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逃避、哀求、拒絕、掙扎、哭泣、喘息……
她一動不動,一眨不眨,沉默至於執著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鐘之後,一切歸於寂靜。
第二個托盤輕輕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後,請換上衣服。」金羽衛低低道,「陛下在寧安宮等你。」
鳳夫人默然不語,起身,走向身後,鳳皓躺著的地方。
那個嬌縱的,跋扈的,被她寵慣得不通世情無法無天的孩子,從此後再也無法在這個人間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鳳夫人跪在冰冷的鐵質地面上,將那孩子的身體,最後一次抱在自己懷裡。
她細細的撫著鳳皓冰冷的臉,將他剛才掙扎沾著的泥塵小心的抹去。
油燈下,鳳皓紅潤的臉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慘白,不知道哪裡盤旋起了一陣風,在四壁深黑的鐵壁裡低聲嗚咽。
鳳皓奄奄一息睜開眼。
他有點陌生的望著鳳夫人,像看著一個遙遠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聲,掙扎著拉著鳳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聲音輕細像是冬風裡即將斷去的蛛絲。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無力的抓撓,想要身邊的親人去親手體驗那腸穿腹爛的痛苦,就像從小到大,很多次那樣。
然而那無力的手,剛剛牽到鳳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隨即,無聲垂落。
他躺著,大睜著眼睛,眼底的神光,一絲絲的散了。
半空裡隱約有誰呼出的最後一絲氣息,淒涼的在夜的哀哭裡遊蕩。
臨死前他呼著痛,一生裡最後一次想去牽親人的手,不願去想這死亡背後森涼的真相。
他只想帶著溫暖上路,如這短暫一生裡,娘一直給他的所有的一切。
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顛倒,只因為命運早已安排注定於他虧負。
鳳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著那雙至死未閉的眼睛,並沒有去伸手撫下他的眼簾。
兒子……讓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從收養你那天開始,我便對你發過誓,你這短暫一生,我只讓你痛一次……就這一次。
就這麼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愛來補償你,可我知道,補償不了,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
皓兒。
看清楚我。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母親,最為無恥的親人,最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等你,去死。
牆上的天光,又轉過了一指的長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鳳夫人自站起身之後,再也沒有回首去看鳳皓一眼,兩個金羽衛,將屍體用黃綾裹了拖了出去,這是要交給陛下親自驗身的。
金羽衛再次前來催促時,鳳夫人平靜起身,她邁出階梯時,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紅楓積了雪,萬頃碧波凍了冰,那女子烏黑的眉宇間蕭瑟而明艷,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風韻而又沉凝哀傷的女子,自有令人心驚之美。
鳳夫人只是目不斜視,挺直著背脊,往寧安宮的方向,緩緩而去,步伐穩重,不疾不徐。
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如一片白羽掠過明鏡般的漢白石地面。
風揚起她的發,一片烏黑底突然翻飛出賽雪的白,跟在後面的金羽衛一驚,面面相覷。
他們記得鳳夫人剛進牢裡時,還是一頭青絲,什麼時候,青絲之下,烏髮盡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著頭,平靜的走著,過迴廊穿花園越小徑進宮廷……雙肩很單薄,背影很挺直。
無人看見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應該已經在他們保護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
或者你沒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趕到,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你回來也沒關係,娘會替你安排好後路,這一生你從此再無此刻危機之優。
很多年前,我愛的人對我說,做什麼,都要有始有終,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重重宮闕,九曲華堂。
長長的裙裾拖過飛龍舞鳳的雕欄玉墀,在日光的光影裡轉入那幽黯的宮室深處。
暗影深處,有人微帶急切的立起身來。
鳳夫人站定,微微揚起臉,露出一抹沉靜而哀傷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裡,仿若看見峭壁上一朵花悄然開放,於剛硬的背景裡開出令人心動的柔軟來。
「明纓……」他有點忘情的伸出手,柔聲召喚。
鳳夫人定定的看著他,並沒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攜了她的手,將那雙有些蒼白的手仔仔細細撫摸了個遍,手並不細緻柔軟,有些薄繭,他知道,這些繭,有二十年前持劍練武生出的,也有這十年辛苦勞作導致的。
帶著點複雜的憐惜,他握緊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纓,說到底你也是為人蒙騙,又於國有大功,朕實在不忍殺你,可是這樣的大逆之罪,不給個交代也說不過去……後宮那邊,有座擱置不用的宮殿,離辦公的皓昀軒很近,還很隱秘……你好好在那裡,以後不要出來也便是了。」
鳳夫人垂著眼,順從的聽著他關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顏,看不清嘴角譏誚的笑意。
這本是無人知曉的皇家秘案,給誰生,給誰死,需要對誰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