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突然放下酒壺。
她站起,不看那男子,行到河邊,對著茵兒伸出手。
茵兒猶自畏怯,鳳知微一笑:「上來,沒有人想置你於死地。」
將那濕淋淋的女子拉出來,鳳知微看她本就薄裙單衣,如今水一濕曲線畢露,竟然連褻衣都沒穿,想了想,脫下了自己的薄棉襖,給她裹住。
就算這賣笑女自己不介意裸身招搖過市,她作為女性,也不願讓她這樣在那男子面前走過。
茵兒感激的看著她,低低道:「我在那邊蘭香院……姐姐如有需要,可以去找我。」
鳳知微笑笑,拍拍她的肩,那女子一眼也不敢再看那男子,裹著薄棉襖慢慢走遠。
冷風吹來,只剩單衣的鳳知微打了個寒噤,對著河水抱緊了肩。
一壺酒突然遞了過來。
執壺的手指纖長潔淨,姿勢穩定,穩定到近乎亙古不變的漠然。
鳳知微俯首,看著那酒,皺眉道:「這是我的酒。」
一件披風遞了過來。
「換你的酒。」
鳳知微毫不客氣接過,「那你虧了。」
「無妨。」男子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間媚如桃花,「今兒從你那學了一招,這便當束修。」
鳳知微不語,看著河水裡這人的倒影,這人千面萬變,不可捉摸,連容貌氣質都一日三變,初見他,清雅逸致山中高士;推人下河時神情,卻如那淡金曼陀羅張揚恣肆,而此刻笑得,卻又艷若桃李,近乎媚惑。
這樣的人,只能用危險二字來形容。
男子卻似乎不知道她的心思,突然笑道:「這河邊風大,小心著涼,我們換個地方。」
鳳知微不置可否,跟著他前行,前方拐彎,突然出現一座石拱橋,橋身十分高大,只是橋面斑駁,看來已經廢棄。
兩人上橋,橋上石欄是整塊原石,很好的擋風處,兩人席地坐了,男子拿著鳳知微的酒壺,喝一口酒,遞給鳳知微。
鳳知微有些發怔,一是不習慣和男人共一壺酒,二是想不到這人一看就是貴介公子,居然肯喝這麼粗劣的酒;而且明明不喜人粘纏,卻又肯和她共酒。
她想了想,用袖口擦了擦壺口,小心的喝了一口。
以為那人要生氣,不想他卻沒有看她,只是仰首注視天際,鳳知微抬頭看過去,才發現這座橋十分高曠,在橋上,不僅看長天冷月分外清晰,還可以看見大半個帝京,而阡陌縱橫盡處,巍巍皇宮,赫然在目。
鳳知微將那一口辛辣的酒慢慢嚥下,眼睛有點亮,突然問:「你好像對這裡很熟悉。」
「這座橋,原本是大成望都第一橋,相傳是大成皇朝開國皇帝為皇后所建。」男子半合雙目,語氣悠悠,「皇后喜歡闊大事物,此橋因此高闊無倫,俯瞰四野,號稱大成第一橋,六百年前,帝后常微服私游於橋上,傳為佳話。」
鳳知微笑笑,道:「很美。」
心中卻不認為,這樣的男人,會為前朝傳說而流連感動。
「大成滅國後,天盛皇帝揮兵入京師,得望都,改名帝京,底定天下,陛下首次在京接見舊臣,就在此橋之上,當日,大成舊臣如草偃伏,盡在我皇腳底。」
男子語氣平靜,卻自有驕傲睥睨之意,鳳知微抹了抹唇邊酒液,突然有些心情煩躁,不禁森然一笑,道:「拜的不過是染血刀兵而已。」
男子霍然回首,一瞬間目光如刀,鳳知微坦然對視,在刀般目光裡笑意柔和。
半晌,男子目光漸斂,竟然也笑了起來,道:「是,不過成王敗寇而已,這些舊臣說到底福氣好,換個皇帝還是臣,最怕是連寇也沒得做。」
鳳知微不語,連寇也沒得做,自然只剩下死。
她微笑,拉回話題:「這橋如此風光,為什麼最終會被廢棄?」
「天下底定,陛下接宮眷入京,最受寵愛的韶寧公主被抱上橋時,突然大哭,有欽天監官員私下說,此事不祥。」
「三年後,就在這座橋上。」男子頓了頓,接過她手中酒壺,喝了一口,才道,「三皇子發動兵變,意圖逼宮,那一戰,皇室死三人,傷四人,殘一人……從此,此橋廢棄。」
驚心動魄的皇族爭鬥史,從他口中淡淡說來,簡單白描,卻似瞬間鋪開漫天腥風血雨,鳳知微突然覺得有些涼,攏緊了披風。
這高闊異常的第一橋上,曾留下前朝開國帝后儷影雙雙的腳印,也曾響起新朝皇子的悲涼嚎哭,不知道這午夜盤旋的風裡,是否還躡足行著冤死者不滅的魂?
而這個銳利而神秘的人,為何對這橋有著異乎尋常的感情?
他如此熟悉這橋,是否常常在中夜無眠時,在這橋上流連徘徊?
不過這終究與她無關,她能在今夜,和這陌生男子共飲徹夜長談,已經是人生的異數——不過都是因為在寂寞的時刻害怕寂寞,然後正巧遇上另一個寂寞的人而已。
正如他不問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她也不會去問他眼神裡的寂寥和森涼。
殘酒將盡的時候,天色微微放了明,鳳知微在晨曦的第一抹光裡,倒出壺中最後一滴酒,笑道:「最後一滴酒,敬這一彎孤橋,世事跌宕多變,唯此橋亙古。」
然後她站起身,手腕一振披風滑落,頭也不回自行下橋。
清晨第一抹光透過雪色,照在她肩頭,纖弱的少女,背影筆直。
男子盤坐不動,看她絕然下橋而去,眼神裡微光閃爍,半晌道:「寧澄,你說她會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