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誓言,當時錚錚在心,覺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長日久的時光,終究會淡淡削薄記憶,然而帝王之誓向來也便是風過掠耳的輕薄,漸漸也便忘記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涼在他懷裡,帶幾分懷念的笑意,將二十年前,輕輕提起。
他握緊了她的手,鮮血如火也似灼著了他的心,他在她耳側輕輕道:「朕一直念著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擲杯賦詩,朕心裡……」
這是他的心結,到她死,他都不忘記問個清楚——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他砰然心動,隨即便準備下詔封她為妃,誰知沒多久,她便與人私奔,那是他一生裡第一次面對拒絕,來自於她的。
「明纓從來不敢愛陛下……」鳳夫人伸手,細細的撫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淒涼的笑意,「那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明纓妄想著和陛下……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淒涼……明纓不是與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為江湖落魄……嫁了人……」
天盛帝怔怔的看著她,怔怔的落著淚,淒聲道:「明纓!朕誤會了你這麼多年!」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貪心……」鳳夫人笑意薄薄,隨時會被死亡的利劍穿透,「至死……不改……」
「別說了……」天盛帝抱著她嗚咽,「告訴我……你有什麼未了心願?」
「只願……陛下安康喜樂……」鳳夫人答得飄渺,眼神遠遠的放空,像一縷雲,飄在久遠的時空裡,「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真痛快啊……」
「你可以安心的去。」熱淚滾滾裡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個再次金殿賦詩的女子,鳳知微,她的女兒,心中湧起了一絲柔軟,輕聲道,「你要朕安康喜樂,朕也要你無所掛礙的走,你的女兒,朕會好好對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賜婚……赫連錚!」
「知微……很像我……」鳳夫人提起鳳知微,終於露出了一絲明亮而驕傲的笑意,緊緊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麼的……不要緊……只盼您看在明纓份上……她若有什麼無知錯處……包涵一二……賜婚……您看著辦吧……草原太遠了……心疼……」
「赫連世子會對她好,不過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著輕弱如羽的女子,看著她游絲一線,掙扎不肯離去,知道她在等著唯一親人,輕輕拭了拭淚水,將她平放在榻上,冷聲對趕來的太醫道:
「無論如何,給我延續住她的命,讓她見到鳳知微再去!」
「是!」
皇城內暗潮翻捲,一個女子在血泊內完成了一生裡所有的使命。
城門外鳳知微倚樹而立,聽完了這七天裡的變幻風雲。
她滿是塵灰的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卻也沒有淚水,彷彿自從聽見那句「遲了」開始,所有的淚水便被那霹靂消息烘乾。
她緊緊貼著那樹,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撐自己的身體。
宗宸說得很簡單,一是怕對鳳知微刺激太過,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鳳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裡。
母親和弟弟因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後弟弟死了,母親被帶往寧安宮,有人看見不久之後,太醫匆匆奔往寧安宮。
宗宸安慰她,「也許令堂只是受傷……」
鳳知微搖搖頭,宗宸閉嘴,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以鳳夫人的烈性,隱忍十數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從她劈斧劫獄開始,這女子就已經孤注一擲破釜沉舟,永遠不打算給自己留退路了。
「我去寧安宮。」良久之後,鳳知微淡淡道。
「鳳姑娘。」寧宸試圖勸她,「這太危險……」
「她在等我。」鳳知微語氣決然,自己動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宗宸不再說話,拍拍手掌,有人自樹後出,捧著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你不能這個樣子去見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塵灰,我給你改裝下。」
鳳知微洗了臉換了衣,按鳳知微的妝容重新化妝,宗宸用羊油替她細細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過一個盒子,在她臉上做了些天花之後留下的淺淺的痘痘。
鳳知微鏡中一照,幾可亂真,心知這位總令大人擅長易容,只怕連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筆。
她滿腹痛楚心事,無心多說,匆匆上馬,直奔皇城。
娘,等我!
皇城九重,無宣召不得入。
內廷的旨意還沒傳到外城來,宮門前禁軍穿梭不休,把守嚴密。
忽有蹄聲如雨,飛馳而近,禁軍們紛紛轉頭,便看見平闊如湖面的巨大廣場之上,有人單騎匹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線驚電,霹靂穿空而來。
來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馬渾然一體,急速馳騁中衣裙飛舞招展,像一朵霾雲自蒼穹之上雷霆之間剎那掩至,倏忽罩頂。
那馬極其神駿,禁軍們尚自目眩神迷,迷失於來者氣概風華,那單騎已至眼前,驚風渡越,剎那而過。
彷彿天地間飛過鴻羽,抓握不及。
等到禁軍反應過來,那一騎已經連越兩重宮門!
日頭的金光被那道身影連成一線,似一支金色的鳴鏑,直穿這帝京中樞,九宮正中而過。
此時第三重宮門前守衛的人才隱約聽見騷動,一抬頭便被那黑雲遮了視線,正要橫槍相攔,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攤開手掌對著他們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