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息聲渺遠,充滿解脫似的快意,隱約間似乎還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隨即聽見護衛的報告:「殿下,她昏過去了。」
晉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雙目緊閉,額角浸出一片晶瑩的汗水,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澤。
晉思羽的目光緩緩下落。卻在她衣袖邊緣便停住,掠開。
黑暗中緩緩又走出一個身影,對晉思羽一揖,道:「殿下,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晉思羽一笑,道:「還得再看看,今日問不出,明日問,明日問不出,後日問,總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費那心思。」那人笑道,「說到底也就是個女人,武功廢了,手也廢了,還能翻出什麼浪來,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營紅帳篷裡去好了。」
紅帳篷,是軍中軍妓代指。
「好。」晉思羽二話不說便要吩咐。
倒是提議那人慌忙攔住,道:「殿下,下官想過了,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複雜地方不要惹出什麼事來,還是拜託殿下費心,好好留在身邊審問才是。」
「你說審問什麼?」晉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煩,「殺了我那許多大越兒郎,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我看也不必問了,直接拖出去殺了。」
「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異處。」那人笑道,「若真是失憶,輔以藥物治療,還是能想起來的,說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軍情,就這麼殺了可惜。」
晉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強道,「那便先拘著,等身份清楚再說。」
那人含笑告退,晉思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神閃動——這是陛下新近派來的軍師,說是軍師,其實也就是變相的監軍,經此一敗,表面看來他聖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對他的信任,已經大不如前。
想起白頭崖一戰,他眼底掠過一絲陰霾,那個傳說中只有十七歲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於以三百死士闖營殺將,害他一番功績付諸流水,一生基業幾將功虧一簣!
據說那晚混戰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沒能在眾多的屍首中發現他——所有的屍體都被洩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醬,不辨面目,最後為了安定民心挽回點面子,他直接找出兩顆頭顱懸掛城門,雖經慘敗,但對方主將被殺,好歹幫他維持住了此刻軍權。
晉思羽默然佇立,寬袖下的手指,緊緊蜷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在靜寂中發出咯咯聲響。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北地的初冬,已經有了雪的氣象,風呼嘯的聲音厲而冷,像是戰士們臨死前的嘶吼。
火光躍動……戰馬嘶鳴……雪亮的刀光一現又隱……漫天的鮮血無遮無攔……雜沓的腳步圍困的人群……血肉的堡壘肌骨的溝渠……遠處有人冷冷冷冷的笑著,黑馬上月白的衣袂一閃……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樹林深處的寂寞的墳塋……
她呻吟一聲,睜開眼。
一雙手伸過來,執了錦帕細緻的擦去她額頭的汗,有個清脆的聲音歡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腳步聲快步過來,陌生而溫雅的,屬於男子的氣息。
而身下柔軟,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氣,隱約有細碎鈴聲,在風中丁玲的響。
不用睜眼,也知道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沒有睜眼,默默在心中將所有思緒理了一遍。
這是一間比較密封的富貴人家靜室……因為絲毫不透氣……有人坐在身側……身上龍涎香氣味高貴……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細……更遠一點,有機簧格格轉動的聲音,唉……這誰家的傻孩子,裝個機關也不過關,八成不是新貨就是太舊了,也不知道上點油。
「醒了為什麼不睜眼?」
溫和的男聲,當然她絕對不認為他很溫和。
她睜開眼,瞄了一眼床邊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認出他,於是將自己一雙包紮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來,亮給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說話。」
晉思羽怔了怔,沒想到她睜開眼第一句話竟然說的是這個,然而看見她額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腦傷未癒,外傷遍身,還有內傷,再加上刑傷,這一身的倒霉樣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軟,一偏頭,示意丫鬟上來拭汗。
「今天換了個地方是嗎?」她任人服侍,閉著眼,懶洋洋道,「但是我告訴你,我還是沒有想起來,你如果惱羞成怒要扔我進暗牢,麻煩請快點,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來我會非常痛苦。」
晉思羽忍不住一笑,趕緊斂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後再去面對刑具。」她皺著眉,睜開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沒?我餓。」
晉思羽又是一呆,他貴為皇子,依紅偎翠也算閱女無數,就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膽又謹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誠,說真話的時候像在說假話說假話的時候像在說真話,很懶,還很無恥,偏偏又令人覺得氣質凜然而高貴。
真是極其特別的女子,複雜得萬花筒也似。
揮揮手,命侍女送上熱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無心事似的,吃完一碗還要一碗,他看著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紅帳篷。」
侍女驚得手一抖,她卻毫無所覺,「哎呀」一聲道:「別讓開嘛,我還沒吃完。」把頭湊了過去,隨口問道:「什麼是紅帳篷?」