謀,心血或已將耗盡,到得此刻,走下去似乎是本能,依舊謀算似乎也是本能,但內心深處,卻似乎只剩下了疲倦,浪潮來去,捲過寂寥的沙灘。
從那日大殿之上,坐上那寶座開始,從一生怨恨的母親,死在他懷中開始,那一直追逐的,渴求的,執念的,覺得非死不足以贖的一切,忽然便成了幻夢空花。
如果他們能追來,敢追來,如果他真的實在不能支撐下去,那麼路上……
沈夢沉笑笑,抬頭看看天色,今夜無星無月,真是個偷襲的好天氣。
他走下城樓,步伐悠悠。
一群士兵在打水,十月的北地,已經很冷,夜間尤其滴水成冰,一桶桶的水擱在那裡,毒人在洗手。
每個桶她都洗一次手,洗完之後的水泛出一股粉色的桃花霧氣,但很快就恢復清亮。
這些水被士兵悄悄運上城,輕手輕腳潑在每個蹀垛上,和所有塔樓弩機上,那些被潑上水的地方,很快就結了一層青色的冰。
將領瞠目結舌——蹀垛澆冰還可以理解,讓人爬不上來嘛,但弩機塔樓哨台也潑水,那弓箭還怎麼射?
沈夢沉卻不解釋,只笑道:「後半夜會有偷襲,你們且安睡前半夜。」
這古怪的命令驚得屬下將領瞠目結舌,他不過笑笑,懶得解釋。
納蘭述,你今夜會偷襲,你也知我今夜知道你會偷襲,但你依舊會偷襲。
因為就我這一路觀察看來,這些鵠夜間視線比白天更好,而且訓練得不錯,飛起降落聲響不高,但畢竟年幼,載重有限,在載人和載武器,並為了保護腹部還在腹部綁上鐵甲護心之後,這些鵠已經飛不太高,一旦需要低飛入城,弓箭雖不能傷,但如果對方有準備,利用火器,卻容易射到它們。巨鵠是你的寶貝,殺一隻少一隻,所以你必然不會冒險白日進攻。黑色的鵠黑夜悄然逼近,戰士視線不清,準頭比白天差,對你鵠的傷害會降到最低,等它們降臨城頭,你就勝了。
是勝了嗎……
沈夢沉笑了笑,步下城樓,步子很慢。
戰鬥果然在午夜打響。
定州城頭的哨兵,雖然皇帝說了必有偷襲儘管安睡,但哪裡還敢休息,一直睜大眼看著前方動靜,凌晨時分,最黑暗的時候,四角望樓的士兵,忽然都覺得眼前視線出現了一大塊一大塊的花斑。
乍一看以為自己眼睛瞪久了發花,再一看以為是烏雲,還在猜測到底是啥,那大片大片的東西已經到了眼前。
「怪鳥來啦!」驀然一聲怪叫,士兵們不知鵠的名稱,但已經明白,傳說中的殺神來了!
鵠騎三百,三層劍鋒陣型逼近,飛得最高的三隻,左右拱衛,中間那只毛色微金的巨鵠上,英風夭矯的男女,微微探下頭來。
「昔我冀北門戶,豈容奸賊竊居?」鵠背上男子聲音清朗,直傳數里開外,「沈夢沉!竊國八載,今朝索還,鐵騎所向,踏骨蹄底!」
「鐵騎所向,踏骨蹄底!陛下萬歲!大堯永在!」底下大批騎兵狂馳而來,嚓一聲齊齊拔出腰刀直豎向天,雪亮的刀光伴同激越的歡呼,共同刺上雲霄。
「射!射!」定州在短暫的震撼之後,沉寂的城頭立即熱鬧起來,一大批將領湧上城頭,厲聲下令。
與此同時對面也展開了衝鋒,騎兵來勢極快,幾乎煙雲剛剛騰起,前鋒已經到了城下,並沒有使用重騎兵,一律是攜帶著沙包木板的輕騎兵,奔到護城河前駐馬,手臂一揚,沙包雨點般落下寬三丈的乾涸的護城河,轉眼就填了三分之一。
一大批慶軍撲上蹀垛,開始對底下射箭,一窩蜂箭、群鷹逐兔箭、火弩流星箭、長蛇破敵箭,四十九矢飛廉箭,亂下如雨。
還有一批弓弩手,分成三排,穩穩跪在城樓上,重弓拉滿,對準天上的鵠。
每個人的目標都是鵠無法護及的頸部和眼睛,只待它們降得更低一些,便一舉射殺。
不過射手們也有點鬱悶——那群鵠太坑爹了,一色的灰黑,連肚皮都是黑的,護甲還是不反光的那種,從黑漆漆的夜裡飛過來,在五丈之外根本看不清,無法遠射。
那就等它到了近前,總歸能看清吧?
