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冷笑,緩緩回身看定她。
華宮眉觸到她目光,臉上笑容有些僵硬。
「不敢。」鳳知微淡淡道。
華宮眉一怔,看鳳知微眼光那麼森涼不耐煩,她以為要發作,不想竟然是這句,臉上頓時浮現幾分譏誚的笑意,正要說話。
鳳知微已經負手走回案邊,邊走邊笑道:「我怕你再輸一次,羞憤拚命。」
「你……」華宮眉倒吸一口長氣,怒極反笑,道,「別那麼多話,既然你應了,那就來最簡單的對句如何?一炷香,四十句,誰停頓誰輸,我倒要看看,鳳姐姐如何讓我羞憤拚命?」
對句不難,但一柱香時間何等短暫,連對四十句,幾乎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那又需要何等敏捷?
眾人都知道華家小姐正是以思維敏捷馳名帝京,頓時精神一振。
「也好。」天盛帝十分愉快,「綵頭莫急給,看看兩位小姐風采。」
「我向來最敬慕敏捷女子。」寧弈撫掌笑,「勝者,楚王府大門永為你敞開!」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華宮眉眼睛一亮,一絲希望火焰燃起,鳳知微卻鄙視的撇嘴——這人又玩他的雲遮霧罩把戲了!
「請。」鳳知微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青煙裊裊,香頭微光明滅。
華宮眉語聲飛快。
「無詩莫邀梅下客!」
「有曲常聚雲中仙!」
「煙迷短棹漁歌起!」
「月籠長河清音來!」
「春聲每老桃花面!」
「秋風總新芙蓉眉!」
「詩成擲筆仰天笑!」
「酒酣仗劍踏雪行!」
「茶亦醉人何必酒!」
「書能香我無須花!」
剎那間閃電般連對十數句,華宮眉變了顏色,鳳知微一眼也不看她,含笑端起桌上酒,一杯一杯又一杯。
「聚散全是緣中起,枉負那煙雨前一肩春色!」
「是非皆因情生劫,空換得風波後兩眉秋霜!」
短句不成,來長的,華宮眉咬牙。
「觀爾謫落青天,飛劍西來,龍泉長舞,樓外聽雨,憑誰問白髮生寂寞如雪,深簾一抹溶溶月!」
「待我罷卻紅塵,放舟東去,鳳簫低吟,島中酹月,且忘那桃花落惆悵似夢,小樓半生漠漠風!」
「好!」有人忍不住拍掌,這等毫不思索的應對,可比出句的要高明多了,畢竟出句的很可能是以前便做好的。
華宮眉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卻猶不死心,她癡癡望了寧弈一眼,想起多年前春日宴上初見,斯人風流從此入駐芳心,從此她所有短句長章都是為他所作,然而相思有多長,現實便有多涼,到得今日,原以為陛下屬意,自己定然雀屏中選心願得成,不想步步錯,步步跌,如今,竟連一個從無才名的醜女,都敵不過!
突然便悲中從來。
「問天數盈虛,去者何如?想君當年,著黃金帶,紫羅襴,就白玉杯,靈蛇劍,賞梁園月,洛陽花,笑榮華來去一身清風,誰曾想墮情關無由解,空落得碧血青竹,按得清弦殤一曲。」
這妮子,是終於灰心了麼?
鳳知微含笑注目她,華宮眉見她沒有立即對句,神色一喜,卻見鳳知微仰首一杯,一飲而盡。
酒盡而句生。
「歎造物乘除,來生怎續?憶卿初見,有碧玉釧,翠竹簫,掠連波目,鶯燕聲,逢紫禁劫,大內煞,歎紅塵聚散半世飄萍,早知那破塵網有恨生,且掬就丹心霜雪,奏起銀箏悲長聲!」
一句完而彩聲如潮,華宮眉退後一步面如死灰,鳳知微淡淡斟酒——我可提醒你了,皇家水深,還是看開些好。
可惜有人卻看不開,華宮眉面色連變之後,終控制不住憤然開罵。
「視汝容顏頹敗如黃花!」
「觀爾面目可憎似菜刀。」
「視汝行徑癡愚如小兒!」
「觀爾面目可憎似菜刀。」
「視汝言行刻薄如蒼婆!」
「觀爾面目可憎似菜刀。」
無法抑制的哄堂大笑裡,鳳知微抬手將酒杯一拋,正正拋落華宮眉腳下,「華小姐,柱香已盡,當可止也,小妹今以數字詩一首,論情之一字的危害,但望能博您一笑。」
她負手立於庭前,晚風徐來衣袂飄舉,朦朧燈光下風姿神情若神仙中人,眾人望著她背影,恍惚間忘記那不堪容貌和瘋女之名,只覺得那女子似近實遠,飲酒之姿似林下高士,吟哦漫步若在雲端。
鳳知微含笑的臉,卻是對著上首方向,那裡,寧弈以手支額,在淡紅燈光裡目光流轉,一瞬不瞬的默默看她。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風,實在七竅不通,渾忘得六親不認,搓揉得五臟不生,纏磨得四肢無力,顛倒得三餐不成,終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拋——一片癡心!」
瀟灑決斷數字詩,一詩出而滿堂驚。
華宮眉踉蹌退後,手扶著几案,怔怔良久,眼淚斷線般滾下來。
寧弈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唇角笑意薄如落花。
不如拋一片癡心,不如拋一片癡心。
這絕頂慧黠女子,竟用這樣的方式,拒絕了他。
只是,這麼一拒絕,卻也令他窺見了她深沉渺遠內心裡,一些不願為他看見的心思。
有一種女子,如域外蓬萊,遠在高天山海之外,想要走近,先得穿過重重迷霧。
亂花漸欲迷人眼,然而只要他始終在高處,何畏浮雲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