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年救駕救國滔天功勳,換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場恩寬?
一座廢宮,一段殘生,要她從此困於幾尺宮室寸步不得出,淪為他一人禁臠?
他啊……還是永遠都這麼涼薄自私。
她淺淺的笑,帶點恍惚帶點決然,揚起眼睫,輕輕道:「謹遵陛下吩咐。」
「明纓。」天盛帝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牽著她的手,轉過重重簾幕,「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明黃織金絲厚重垂簾層層,橫亙在深殿之中,一層層轉過去就像轉過這險阻不斷長痛於心的人生,撲面而來沉厚壓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風吹起的飄搖的紗,蛛絲般讓人抓撓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聲,破了。
他挽著她的肩,前方,珠簾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誰攜了誰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溫柔鄉。
此刻誰依在誰的懷,等著一生裡苦難掙扎的決然終結。
天盛帝攬著鳳夫人坐下,就燭影搖紅,細細看伊人明艷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溫柔落在了鳳夫人的領口。
「陛下……」鳳夫人卻輕輕一讓。
天盛帝一怔,眉間起了沉沉陰霾。
「這光亮……怪羞的……」鳳夫人滿面薄紅,指了指那仕女燭台。
天盛帝一笑撒手,鳳夫人起身,吹熄了燭火。
黑暗降臨,簾幕後透過一點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懶懶的在榻上躺下,等著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來,纖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聲響沉悶,整個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動。
半閉著眼睛正沉醉在美夢中的天盛帝,恍惚間覺得橫樑承塵都似被撞震倒下,驚惶躍起。
「怎麼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宮人都被遠遠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隱約有種鐵銹般沉厚的氣息,熟悉得令人心驚。
「明纓!」
天盛帝的腳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覺得鞋子潮濕,一轉眼隱約看見鳳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邐的深色液體,在金磚地面靜靜暈開。
他撲過去,嘩啦一聲掀開帷幕,天光剎那湧入,照亮宮室裡一地灼灼刺眼的紅。
「陛下……」鳳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裡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裡,一眼看見她頭邊的包金床腳,染了一色驚心的艷紅,剛才……她就是這麼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陽穴,准而狠,堅決而不留一絲力氣,撞碎了自己。
一瞬間又是惱怒又是悲涼,還有幾分失望和不解,他避開那蔓延向腳下的血,做夢般的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討厭朕……」
「不……」鳳夫人仍堅持的向他伸著手,神色哀涼,鮮血自額角汩汩而落,染了鬢髮盡濕,不覺可怖只覺淒然。
「陛下……」她長長的睫毛上,漸漸沾了一層淚,「明纓當年生產大出血,後來衣食不繼,多年貧苦……便有了婦人惡病……這樣的身體……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纓視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濁之身……褻瀆……」
天盛帝怔在那裡,心中熱潮剎那湧起,逼到眼眶,終於落下淚來。
「明纓!」他終於靠近她,握住她遞過來的手,再不避那鮮血粘膩,眼淚一滴滴落下,「你怎麼不早說……讓太醫給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會傷朕對你一絲愛護之心……」
隨即他回身,大喝:「叫太醫!叫太醫立即給我滾過來!」
殿外宮人連滾帶爬的離去,天盛帝抱著懷中女子,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這樣……不潔不忠的女子……」鳳夫人將手溫柔的放進他手裡,仰目哀哀的看著天盛帝,「留著……終究會給陛下帶來麻煩……皇子們狼視鷹顧……陛下步步艱難……這些年我看著……也替您驚心……不安……明纓不能因為……自己一條賤命……便坦然求存……給陛下帶來……隱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視眈眈的兒子們,想起剛剛兵敗自殺的五皇子,心念電轉間,已經明白鳳夫人的顧慮是對的,心中越發感動,哽咽道:「難為你……這麼替朕著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纓可以為陛下死……」鳳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溫柔如白蓮,遙遠的開在寂寥宮室裡,「雖然……走錯了一段路……但明纓最終還是可以……為陛下死……真歡喜……真……歡喜……」
天盛帝攬緊了她,感覺那熱血不停息的流,感覺她生命在這樣深情娓娓的訴說裡正一點一滴流去,心痛之間恍惚便也覺得,她確實是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義,和二十年前……一樣。
「二十年前……」鳳夫人呢喃著,微笑,容顏間現出幾分明亮的歡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複,淚眼模糊。
時光彷彿於此刻飛速褪去,白髮轉烏容顏回春,現出二十年前黑髮明眸的少女,於血染黃沙間一劍如電光劈裂,將一隻持槍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斷。
「主上!我來救你!」
他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她的笑臉,還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長箭驚心動魄的插在她肩頭,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衝向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包圍群。
那麼一場慘烈的戰鬥啊……
他傷重無法再戰,全靠她獨力衝殺,單薄的少女,將沉重的他用腰帶縛緊在背上,悍然衝入敵群,他虛軟的看著她刀起刀落,濺開別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著她背不動他,便半跪在地一點一點挪,膝蓋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滾熱的血珠濺到他眼睛裡,比淚還熱,他在那樣灼熱的心緒裡對自己發誓……如果能活著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