底下輕騎馳騁,黑色的雲雷騎兵來去如風,一批投完沙包便退後,再上一批,又是一陣落下如雨,越往後那些騎兵膂力越驚人,沙包投得又穩又准,壘成堅實的魚鱗形,交錯替換,轉眼護城河已過一半,上頭的熱油滾木壘石轟隆隆滾下來,雲雷騎兵卻早已退了下去。換上身形靈活的堯羽,騷包的堯羽,大晚上偷襲攻城戰居然還穿白,閃過那些致命的殺手,直奔定州城門。
巨鵠此時已經逼近城頭,一個佰長緊張地盯著那些黑色的大鳥,喉結上下蠕動,眼看著目標逼近,正要開口大喝,「射——」
「開燈!」
清脆的命令,來自最上層巨鵠上的君珂。
「唰唰」連響,巨鵠之上,忽然亮出一大片燈光,那些燈光柱不過巴掌大小,光線卻十分強烈,而且似乎可以移動,被鵠上士兵拿在手裡一陣瘋狂亂晃,每次晃動都對著弓弩手的眼睛。
「哎呀。」最緊張的時刻,忽然被晃動的燈光刺到眼睛,那些弓弩手猝不及防,有的一跤向後栽倒;絆倒了同伴的弓,有的手一鬆,弩箭射入空處;更多的箭身偏斜,射入人群,那些鋒利的弩箭咻咻穿透胳膊大腿,頓時慘呼一片,鮮血淋漓,城頭之上,亂成一團。
「哈哈哈哈。」鵠背上有人狂笑,「手電筒,我造出來的新式手電筒喲!皇后的東西就是好用,啊哈哈哈哈哈。」
「死小子,閉嘴!」底下帶領步兵衝過來的鍾元易,生怕寶貝兒子得意忘形成為箭靶子,暴跳如雷地吼。
「拉燈!」君珂眼見簡易版手電筒果然發揮了效用,下令。
啪啪連聲,手電筒關上,這手電當然不是當初君珂那個多功能版的,這個時代的材料和技術也不夠支撐那樣的高科技,但以鍾情的能力,選擇適當的材料取代,搞個木頭做的簡易版本,以火燧激發產生光亮,能達到閃瞎別人的效果也就行了。
這主意當然是君珂想出來的,現代那世用手電晃人眼睛使對方無法捕捉目標乃至失去戰鬥力的伎倆,和古代灑石灰也差不多,對這群針對巨鵠要射殺的弓弩手來說,再合適不過的殺手。
這麼一耽擱,城頭一亂,巨鵠降落。巨鵠一旦降落,這個城就等於在大軍之前敞開。底下堯羽在毀壞吊橋機關,以他們的本事,放下吊橋也是手到擒來的事,上下俱失手,定州的命運也就決定了。
君珂微微鬆口氣,眼看巨鵠紛紛降落,按照訓練習慣,它們會先毀去哨塔炮樓箭塔之類的殺傷力強大的部位。正想著是不是單獨一鵠偵查一下柳咬咬母女在哪裡,忽然聽見底下驚呼。
君珂低頭一看,神色一變。
巨鵠降落,剛青色的利爪或抓上蹀垛,或抓向哨塔箭台,爪尖剛剛抓下,吱嘎一聲裂響,碎冰濺玉四散而開,利爪抓不住滑冰,巨鵠的身子就失去平衡,帶著背上的士兵向後仰栽降落!
便在此時,一隊一直埋伏在城樓蹀垛和陰影之下,身形特別矯健的黑衣人,忽然暴起!
這些人埋伏在陰影處,一直巋然不動,哪怕弓弩手遭受毀滅性打擊瞬間死傷過半,哪怕堯羽已經打開吊橋,城樓上士兵急得大吼,拚命往下推滾木擂石也無動於衷,他們全部的精神和注意力,始終緊緊盯在巨鵠身上!
黑影暴起,半空中一個齊整的轉身動作,腰肢一轉,一道牛皮繩索已經從腰間飛起,霍霍兩聲便纏住了巨鵠的脖子!
此刻巨鵠爪尖不能攀住身下物,身形不穩正向後仰倒,鵠背上士兵臨危不亂,拚命發令讓鵠振翅飛起平穩身形,只要有剎那功夫,巨鵠也就脫離了危險,然而此刻,它們身子正向後仰,繩索往脖子上一纏,頓時形成拉扯之力,那些黑衣人手一抖,繩索顫顫筆直!
巨鵠發出嘶啞的嗚咽,喉骨隱約有格格之聲,眼看就要被勒死!
最上頭納蘭述君珂大驚,兩人同時跳下鵠背,藉著還沒落下的巨鵠的身體,一邊下滑一邊大喝,「飛刀!」
士兵醒悟,連出飛刀割斷繩索,巨鵠卻在此時嗚咽一聲,萎縮下去,爪尖呈現深紅之色,身上羽毛紛紛掉落,很明顯是中毒了。
君珂又急又奔,直奔城牆,連出幾刀割斷勒住巨鵠脖子的繩索,她身後費亞紅硯帶同保衛她的鵠騎隊伍直衝而下,君珂落在一處哨塔上,一腳踢翻那揮刀砍來的哨兵,正要下令讓人迅速接柳杏林前來給鵠解毒,忽然目光一轉,看見了城內異常的動靜。
城內並不如想像中的士卒紛湧,紛紛趕來守城,相反十分安靜,整座城幾乎已經是空城,而在城北的某個方向,一大批軍隊正狂馳而去。
沈夢沉城頭抗拒是詐,他根本沒打算戰,他已經出城!
城北周圍納蘭述依舊佈置有軍隊,是鐵鈞率領的天語營,但沈夢沉全部主力要出城,必然拚命猛攻,敵眾我寡,難以抵擋。
好在每軍都留了一隻鵠作為信使,通知起來很快,但等援軍趕往北城門去救,只怕也要遲了。
眼光一閃,君珂忽然發現,那大群軍隊中忽然分出一小隊,繞了出去。
那一小隊動作更快,而且其間似乎還有一輛馬車。
君珂站在高處,她又是一雙神眼,看得比常人遠上很多,但也無法辨明到底是什麼隊伍,但這個時候,這個方向,這種鬼祟動作,不是沈夢沉還是誰?
他以主力猛撲城北,自己借助城中早已挖好的地道迅速出城,再和主力匯合,然後逃往……君珂想了想,附近哪裡適合他去的?
青陽!
還有那輛馬車,是不是柳咬咬母女?如果是她們,這樣亂軍之中擄來擄去,難免要受傷害,必須盡快救回。
現在只有自己看清了沈夢沉遁走的方向,此刻要再派軍隊進城去追,進城後道路不熟,哪裡還來得及?
「納蘭。」她立即叫道,「沈夢沉有詐,要從地道出城,咬咬可能也在隊伍中,給他走掉就麻煩了,我帶一隊鵠騎去馳援!」
「不要靠近,追著他的行蹤便可!」納蘭述高聲關照。他此時不方便離開,以免墮了軍心,好在城破就在頃刻,稍後也就能抽身。
「得令!」君珂一笑,喊得太高,忽然覺得胸臆間又一陣翻騰,還微微有些暈眩,忍不住皺皺眉。
她喚來自己的鵠騎,剛才那一批鵠受損,此刻不能再戰,好在堯國帝后有自己的鵠騎衛隊,那七隻鵠沒有受損,由費亞和紅硯帶領,跟隨她飛往城中。
沈夢沉的主力還在往北城門而去,君珂派一隻鵠騎去通知,她自己尋找沈夢沉的蹤跡,就這麼一耽擱,地面上已經看不見那隻小隊伍,不過堯羽衛中精通痕跡的衛士在,按照君珂所指的方向,很快確定了沈夢沉地道通往的大概方向,果然是在城外,從城外清溪下游出。
「陛下,看慶帝逃跑的方向,很可能是想穿過附近的淶源山,直下青陽郡。」那堯羽衛推算著路線,「淶源山勢雄奇,一旦入山,咱們便不能乘鵠去追,是否現在停下,等候後軍?」
「不了。」君珂略一思襯,覺得還是不能耽擱,沈夢沉狡計多端,夜長夢多,還是追上去才能放心。
「跟他進山。」
此時天色將亮,君珂遠遠在後頭吊著,看著沈夢沉一行不過三十人,果然從清溪下游的一個石板橋下出現,在河邊喝了水,隨即便往山中去。
君珂看著那群人,眼睛忽然一亮——那抱著小孩,被人左右看守著的,精神懨懨的婦人,雖然改裝過,但體態身形,可不正是咬咬?
「下降!」君珂立即向後頭做出手勢,「不能再飛了,很容易被發現。」
「陛下,我們不等後頭軍隊來麼……」紅硯跟在她身後,她精擅鵠騎飛行,自然要跟著君珂。
君珂搖搖頭,下了鵠,讓輕功不行的紅硯留在山口等著接應後軍,自己帶著輕功不錯的十個侍衛進山。
淶源山不高,但勝在峭拔險峻,奇石怪松,處處皆有溪流轉折,時時忽覺絕崖懸頂,景致俊奇特異,只是前行的和後追的,此刻都無心欣賞。
沈夢沉似乎對這座山十分熟悉,穿山走道,毫不猶豫,只是時不時停下來,步伐也有些澀重,似乎體力不濟。
君珂卻知道,沈夢沉傷重,他在燕京本就重傷,一路追逐未得一刻休息,還屢屢受創,納蘭述對他的生死大仇毫不容情,竭力消耗他的體力和內力,此刻的沈夢沉,無論如何能力通神,必然也是強弩之末。
沈夢沉又走了一陣,終於停了下來,此時隊伍位於一處山崖之下,那處山崖頂如冠蓋,斜斜凸出,將一線陰影打在狹窄的山道上。
沈夢沉靠著山壁輕輕咳嗽,越咳臉色越白,越咳腰越彎,身邊的侍衛走過來想侍候他喝水,他煩躁地揮手令他離開。
君珂屏住呼吸,遠遠地看著,她和他曾經是同脈之體,自然看得出他現在的狀態,很糟糕很糟糕,也許不用大軍追捕,也不用出手動武,他走上一陣子,自己就得倒下。
那人倚著斷崖,青黑石壁襯得他臉色蒼白,眉宇間泛出淡淡青色,眼角卻淺淺發紅,那種微帶詭異的色彩,反令他看來更多幾分艷,依舊午夜宮廷華筵,牡丹金粉迷離,只是筵席終將散,花開已半殘。
君珂心底湧起一陣複雜的感受。眼前這人,似乎是她的仇人,相識近十年,被他傷害過,折辱過,關押過,追逐過,然而他畢竟沒有真正對她下過殺手,到得今日,殺場相見,一切終結之前,忽覺悵然。
這麼多年,見慣他風雨不驚,長袖善舞,含笑之間撥弄人心天下,此刻見他憔悴、戰敗、逃亡、生死頃刻,不由淡淡蒼涼。
美人遲暮,梟雄末路,人生之哀。
沈夢沉咳嗽半晌,喘息越烈,君珂捂了捂心口,她也有點暈眩難受,心中不由一驚——難道兩人同脈之體還沒完全解開?可是柳杏林曾說過,她的大光明法已有大成,已經將最後一點同脈解開了啊。
沈夢沉似乎終於耐不住傷痛,招招手,示意毒人過來,毒人聽話地邁著她那有教養的優雅步伐,行到他身側,沈夢沉避到一邊的石縫裡,示意毒人也跟進去。
君珂頓時大喜。
看樣子,沈夢沉支持不住,終於不得不在半路以毒人攻毒,療治他的傷勢了。
毒人被調走,此時救回柳咬咬,才是最好時機。不然就算大軍湧上,在毒人之前,也難免大批量受傷中毒。
君珂還怕有詐,多等了一會,眼看那兩人走進石縫,用籐蔓遮掩,並命四面侍衛層層守衛,隨即雙掌相抵,開始運功。
君珂察看地形,此處絕崖之下,前後道路狹窄。後方不遠處有樹林,前方則是較為平坦的道路,自己得手可以帶領柳咬咬退入樹林,馬上援軍就可以到達。
而沈夢沉身在石縫,行動不便,外頭還佈置侍衛層層保護,也無法第一時間追出,自己去搶柳咬咬,絕對沒有問題!
想到就做,君珂出手!
剎時人影一閃,恍惚一道飆風,自暗處剎那捲出,身形過快,捲起騰騰枯黃落葉,捲上半空,霍然停頓,隨即唰拉一聲,漫天紛降!
降落的金黃碎葉裡,那條青色纖細身影已經到了被三個侍衛看守住的柳咬咬身邊,一腳踢飛一個侍衛,另兩個侍衛撲上來,那身影騰地一個翻身,落下時左右肘拳,砰砰兩聲悶響血花飛濺,飛濺的牙齒裡兩顆頭顱詭異地歪到了一邊,兩個身子猶自保持前衝姿勢,那青影當真化成了一道影子,從交錯倒下的兩個身子之間輕鬆穿過,一把拉住了柳咬咬的手。
精神懨懨的柳咬咬,霍然瞪大了眼睛,雖然沒有力氣,依舊反應極快的站起來。
君珂衝出到出手不過一瞬間,拉到柳咬咬的手那一刻,她心中大定,眼角一瞥石縫那邊,護衛剛剛扭頭,沈夢沉剛剛撤掌。
「走!」君珂不打算和沈夢沉對上,一把扛起柳咬咬就要跑,腳步剛動,忽然頭頂轟隆一聲。
那一聲聲響之巨,難以用言語形容,就像一萬噸的巨雷在頭頂炸響,又或者天嘩啦一下就塌了,柳咬咬給震得向後一倒,君珂手一鬆,只覺得眼前一黑,腦子一片空白,一瞬間什麼都聽不見,天地靜默。
安靜,如此詭異的安靜,柳咬咬在身側暈倒沒有聲音,四面詭異望過來始終不動的護衛張大嘴沒有聲音,遠處飛過來的巨鵠和鵠上的人沒有聲音,石縫裡悠然站起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講話的沈夢沉也沒有聲音。
世界像忽然成了黑白默片,窒息般的安靜,她渾渾噩噩抬起頭——本來已經發亮的天,忽然黑了!
天怎麼忽然會黑?
天塌了!
又是轟然一聲,好像天地忽然開了閘,默片忽然配了音,堅冰被打破,巨鼓被擂響,一瞬間天地間各種聲音全部解封,呼啦啦湧入她的耳膜。
彷彿是沈夢沉的笑聲,「納蘭述,請君入山……啊你是小珂……混賬!納蘭述,君珂懷孕你竟然還讓她……」
彷彿是紅硯的驚叫聲,「主子——」
彷彿是納蘭述在更遠一點的撕心裂肺的呼叫,「小珂!」
彷彿是柳咬咬近在咫尺的驚呼,「君珂!」
彷彿還有熟悉的嗷唔聲,以及幾個應該很熟忽然又覺得很陌生的聲音……
太多的聲音在一片靜默裡突如其來,亂糟糟全部灌進了她的腦海裡,君珂從來不知道聲音也能這麼可怕,可怕到她眼前發黑,腦中混亂,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聽不清楚,只一轉頭看見柳咬咬驚怖欲絕,掙扎欲起的身形。
「得逃出去……」她迷迷糊糊地想,一把拎起柳咬咬就想跑,忽然胸臆間一陣翻滾,難受得翻江倒海,她嘔出半口酸水,手上便失了力氣,再也拎不動咬咬母女,耳聽得風聲越烈,黑暗越近,只得埋頭狠狠一撞。
砰一聲悶響,柳咬咬被她狠狠撞了出去,滾出好遠,撞在一處凹陷的泥坑裡。
君珂這一撞用盡全身力氣,瞬間脫力,眼前一黑便要暈去,天旋地轉的意識裡,頭頂聲響越烈,地面空氣都似乎在被壓縮,呈現一種詭異的靜止——那是萬噸重物墜落時,所造成的力場。
頭頂早已埋伏了數百斤炸藥,並著人鑿洞炸開的崖面,只等著跟來的人自投羅網,那數萬噸的巨石泥土,是沈夢沉留給納蘭述的禮物,卻被君珂搶先領受。
巨石未至,碎泥已下,辟辟啪啪地砸下來。
「想不到這輩子竟然被山崖砸死……」君珂在最後一刻,終於明白自己的處境,腦海中迷迷糊糊一閃。
忽然身邊氣流一湧,恍惚裡人影一閃,一人游魚般滑過重重保護的侍衛狂奔而來,快如驚電,手臂一抄已經將她抄在臂中,順手將她向外一甩,隨即向後狂退。
「別想逃——」又是一聲尖呼,彷彿是紅硯的聲音,忽地一聲尖哨,巨翅拍空,重重拍在已經將要逃出巨石陰影的那人的背上。那人一個踉蹌,被生生拍得一個旋轉,竟然轉回了在半空分解墜落的巨崖之下!
「哈哈哈哈,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竟然是我殺了他!大個子我終於替你報仇啦……」紅硯近乎瘋狂的尖笑哭泣響徹天宇,呼啦一聲又一匹巨鵠俯衝而下,鵠上的人一把將她拉離一塊墜落的巨石之下,啪地甩了她一個巴掌,「瘋婆癡(子!)找思(死!)」!
笑聲戛然而止,巨石轟然墜下,四面都似因此靜了靜,忽然彩袍一閃,粉紅霧氣曳開一條淡淡的錦帶,毒人在巨石墜落之前的最後一刻,滑入了那道巨大的陰影之下……
「轟!」
巨石紛落,地面大震,整座山都似乎跳了一跳,人們被震得心口劇痛,彷彿心臟都要被震跳出了咽喉,這一大震之後,不堪摧殘的山體再次出現餘震,大片大片的山石再次墜下,相互撞擊,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下呼嘯飛旋,每顆碎石都如同炮彈,正迎上剛被甩出,還在山石落體邊緣的君珂!
「小珂!」
「君珂!」
「皇后!」
「主子!」
各式各樣的驚呼聲響徹天際,但趕來的人此刻都在山西側,被巨石雨擋住,別說衝不過來,衝來也是被砸死的份。
君珂此時神智昏眩,被拋得暈如身在風暴中心,半空之中無力逃脫,一枚尖石呼嘯如泣,直射她眉心!
「下!」
驀然一聲彷彿如在夢中的冷冷清喝,利劍一般劈裂這煙塵灰黃的天地。
喝聲裡巨翅鼓動聲響,一道灰黑色巨影電射而來,一個壓得極低的俯衝,唰一下從君珂身邊掠過,掠過剎那鵠背上伸出一條手臂,閃電般將君珂拎起,臉朝下往鵠背上一摜。
「起!」
歡快的一聲「嗷唔」接令,毛茸茸爪子一揪,巨鵠一聲長鳴,霍然抬升,擦過簌簌而落的碎石的間隙,蕩出一個拋物線的流利弧度,直上雲霄!
宛如一個完美而驚險的低空俯衝援救,漂亮得四面靜默,隨即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
歡呼聲裡,君珂臉朝下趴著,默默看著底下,那裡碎石依舊紛紛而落,越積越高,漸漸壘成了一座小山。
那座憑空生成的小山之下,埋葬了一個人。
那個人自私、狠毒、無情而狡詐,他無數次將她欺騙於股掌之上,無數次令她狼狽無地窘迫萬分,那個人傷她辱她也傷辱她所愛的人,那個人還一心想著奪取她奪取國土奪取人家天下……然而最後一刻,那個壞事做絕的人,竟然做了他一生從來不會去做的事。
那個原可以遁走,繼續他的大業,繼續他的奪國前路的人,衝進墜落的巨石之下,衝進死亡的陰影裡。
為了救她。
最後一刻天地顛倒,亂石如雨,電光火石瞬間他衝進來,抓住了她的腰,那麼混亂的情境,那麼危急的時刻,她當時什麼都不記得,此刻卻彷彿清晰地看見,他低頭,看了她一眼。
那般深切,深如落雪之淵,他向她俯下的臉如玉如雪,依舊似笑非笑若噙花的風流唇邊,過去種種癡嗔恨怨,在這一刻凝固成了三寸眸光,一寸天堂,一寸地獄,她在中間。
彷彿還是那年,黑色轎子裡有美畫眉,她隔著轎簾窺看,他敏銳抬眼,剎那間鋒銳如電,越轎簾、黑暗、人群、抵達她的視野。
那一夜有美伏膝,提筆婉轉,那一夜糾纏之始,萬里烽煙。
再一眼,已過了千山萬水,隔了生死陰陽。
只這一眼,再無一言,一生恩怨,最後相見。
到得頭來,她在此刻雲端之上回憶這一眼,忽然又覺得恍惚,彷彿那不過是個夢境,倏忽夢醒。
如他這一生。
一朝大業,無邊雄心,都在這雷霆一炸之下,化為碎土一堆,來年此處有新山,山上生碧草,來來往往的人走過,當作一條新辟的道,誰知道那山石之下,黃土之中,曾有一人,傾盡風流,絕艷天下。
縱使千年鐵門檻,終究一個土饅頭。
君珂緩緩閉上眼睛,將臉埋在巨鵠溫暖光滑的羽毛裡。
三千里繁華一朝盡,諸國中煙花從此散,灩灩宮廷,沉沉如夢。
「這女人嚇傻了?」迷迷糊糊裡,有人不客氣地摸她的臉,「還這麼迷糊,皇后怎麼當上的?騙來的?喲,皮膚手感真好!」順手嫉妒地擰一把。
「讓開!」冷冰冰的聲音,啪地一響,彷彿有人挨揍了,「我要問她,雞為什麼老了?」
「嗷唔!」雞也不知道在表達什麼,聽起來有點不滿。
「你們兩個真混賬,沒聽見剛才那誰喊,小珂懷孕了?」又插進來一個甜糯如蜜糖的聲音,責怪起來也像在哄小孩,隨即一塊微甜的東西塞進嘴裡,「來來,不要理那兩個,孕婦最大,吃糖!吃糖!」
「啊!」
君珂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彷彿將一生的力氣都在這一刻叫了出來,刺耳驚悚,戳破青天,叫得那三個拚命蹂躪她的貨嚇了一跳,齊齊縮手。
君珂猛地蹦起來,卻忘記此刻自己還在鵠背邊緣,這一蹦身子一斜,呼一下便掉了下去。
「救命啊!」君珂手舞足蹈,毫無形象地呼救。
她不想死,最起碼現在不想!
「來了!」霍然身子一沉,落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那個懷抱有點霸道,雙臂收緊的力度似乎想將她勒死,卻又顯得小心翼翼,讓開了她的腹部,抱住她的那刻,先伸手把了把她的脈,隨即冷冷地哼了一聲。
她有點難受想掙扎,眼前一黑,溫熱的唇已經決然而不容違拗的,咬住了她的唇。
「小混蛋……」他膩著她的臉,舔著她的唇,恐懼而又驚喜地一遍遍埋入她的肌膚,嗚嗚嚕嚕地道,「罰你三個月不下床,納蘭蘇菲她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